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能算「官场小说」吗？
这可能是看到这篇文章的读者提到的第一个问题。 我们暂且不在小说分类学的概念上兜圈子，先来进入文本。
中国的小说发展史上，有三个里程碑，第一个里程碑是唐传奇，如鲁迅先生说的那 样，「虽尚不离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
较，演进之迹 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有意为小说。」[ 1]
第二是宋元话本的出现，在描写题材上由奇 幻怪异转向通俗，从此也便产生了自觉的小说观念。
在此基础上产生的《三国演义》《水 浒传》《西游记》这三部长篇，以其恢宏大气和史诗般的笔触，展现了一个新的文学宇 宙。
第三个里程碑，就是《金瓶梅》的诞生。
《金瓶梅》在前两次小说变革的前提下，完成了由故事型向生活型的过渡与转化，它 拦腰斩断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浪漫传统和英雄主义风尚，改
变了《三国演义》 和《水浒传》拟实小说的价值取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拓展了中国小说的审美空间。
《金瓶梅》与《水浒传》有着血脉贯通的因承关系，《金瓶梅》正是以《水浒传》为 蓝本，繁衍铺张而成大国。
可以说，这两部书同出于一个系列的「水浒」故事集群。 但 是《金瓶梅》却容纳了与《水浒传》和其它话本小说完全不同的内容。
《水浒传》展现 了以梁山好汉为中心的波澜壮阔的生活场景，而《金瓶梅》却从繁复的社会生活图景中 独辟蹊径，展现了一个世俗生活的广阔世界。
《金瓶梅》的故事编年，是采用宋徽宗的纪年，即从宋徽宗政和二年壬辰（公元1124 年）写起，一直写到南宋高宗建炎元年丁未（公元 1127 年），一
共十六个年头的故事，实 际上，它所反映的，却是我国十六世纪城市生活的图景，也就是托宋而写明，写出的是 明嘉靖、隆庆和万历三个朝代的历史事实，
而又以万历朝为主。
作者有意把明中叶以后 这个社会大变革时代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文化生活、家庭生活，经过典型概括，溶 进北宋末年到南宋初年的十六个年头
中，描绘出封建制度之将死、资本主义因素已萌芽 的时代百态。
而这一切，又全是在一个畸形的政治背景下展开的。
郑振铎先生曾指出：
「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 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 …… 她是一部很伟大的写实小说，赤裸裸的毫无忌惮的表现着中国社
会的病态，表现着『世纪末』的最荒唐的一个堕落社会的景象。」[ 2]
这段话很准确地 点出了《金瓶梅》的主题。
《金瓶梅》的男一号西门庆是个官场中的人物，既使是他的商务活动，也离不开官场 这个大背景。 因此围绕着他的故事很多是在官场展开的。
西门庆的朋友、除了他生意伙 伴之外，有很多也是官场中人，这些人有西门庆的同僚、宦友，有他的上级、下级，从 团头、忤作、班头、捉察到巡
捕、都头、团练、通判，从税关的基层干部到驿丞、校尉、 佐贰、主簿，从典史、县尉、县丞，到知府、知州、提刑、提督，从参议、布政、巡按、 巡
抚，到御史、太尉、太师（国务总理）等等，有山东「两司八府」的地方官员，也有「官 居一品、位列三台」的朝廷重臣。
在《金瓶梅》的官场大世界中，举凡皇帝妃姬、亲王 国公、戎马将帅、内臣宦官，无所不包，几乎可以囊括宋明两代官制中的所有品阶。
更有意思的是，在《金瓶梅》开出的一长串官员名单中，有很多是「史有其名」的 宋、明两朝官员，比如高俅、杨戬、童贯、蔡京（号称高、杨、童、蔡四
大奸臣），比如宋 代的王黼、宇文虚中、蔡攸、李邦彦、杨时、曾孝序、曾布、朱勔、张叔夜、李纲，比 如明代的陈文昭、韩邦奇、曹禾、赵讷、何其高等
等，足足有四五十位。
这些人在《宋 史》《明史》中都可找到生平事迹。
这看起来有点「关公战秦琼」意味的宋、明两代官 员，在《金瓶梅》的官场世界里组成了一个十分独特的文化景观，让书中那一个波谲云 诡的官场更多
了一些扑朔迷离的神秘。
