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有朋友说看了完整采访，觉得娄烨是一个“有思想”的导演，我以为这个总结非常准确，虽然似乎很少人这么说。娄烨自称为“技术流”导演，但我们往往过于注重他的禁片标签与影像风格，忽略了他背后的思想结构和理论准备。我在采访中被他滔滔不绝的阐述震惊，这是那个沉默的娄烨导演吗？某些表达甚至让我想起了戴锦华，时常觉得自己这个非专业人士知识结构跟不上，有点自惭形秽。
原本准备了70多个问题，之所以准备这么多，一是因为机会难得，二是担心他不爱说话。有关具体电影的分析和电影语言的探讨，准备得较少，这些问题似乎在电影上映时谈论更妥当，我更关心他的变化，以及促成这些变化的思想动因。毫无疑问，在被禁与上映，地下与地上之间，无人比娄烨更明了其中微妙的张力，期间的浮沉与冷暖，就像这个时代的变化一样剧烈。
意想不到的是，采访过程坦诚而愉悦，娄烨并非外界所认知的不苟言笑，他甚至时常会爆发出毫无遮拦的大笑。不说虚词，没有废话。
访谈中提到的风景意识形态和结构主义，被他处心积虑地贯彻到近作画面中，审查美学（大多没发出来）则是在抗争经验中无奈而独到的总结。而对采访者大而无当的关于时代提问的回答，歪打正着地勾连出他早已在头脑中构建的一套历史逻辑，对代际、群体、个体的命运信息吸收敏锐而精准。总有人怀疑他的电影被spontaneous的力量主导，我却宁愿相信作品是思想的结果，镜头则是观念的产物（掺杂了荷尔蒙），虽然这思想和观念的实际转化仍有待更严苛的检验。
无论作品还是言说，娄烨都显得有备而来，有网友戏称想不到从前对《风雨云》的过度解读竟然被娄烨亲口印证了—原来他真是那么想的啊。“时代精神指向”这种似乎不该由他回答的问题，出人意料地引出他对知识分子缺位的思考。
这是一个“独唱者”的敏感，导演身上被迫加诸了太多场外因素，如娄烨所说，他们的聪明才智大约都用来对付一些不该对付的问题了。在这片土地上，人们被迫努力练习弯弯绕的技巧，我们是弯曲的蛇，警觉的犬，打地洞的老鼠，咕哝的鸽子。
在娄烨身上能看到那种坚定、丰沛且进取的东西，他的言说和行动，与作品和思想是同构的。而可贵的是他在外围因素的强力束缚与干扰下，依然保持了个人的纯粹、坚韧与不妥协，忠于一个“自然人”的正常感受和需求，不加入任何形式的“合唱团”，内心形状始终呈现稳定的三角形。这个看起来正常的环境衬托了他的“异端性”，而事实也许正相反，他的正常凸显了环境的异端性。
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保全了自己？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赶着转世的太多了。
此前太急于想让他完整的声音被听到，对不得已的自我审查有些耿耿于怀。及至后来那个“洁本”也被404，才发现自己太过天真，时代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努力拓宽思想与言论边界的风吹草动，在一个要求万物光滑洁净的国度，对一粒灰的越界都不要抱有奢望，更别说一座火山了。
朋友川玫说，在404行为中，导演访谈中所谈论的实体空间记忆拆除，恰好印证为正在发生的虚拟空间记忆拆除。戏里戏外，导演的作品和言说，也恰好构成一台绝妙的禁忌二重奏，甚是荒谬。
由此提示我们，不能仅仅用他的独立性去赞美他，还要去保护他的可能性。对于娄烨而言，拔河还在继续，censorship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是悬在头上的刀。情况甚至变得更坏了。
值得安慰的是，那真实的话他已经说过了。但愿有朝一日，那些完整赤诚的言说得以安放，那些独自燃烧的影像全部见光，这本应是反抗的结果之一，而不该仅仅作为代价存在。
那真实的话我也已经倾听过了，这是拜《今天》之福，没有《今天》和北岛，就没有娄烨这样的表达，但愿它造成了一点点信息的增量—把它留给未来吧。
（以上感受基于三万字原始版本访谈。PS：关于到底什么造就了娄烨，他的成长经历和思想源头，没有时间问了。而身体、情感等标签化议题的缺位，由于无意中的疏失，成为本次采访的最大遗憾，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采访者自身的某种匮乏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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