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东南独墅湖南岸,有一个战斗大队。战斗大队有一所潦泾小学,我是英雄大队的学生。英雄大队不争气,办小学办到半路上,没有五年级了,于是我风里来雨里去到战斗大队读了两年书。读到六年级的时候,我的斗志突然被激发了起来,成绩噌噌噌往上冒。因为成绩优秀,战斗大队的偏中实在容不下我这个大菩萨,于是在九月一日,我被莫名其妙地推荐到镇上的初中读书。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镇上的学校在老坟上,说是老坟,其实半口棺材都找不到。听大人说,这里曾是支派和踢派打架的地方。据说踢派头目就是在老坟上被枪毙了,他被枪毙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洋枪一响,就当爷娘白养。
大人还说,我要到老坟上去读书了,将来一定是一个有出息的小肝。我对老坟充满着好奇,我准备奔赴那片刑场。
我到老坟上才发现,那片坟场,原来是一所学校。根本就没有坟墩。这多少让我有点失望。
到镇上读书,就是乡下人进城了。
我跟镇上的同学有天上和地下的差异。
我们的差异体现在脚上。我的黄胶鞋,有鳄鱼一样的嘴巴,脚指头疯狂地露在外面,鞋的后跟也是开裂的,我光光的脚后跟晃在后面,甚是惹眼。我们班同学穿的都是白色的跑鞋,他们个个都穿袜子,男孩、女孩的脚神气得不得了。我敢肯定,我们班的同学认识我,首先认识的是我光芒万丈的脚,他们的眼光异常怪异,把我的脚当成领袖,左看,右看,我觉得,这些孩子有趣极了。一个班级,突然多了我一个形如瘪三的乡下孩子,这种不谐调,确实很好玩。但我并不觉得难为情,也不懂啥叫难为情,不懂不是脸皮厚,“不懂”是我那时最可贵的品质。后来,我在体育课上,用风一样的速度诏告天下,我那干瘦的小脚,完全能驾驭我的破鞋,我的脚和我的鞋是天作之合。
读初中,我最兴奋的是,我可以学外语了。
我对外语充满好奇,六年级,我为了让一个家伙教我背26个字母,经常坐在他家灶堂前给他烧火。他炒菜,我烧火,有时候他加柴,我给他拉风箱。我为了26个字母,拍足了人家的马屁。
现在好了,我到镇上读书了,我拥有一个英语老师了。
英语老师,是L,中年,女,一头卷发,满头的圈圈,有洋人的味道。她戴着一副玳瑁眼镜,老花的镜片闪闪发亮,她的眼镜架在鼻尖上,走路蹀蹀,嘟嘟有声。她第一课跟我们说,“骨得阿福嘟囝嗯摁得狗死。”我们不晓得她说的是啥意思,有人就笑起来,后面的谈同学,笑得很夸张,他戴着的眼镜从鼻尖上滑下来。
嘿嘿嘿嘿,嘎嘎嘎嘎,哈哈哈哈。
你叫啥名字,你阿会笑的?!老师问谈同学。谈同学继续笑,他人小,脖子细,他的笑声像一根闪亮的钢丝。
老师说,我刚才说的是“同学们下午好!”你们应该怎么说?你们应该说“骨得阿福嘟囝嗯剃雀。”跟我说“骨得阿福嘟囝嗯剃雀。”
我们大声说“骨得阿福嘟囝嗯剃雀!”
然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ABCDE。我以前只听过字母的读音,现在我终于认得了这几个字母的长相。
第一节英语课,我大丰收。认识了五个字母,还认识了下午叫afternoon,蜜蜂叫bee,蛋糕叫cake。我在afternoon边上写上“阿福嘟囝嗯”,在蜜蜂的翅膀上写上“比”,在蛋糕的图片上写了“开克”。
那天,从镇上走回家,我一路上背着“阿福嘟囝嗯—下午”“比—蜜蜂”“开克—蛋糕”。回到家里,我忘乎所以,就不愿意给人家在灶堂前烧火了,就连拉风箱我也拒绝。那个家伙问我,你为什么不愿意烧火,拉风箱了。我说,我要去读“阴沟里的水”了。
那个家伙问我,你阿想知道桔子叫什么,黄鳝叫什么?
真想知道,如果知道了,我就可以到学校里去炫耀了。于是我就继续给人拉风箱,继续烧火。粥开了,那家伙说,桔子叫“剥了皮榔榔吃”黄鳝叫“捏弗牢滑忒”。
我说,是真的。
他说,是的。
我说,外国人真聪明。
他说,你真聪明。
我说,屁。
他说,屁是梨。
我说,我不信!
2017年5月25日晚于云何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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