书中涉及到的国家职能机构，包括地方的闸、关、卫、所、亭、里、巡检司，及各级 衙署，中央直属的大理寺、鸿胪寺、枢密院、布按三司等等，直到朝
廷中枢。 林林总总。
书中涉及到的政事庶务，包括赋税、讼狱、屯田、农桑、茶马、驿递、皇庄、营造、 祭祀、保甲、水利、仓库、稽核、检察、以及教化、边备、治安等
等，无所不有。
至于《金瓶梅》中所描写的官场活动，诸如官商勾结、买官卖官、行贿受贿、以权 谋私、贪赃卖法、尔虞我诈、投机钻营、明枪暗箭，种种人情练达、种种
卑鄙渥浊，种 种狐假虎威，种种瞒和骗、种种拆烂污、种种弯弯绕、种种笑里刀 …… 更是贯穿全书的 始终，且描绘尽极精采生动之能事，《金瓶梅》写
到这些内容就妙笔生花。
《金瓶梅》中写到的官场礼仪与生活细节，诸如接官、饮宴、饬行、札谕、申谍、祝 寿、节庆、酬酢、拜牌、画公座（画卯）、娱乐 …… 等等，也写得万
花筒般异彩纷呈。
无 所不在的官场生活与广阔的社会生活鱼水交融，便产生出活色生香的艺术效果。
「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搢接、闺闼之媟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垒枕席之语，驵脍之机械意智，粉黛
之自媚争艳，狎客之从臾奉迎，奴佁之稽唇淬语，穷极境象，娀意快心，譬之范工抟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 徒肖其貌，且并其形传之，信稗官之上
乘，炉锤之妙手也。」[ 3]
正因为如此，一部《金瓶 梅》中，耿介和油滑并存，纯美与淫滥交错，拯世和利己杂陈，人世幻化、发迹变泰， 一切人间情态，无不毕现其中。
通过对这些官场与生活细胞的展示，揭示了中国封建社 会的本质。
更是由于作者对官场生活的熟稔，所以后世在提出《金瓶梅》作者遴选名单 时，那些有过多年宦途经历的「大名士」往往成为首选。
凡此种种，在《金瓶梅》以前的小说中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这并不奇怪，因为文学的基本属性之一，就是它的时代性和社会性。
《金瓶梅》时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虽然从表面上看，中国的晚明仍然是一个 古老的东方帝国，但那同时又是一个中古向近代逼进的重要的历史时
期。
中国的封建社 会经历了数千年长期的、缓慢的发展，到明代中后期终于步入了晚境。
特别是到了嘉靖、万历时期，社会开始酝酿着一场巨变。
资本主义萌芽因素的出现， 带来了普遍的经济和商业的繁荣，城市经济的勃兴、新兴市民阶层的壮大，封建统治阶 层的荒淫腐朽，社会道德的沦丧和社
会风气的败坏，成为那一个时代的主要特色。
那是一个十分荒诞的时代─随处可见的，是一幅幅荒诞不经的世纪末景象，而种 种荒诞不经，又以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治腐败为前提：
皇帝不理朝政，只一味营建斋醮， 采木采香，滥淫无度。 朝廷权臣和地方官吏，则悬秤卖官，指方补价，投机倒把，贪赃 枉法。
以至于带动的整个社会人欲横流，「女不织，男不耕，全靠卖俏做营生」。
金钱 之通神，莫甚于斯时。 官位、法度都成了商品，价值崩溃，信仰坍塌，社会政治腐败和 资本原始积累时代的双重灾难，在《金瓶梅》这部书里被体
现的淋漓尽致。
它是通过对 官场和社会政治的整体窳败的揭露，艺术地反映了社会现实的种种病态，汪洋恣肆地对 封建社会的腐朽作了一次擘肌析理的总剖析。
以艺术的力量，暴露了一个末世社会寡廉 鲜耻的溃疡。
所以我认为，《金瓶梅》这部伟大的「世情书」，实是中国官场小说的开山之作， 它的出现为后世官场小说导夫先路，真正是「前无古人，后启来者」。
注 释：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年重印本）。
2 郑振铎：《西谛书话‧谈金瓶梅词话》。
3 谢肇淛：〈金瓶梅跋〉。
文章作者单位：四库全书编委会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表，原文收录于《何香久<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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