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章句下》（04～10章）（共16章）
2016.12.3
（2·04）齐宣王雪宫见孟子——王之流连荒亡，民之痛苦熬煎
（2·04原文）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舞，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徴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译文）齐宣王在别墅雪宫里接见孟子。宣王说：“贤人也有在这样的别墅里居住游玩的快乐吗？”
孟子答道：“有。人们要是得不到这种快乐，就会埋怨他们的国君。得不到这种快乐就埋怨国君是不对的；可是作为一国之主而不与民同乐也是不对的。国君以百姓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的，百姓也会以国君的快乐为自己的快乐。以百姓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百姓也会以国王的忧愁为自己的忧愁。和天下之人同忧同乐，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于他的，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从前齐景公问晏子说：‘我想到转附、朝舞两座山去游游，然后沿着海岸向南行，一直到琅邪。我该怎样办才能够和过去的圣贤之君的巡游相比拟呢？’
“晏子回答说：‘问得好呀！天子到诸侯国家去叫做巡狩。巡狩就是巡视各诸侯所守疆土的意思。诸侯去朝见天子叫述职。述职就是报告在他职责内工作的意思。没有不和工作相结合的。春天里巡视耕种情况，对贫穷农户加以补助；秋天里巡视收获情况，对缺粮农户给予补助。夏朝的谚语说：“我王不出来游，我的休息向谁求？我王不出来走，我的补助哪会有？我的王游游走走，足以作为诸侯的法度。’现在可不是这样了，国君一出巡就兴师动众，到处筹粮运米。饥饿的人得不到粮食补助，劳苦的人得不到休息。所有人员无不切齿侧目，怨声载道，而人们就要违非作歹了。［这种出巡］违背天意，虐待百姓，大吃大喝，浪费粮食如同流水，真是流连荒亡，连诸侯们都为此而忧虑。什么叫流连荒亡呢？从上游向下游的游玩乐而忘返叫做流；从下游向上游的游玩乐而忘返叫做连；打猎不知厌倦叫做荒；嗜酒不加节制叫做亡。过去的圣贤之君既无流连的享乐，也无荒亡的行为。［头一种是和工作相结合的巡行，后一种是只知自己快乐的流连荒亡，］您从事哪一种，只有您自己选择了。’
“齐景公听了晏子的话非常高兴，先在都城内作了充分的准备，然后驻扎在郊外，打开仓库赈济贫困的人。又召集乐官说：‘给我创作一些君臣同乐的乐曲！’这就是《徴招》《角招》。其中的歌词说：‘畜君有什么不对呢？’‘畜君’，就是热爱国君的意思。”
（2·05）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好货、好色”都不能成为实行王政的理由，关键是要心装百姓，与民共甘苦
（2·05原文）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译文）齐宣王问道：“别人都建议我拆毁明堂，［您说，］究竟是拆毁好呢？还是不拆毁好呢？
孟子回答说：“明堂是什么呢？是有道德而能统一天下的王者的殿堂。您如果要施行王政，就请不要拆毁它吧。” 宣王说：“［怎样去实行王政呢？］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山时，对农民的税率是九分抽一，对做官的人是给以世代承袭的俸禄，在关卡和市场上只稽查、不征税，任何人到湖泊捕鱼都不禁止；对罪犯的处罚不牵连妻子儿女。失去妻子的老年人叫做鳏夫，失去丈夫的老年人叫做寡妇，没有儿女的老年人叫做独老；失去父亲的儿童叫做孤儿。这四种人是天下穷苦无靠的人。周文王实行仁政，一定最先考虑到他们。《诗经·小雅·正月篇》说：‘有钱财的人是可以过得去了，可怜那些无依无靠者吧。”
宣王说：“这话说得真好呀！”
孟子说：“您如果认为这话说得好，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喜爱钱财［，实行仁政怕有困难］。”
孟子说：“从前公刘也喜爱钱财。《诗经·大雅》的《公刘篇》写道：‘收割粮食装满仓，备好充足的干粮，装进小袋和大囊。紧密团结争荣光，张弓带箭齐武装。盾戈斧铆拿手上，开始动身向前方。’因此留在家里的人有积谷，行军的人有干粮，这才能够率领军队前进。王如果喜爱钱财，能跟老百姓一道，那对于施行王政来统一天下有什么影响呢？”
宣王又说：“我还有个毛病，我喜爱女色［，实行仁政怕有困难］。”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太王也喜爱女色，非常疼爱他的妃子。《诗经·大雅·绵篇》写道：‘周太王古公亶父，一大早驱驰快马。沿着西边的河岸，一直走到岐山下。带着妻子姜氏女，勘察地址建新居。’当这个时候，没有找不到丈夫的老处女，也没有找不到妻子的单身汉。王如果喜爱女色，能跟老百姓一道，那对施行王政来统一天下又有什么影响呢？”
（2·06）“顾左右而言他”的齐宣王——雄辨的孟子层层设问、步步深入，先谈生活之事情，再论执法官吏的行为，最后落在治国之君，逼得齐宣王毫无退路、尴尬不已。
（2·06原文）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译文）孟子对齐宣王说：“如果您有一个臣子把妻室儿女托付给他的朋友照顾，自己出游楚国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室儿女却在挨饿受冻。对待这样的朋友，应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和他绝交！”
