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主赤班，初时见秦兵屡败，欺秦之弱，欲率诸戎叛秦。待秦伐晋回来，秦穆公遂欲移师伐戎。繇余请传檄戎中，征其朝贡，若其不至，然后攻之。赤班打听孟明视得胜，正怀忧惧；一见檄文，遂率西方二十余国，纳地请朝，尊穆公为西戎伯主。史臣论秦事，以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秦穆公信孟明视之贤，能始终任用，所以能成霸业。
是时秦之威名，直达京师。周襄王谓尹武公曰：“秦、晋相匹敌也，其先世皆有功于王室。昔重耳主盟中夏，朕册命为侯伯。今秦伯任好，强盛不亚于晋，朕亦欲册之如晋。卿以为何如？”
尹武公道：“秦国自霸西戎，未若晋国之能勤王也。今秦、晋方交恶，而晋侯能继父业，若册命秦，则失晋欢矣。不若遣使颁赐以贺秦，则秦知感，而晋亦无怨。”周襄王从之。
周襄王命尹武公赐金鼓以贺之。秦伯自称年老，不便入朝，使公孙枝入周谢恩。是年，繇余病卒，秦穆公心加痛惜，遂以孟明视为右庶长。公孙枝自周还，知秦穆公意向孟明视，亦告老致政。
秦穆公有幼女，出生时恰好有人献璞，琢之得碧色美玉。幼女周岁，宫中陈晬盘，女独取此玉，弄之不舍，因名弄玉。稍长，姿容绝世，且又聪明无比。善于吹笙，不要乐师，能自成音调。秦穆公命巧匠，剖此美玉为笙。幼女吹之，声如凤鸣。秦穆公钟爱其女，筑重楼以居之，名曰凤楼。楼前有高台，亦名凤台。弄玉十五岁时，穆公欲为之求佳婿。
弄玉自誓曰：“必得善笙人，能与我唱和者，方是我夫，他非所愿也。”
秦穆公使人遍访，不得其人。忽一日，弄玉于楼上卷帘闲看，见天净云空，月明如镜，呼侍儿焚香一柱，取碧玉笙，临窗吹之。声音清越，响入天际。微风拂拂，忽若有和之者，其声若远若近。弄玉心异之，于是停吹而听，其声亦止，余音犹袅袅不断。使得弄玉临风惘然，如有所失。徙倚夜半，月斜香消，将玉笙置于床头勉强就寝。梦见西南方天门洞开，五色霞光，照耀如昼。一美丈夫羽冠鹤氅，骑彩凤自天而下，立于凤台之上。对弄玉道：“我乃太华山之主。上帝命我与尔结为婚姻，当以中秋日相见，宿缘应尔。”
于是，在腰间解赤玉箫，倚栏而吹，彩凤亦舒翼鸣舞。凤声与箫声，唱和如一，宫商协调，喤喤盈耳。弄玉神思俱迷，不觉问道：“此何曲也？”
美丈夫回言：“此《华山吟》第一弄也。”
弄玉又问：“曲可学乎？”
美丈夫回答：“既成姻契，何难相授？”
言毕，直前执弄玉之手。弄玉猛然惊觉，梦中景象，宛然在目。
天明，弄玉自言于秦穆公。穆公派孟明视以梦中形象，于太华山访之。有村野之夫指之道：“山上明星岩，有一异人，自七月十五日至此，结庐独居，每日下山沽酒自酌。至晚，必吹箫一曲，箫声四彻闻者忘卧，不知何处人也。”
孟明视登太华山，至明星岩下，果然看见一人，羽冠鹤氅，玉貌丹唇，飘飘然有超尘出俗之姿。孟明视知是异人，上前作揖，问其姓名。对曰：“吾萧姓，史名。足下何人？来此何事？”
孟明视道：“吾乃秦国右庶长，百里孟明视是也。吾主为爱女择婿，女善吹笙，必求其匹。闻中下精于音乐，吾主渴欲一见，命吾奉迎。”
萧史道：“某粗解宫商，别无他长，不敢辱命。”
孟明视曰：“同见吾主，自有分晓。”乃与共载而回。
孟明视先见秦穆公，奏知其事，然后引萧史入谒。穆公坐于凤台之上，萧史拜见道：“臣山野匹夫，不知礼法，伏祈矜宥！”
穆公视萧史形容潇洒，有离尘绝俗之韵，心中先有三分欢喜，于是赐坐于旁，问曰：“闻子善箫，亦善笙乎？”
萧史道：“臣止能箫，不能笙也。”
穆公曰：“本欲觅吹笙之侣，今箫与笙不同器，非吾女匹配也。”示意孟明视引退。
弄玉遣侍者传语穆公曰：“箫与笙一类也。客既善箫，何不一试其长？奈何令怀技而去呢？”穆公以为然，乃命萧史奏之。
萧史取出赤玉箫一枝，玉色温润，赤光照耀人目，稀世之珍。才品一曲，清风习习而来。奏第二曲，彩云四合。奏至第三曲，但见白鹤成对，翔舞于空中；孔雀数双，栖集于林际：百鸟和鸣，经过多时方散。穆公大悦，弄玉于帘内，窥见其异，亦喜：“此真吾夫！”
