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的精神光照与宇宙生意
叶 朗
在对彭斯画作的评论中，有两位学者的评论我很赞同，一位是彭锋，一位是四月。彭锋把彭斯画作的意象和风格概括为“沉郁”。我理解的“沉郁”，是一种人类之爱，一种人间的同情心，同时有一种人生的悲凉感，一种历史的苍茫感，四月认为彭斯的画显示了一种高贵的气度和精致的情趣。总体上看，他们都是从精神层面来肯定彭斯的画，对此我极为赞同。彭锋说，彭斯画中之美，“是一种发自心灵的精神之美”。四月说，彭斯的画，“将带有神圣性的生命思考和体悟注入艺术，透出自我的觉解和神性的光照”。我以为，对彭斯画作的评论，没有比这两句话说得更有深度的了。
彭斯，《北方的风景》，布面油画，48×98cm，2013-2014年
四月说，彭斯的画有一个支点，这个支点就是他在画中寻索感通世界的那一点深静的灵明和气韵。那一点深静的灵明和气韵是什么？我以为就是对高远精神世界的追求。
彭斯，《秋日的乡村》，木板油画，25×50cm，2013-2014年
德国哲学家鲁道夫·欧肯认为，生命的高级阶段就是人的精神生活，这种精神生活来自宇宙，并分有宇宙的永恒活力，因此它带有神圣性。这种精神生活使我们的人生具有意义，这种精神生活给我们的人生注入了一种无限的严肃性和神圣性，这种精神生活是内在的，又是超越的。一个拥有精神生活的人，就会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虽然生活在“即刻的现在”，但他同时还拥有“永恒的现在”，即那个“包含一切时代、包含人类一切有永恒价值成就在内的现在”，他的生活与人类精神生活乃至宇宙生活有着内在的联系。这就是四月文章中说的“永恒的一”。我们看彭斯的画，他的《寒江行吟图》、《起高飞》、《白马赋》、《怀故土》、《何处乡关》，他的《兰客》、《高士图》、《戴绿松石项链的女孩》、《石殇》、《怀忧》、《着蓝衣的女孩》、《神居何所》、《无边的凝视》，他的《溪山晚照》、《幽居》、《江岸霁雪》等等，从中都可以感受到他对生命的思考和体悟，得到宇宙整体性的超脱和愉悦。这些画，既是凝固的瞬间，又是流动的永恒，在有限的图像背后有一种无限的精神光照和宇宙生意。美国美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说彭斯的画是灵魂的表达，他的人物优雅、高贵，沐浴在圣光里，他的马儿也有着意义深远的精神生活，这个评论极见深度，让我们感受到画家灵魂深处的沉醉和喜悦。
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一个突出问题是人们的物质追求和精神生活之间失去平衡。早在200年前，哲学大师黑格尔就对他那个时代轻视精神生活的社会风气感慨万分。他说，现实利益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到了100年前，我们前面提到的大哲学家欧肯又对他那个时代“赢得了世界却失去了心灵”的状况表示忧虑。黑格尔、欧肯在19世纪初期和20世纪初期所忧虑的这种社会状况，在人类进入21世纪的时候，似乎变得更为严重了。在世界范围内，人们可以普遍看到物质的、技术的、功利的追求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了压倒一切的统治地位，而精神的活动和追求则被忽视、被冷淡、被挤压、被驱赶。这样发展下去，人就有可能成为马尔库塞说的“单面人”，成为没有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的单纯技术性的动物和功利性的动物。因此，从物质的、技术的、功利的统治下拯救精神，就成了时代的要求和呼声。
而这种时代的要求，恰恰引导我们回到中华文化本身，引导我们在高科技、全球化的时代条件下，努力推动中华文化的复兴。在我看来，当代画家为了回应时代的要求，应该注重从中国传统艺术中去吸收营养。在这种时代环境下，像彭斯这样的画家，自觉地从中国传统艺术中吸取精神营养和理论支持，不是在作品中堆积几个简单的文化符号，而是将中国绘画传统带入当代语境，在自己的绘画中去追求那种无限的精神光照。
彭锋有一句话说得很好。他说：“在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自我怀疑、自我批判、自我解构之后，中国文化终于在新的世纪进入了建构的时代。”单就绘画领域来说，我想，我们在彭斯身上看到了这个时代的到来，在别的一些有深厚文化传承和强大创造力的画家身上，例如丁方，也看到了这个时代的到来。当然，用四月的话说，这些画家在一些最灿烂处已经多次无限地接近那个“永恒的一”，他们还在成长过程中。但让我们喜悦的是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文化这个建构时代的到来，一批当代的文化经典和文化大家将会破土而出。让我们伸出双手，迎接这个光辉灿烂时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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