之四
午後，驅車前往中田喜造商店，這是日本，也是世界，手工製作茶筅第一名人、中田喜造先生的舖子。他的嬉撰牌的茶筅，數十年來，一直佔有日本全國產量的一半，所在的奈良高山地區，500年來，一向是日本茶筅的第一產地，佔有全國產量的九成九之巨。
茶筅是什麼呢？茶筅是打抹茶用的那個必不可少的工具。
一把好的茶筅，據說，看一眼，心就沉靜下來了。不靈光的茶筅麼，越看心越亂。日本人就是這麼萬惡，一件普通不過的工具，一說二說，就說到心靈的層次上去。
中田老先生的舖子，宛如一個百寶舖，窄小的門進入，屋內堆得滿坑滿谷，頂天立地，眼睛完全來不及看。中田先生高齡八十，岣嶁著背部，長年的伏案工作，讓這位老匠人的背脊骨完全曲變了形狀。身材瘦小得一點點的老匠人，面容彷彿天真兒童，講起話來聲如洪鐘，而且完全沒有句讀，快速沒有縫隙，口氣說一不二不容置疑，聽起來有趣極了。
據說，適宜製作茶筅的竹子，日本已經很難找到，這種竹子的產地，必須冬天酷寒、夏天酷熱，劇烈溫差下生長的竹子，才有足夠韌度，供頂級匠人打造頂級茶筅，中田先生的茶筅，最厲害的，有內外三層的，剔透空靈，望之，宛然是藝術品，用來打抹茶，好像十分暴殄天物。同行友人們紛紛立起身，於舖子內逡巡，滿屋子的好東西，看上了就握在手裡，去跟老匠人問價錢，老匠人翻個白眼，看也不看，大聲跟人家講，你不需要買這麼好的茶筅，不賣給你的，你買那種普通的就夠用了。友人還百思不得其解，不懂為什麼老匠人不肯賣給她。我在旁邊聽得笑軟，匠人脾氣大是大得來。
中田先生屋裡，不光是茶筅成排成行，還有各色好玩物件，日式的茶碗堆得滿滿一櫃子，古董扇子巍峨地撐開在玻璃櫥裡，屋頂上還黏著一堆的手工風箏，地上是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東看西看，就看到櫃子上層，塞了好些盒子，貌似裝的卷軸，馬上撥開眾人，跟老匠人講，打開看看好不好啊。然後隨便抽了一盒子，遞到老匠人手裡，煩他親自打開。卷子緩緩打開，是一筆字，白鶴舞老松，是藥師禪院吉野玄輝寫給老匠人的，中田先生說，書者已經往生，在世的墨寶沒有多少，以後不會再有了。話音一落，我剛翻譯完，嶠青姐姐已經搶在手裡再不放手了。眾人包括我自己，只好朝姐姐瞪瞪眼。於屋裡轉了幾個圈子，看著老匠人滿頭大汗爬上爬下給大家找好東西，忍不住，我又抽了一個盒子出來，藏雲寺住持矢野一甫的筆墨，遞到老匠人手裡，這個也看看好不好？老匠人依言展卷，嗯，松樹千年翠，夠澀，夠乾淨，氣勢差一點，隨便玩玩是盡夠的了，比嶠青姐姐手上那幅，英挺一點，裱得極精，我喜歡，就抱在手裡了。問老匠人，這幅，寫了多久了。老匠人答我，你聞聞那個墨香啊，寫了兩個禮拜吧。現場狀況比較散漫蕪雜，雖說沒幾個人，卻鬧哄哄的，不敢再麻煩老匠人開卷，不是那個心情。奚明兄看我悻悻，一再寬慰我，下次陪你一個人上山來，定定心心看卷子。
然後袖手在旁，看友人們買東西，各人有各人的滋味，繽紛很好看，老匠人也沒有一個幫手，親自一忽兒爬上二樓倉庫去一趟，翻這個翻那個，爬下樓，獻寶一樣獻給大家。我變得十分好奇，他那個二樓上，到達有多少寶，下趟來，總要動動腦筋，跟老爺子爬上去看一眼。鍾小姐問我老爺子有沒有鐵壺啊，老爺子忙得天旋地轉，滿頭大汗扔了幾頁目錄印刷品過來。我跟鍾小姐笑，darling下次吧，挑鐵壺也是要靜靜心思的啊。
開始慘無人道地催各位，快快快快，再給你們十分鐘，不許再買了，這裡玩好了，下面還有一檔人間國寶要不要看啊。好吧，開始逐位算賬付錢，老爺子一開口就自動給眾人減價，減得我目瞪口呆。奚明兄跟我講，老爺子一向如此，賣東西，價錢亂減，全憑他高興。想想也是，八十歲的老匠人，自然是，高興就好了啦。
那麼窄小一個老舖子，我們居然在裡面廝磨了兩個小時，眾人買了驚人數量的各色東西。這趟旅程，每一次帶旅伴們進古董舖子、百年老舖子，每一次我都忙亂得天旋地轉，翻譯、講價、各種解釋，甚至代為付賬，狀況非常接近八國聯軍進入圓明園，舖子裡素昧平生的老主人，感激涕零，再四懇請我，下次再帶中國客人來好不好，然後把兒子從後面叫出來，對著我鞠躬致敬。讓我比較感慨的是，行程中，有半日購物的安排，提供兩個選擇，一是百貨公司購物，二是古董舖舊書店破銅爛鐵們，結果，全員異口同聲跟我講，不看百貨公司，全員跟著我去逛老舖子。這一點，真的讓我彈眼落睛了一下。是我帶的旅伴們太優質，還是我國人民的品味真的異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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