秦穆公复问萧史曰：“子知笙、箫为何而作？始于何时？”
萧史回答：“笙者，生也；女娲氏所作，意取发生，律应太簇。箫者，肃也；伏羲氏所作，意取肃清，律应仲吕。”
秦穆公曰：“试详言之。”
萧史对曰：“臣执艺在箫，请但言箫。昔伏羲氏，编竹为箫，其形参差，以象凤翼；其声和美，以象凤鸣。大者谓之，'雅箫’，编二十三管，长尺有四寸；小者谓之'颂箫’，编十六管，长尺有二寸。总谓之箫管。其无底者，谓之'洞箫’。其后，黄帝使乐官伐竹于昆溪，制为笛，横七孔，吹之，亦象凤鸣，其形甚简。后人不喜箫管之繁，专用一管而竖吹之。又以长者名箫，短者名管。今之箫，非古之箫矣。”
秦穆公曰：“卿吹箫，何以能致珍禽也？”
萧史又对言：“箫制虽减，其声不变，作者以像凤鸣，凤乃百鸟之王，故皆闻风声而翔集也。昔舜作箫韶之乐，凤凰应声而来仪，凤且可致，况他鸟乎？”
萧史应对如流，音声洪亮。穆公愈悦，谓史之：“寡人有爱女弄玉，颇通音律，不欲归之盲婿，愿以室吾子。”
萧史敛容，再辞拜道：“史本山僻野人，安敢当王侯之贵乎？”
穆公曰：“小女有誓愿在前，欲择善笙者为偶，今吾子之箫，能通天地，格万物，更胜于笙多矣。况吾女复有梦征，今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之日，此天缘也，卿不能辞。”萧史乃拜谢。
秦穆公命太史择日婚配，太史奏今夕中秋上吉，月圆于上，人圆于下。乃使左右具汤沐，引萧史洁体，赐新衣冠更换，送至凤楼，与弄玉成亲。夫妻和顺，自不必说。
次早，穆公拜萧史为中大夫。萧史虽列朝班，不与国政，日居凤楼之中，不食火食，有时或饮酒数杯。弄玉学其导气之方，亦渐能绝粒。萧史教弄玉吹萧，为《来风》之曲。约居半载，忽然一夜，夫妇于月下吹箫，遂有紫凤集于台之左，赤龙盘于台之右。萧史曰：“吾本上界仙人，上帝以人间史籍散乱，命吾整理。乃以周宣王十七年五日，降生于周之萧氏，为萧三郎。至宣王末年，史官失职，吾乃连缀本末，备典籍之遗漏。周人以吾有功于史，遂称吾为萧史。今历一百十余年矣。上帝命我为华山之主，与子有夙缘，故以箫声作合，然不应久住人间。今龙凤来迎，可以去矣。”
弄玉欲辞其父，萧史不可，曰：“既为神仙，当脱然无虑，岂容于眷属生系恋？”
于是，萧史乘赤龙，弄玉乘紫龙，自凤台翔云而去。今人称佳婿为“乘龙”，正谓此也。是夜，有人于太华山闻凤鸣焉。次早，宫侍报知穆公。穆公惘然，徐叹曰：“神仙之事，果有之也！倘此时有龙凤迎寡人，寡人视弃山河，如弃敝屣耳！”
命人于太华山寻踪迹，杳然无所见闻。遂立祠于明星岩，岁时以酒果祀之。至今称为萧女祠，祠中时闻凤鸣也。
穆公自是厌言兵革，遂超然有世外之想。以国政专任孟明视，日修清净无为之业。未几，公孙枝亦卒。孟明视推荐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并有贤德，国中称为“三良”。
秦穆公皆拜为大夫，恩礼甚厚。又过三年，为周襄王三十一年（公元前621年）春二月望目，穆公坐于凤台观月，想念其女弄玉，不知何往，更无会期，蓦然睡去。梦见萧史与弄玉，控一凤来迎，同游广寒之宫，清冷彻骨。既醒，遂得寒疾，不数日薨，人以为仙去矣。
秦穆公在位三十九年，终年六十九岁。穆公初娶晋献公女，生太子罂，至是即位，是为秦康公。
葬穆公于雍。用西戎之俗，以生人殉葬，共用一百七十七人。子车氏之三子亦在其数。国人哀之，为赋《黄鸟》之诗。诗见《毛诗·国风》。后人论穆公用“三良”殉葬，以为死而弃贤，失贻谋之道。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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