孟子说：“如果您的司法官不能管理他的下属，那应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撤他的职！”
孟子又说：“如果一个国家的治理得很糟糕，那又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左右张望，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2·07）孟子见齐宣王——选拔人才应以贤能为原则，不能近亲远卑。识人选人用人应谨慎，不可听人言妄定论，要认真调查、详实了解，公正公平，方可做良官。
（2·07原文）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译文） 孟子谒见齐宣王，对他说道：“我们平时所说的‘故国’，并不是指那个国家有高大的树木，而是指有世代建立功勋的大臣。可王您现在却没有亲信的大臣了。过去所任用的一些人到今天想不到都罢免了。”
齐宣王问：“怎样去识别那些缺乏才能的人而不用他呢？
孟子答道：“国君选拔贤才，如果不得已要用新进，就要把卑贱者提拔在尊贵者之上，把疏远的人提拔在亲近者之上，对这种事能不慎重吗？因此，左右亲近的人都说某人好，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好，也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好，然后去了解；发现他真有才干，再任用他。左右亲近的人都说某人不好，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不好，也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不好，然后去了解，发现他真不好，再罢免他。左右亲近的人都说某人该杀，不可听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该杀，也不可听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该杀，然后去了解；发现他真该杀，再杀掉他。所以说，这是全国人杀的他。这样做，才可以做老百姓的父母官。”
（2·08）齐宣王问曰汤放桀——只要是破坏了仁义、背离人民意志的，即使是国君，也人人可诛之，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不是犯上作乱，这是宏扬正义。
（2·08原文）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译文）齐宣王问道：“商汤流放夏桀，周武王讨伐纣王,有这些事吗?”
孟子回答说：“史籍上有这样的记载。”
齐宣王说：“作臣子的杀害他的国君,这是可以的吗?”
孟子说：“破坏仁爱的人叫‘贼’，破坏道义的叫‘残’。残害仁和义的人我们就叫做‘独夫’。我听说周武王诛杀了独夫殷纣，没有听说过他是以臣弒君的。”
（2·09）孟子见齐宣王为巨室——善于作类比的孟子举工匠和玉匠两个例子，主要是要告诉齐宣王，治理国家不能凭己之愿，要充分依托贤人之智、发挥贤人所学，不可独断。
（2·09原文）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译文）孟子谒见齐宣王，说道：“建筑一所大房子，那一定要派主管工匠的工师去寻找大的木料。工师得到了大木料，王就高兴，认为他能够尽到他的责任。如果木匠把木料砍小了，王就会发怒，认为他承担不了这个责任。［可见专门技术是很需要的。］有些人，从小学习一门专业，长大后便想运用实行。可是王却对他说：‘把你所学的暂时放下，听从我的话吧！’这怎么行呢？假定王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虽然它价值很高，也一定要请玉匠来雕琢它。可是一说到治理国家，你却［对政治家］说：‘把你所学的暂时放下，听从我的话吧！’这跟您要让玉匠按照您的办法去雕琢玉石，又有什么两样呢？”
（2·10）齐人伐燕胜之——孟子认为进行战争的起点和支点是“仁政”，只要符合老百姓的意愿，使百姓远“避水火”，可以攻伐，也可吞并。
（2·10原文）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译文）齐国攻打燕国，大获全胜。齐宣王问道：“有些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也有些人劝我吞并它。［我想：］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一个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只用五十天就打下来了，光凭人力是做不到的呀［，一定是天意如此］。如果我不把它吞并，上天会［认为我们违反了他的意旨，因而］降下灾害来。吞并它，怎么样？”
孟子回答说：“如果吞并它而使燕国的老百姓高兴，那就吞并它。古人有这样做过的，周武王便是。如果吞并它而使燕国的老百姓不高兴，那就不要占领它。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文王便是。以齐国这样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燕国这样一个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燕国的老百姓却用饭筐装着饭，用酒壶盛着酒浆来欢迎您的军队，难道会有别的什么原因吗？不过是想摆脱他们那水深火热的日子罢了。如果他们的灾难更加深了，那只是统治者由燕转为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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