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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局】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 3

王后点了点头:“王城谁都知道了,怎能瞒过雪儿 !”

周显王长叹一声:“唉,雪儿 不会知道,王城里谁也不会知道,寡人心里,多少苦啊!”说完,复叹一声,摇头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门。

听着显王渐去渐远,王后一下子呆在那儿。她开始明白过来,眼下的难题,还真不是嫁与不嫁雪儿 之事。

公主闺房前的水池边,碧水如镜,水中漂着一簇簇睡莲,几朵莲花盛开,又有几个打着苞儿的,将水池装点得分外娇娆。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宝剑,在池边舞剑。舞有一会儿,姬雪的动作越来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宝剑,走至围栏边,半倚在栏杆上,凝视着水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进一粒石子,池水荡出一圈圈涟漪,将姬雪的倒影扭曲开去。姬雪回头一看,见是姬雨不知何时闪在身后,倚在一根亭柱上,歪头凝视着她:“阿姐,你这么出神,在想什么呢?”

姬雪轻叹一声:“唉,如果此生是个男儿身,该有多好?”

姬雨一声哂笑,一串话语如连珠炮一般:“男儿身?男儿身有什么好?你看看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看看太学里的贵族少爷,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往远处看,列国公侯,还有数不清的太子、世子和公子,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可你数数看,在这些男儿身当中,有几个是有出息的?有点才具的,脸上莫不写着虚伪,心里莫不藏着贪婪;没有才具的,不是行尸走肉,就是禽兽 不如!”

姬雪抬头看一眼姬雨,摇头道:“雨儿,你总是爱钻牛角尖。如果阿姐是男儿身,我就——我就——”

姬雨学着姬雪的口吻接道:“我就重振先祖基业,恢复大周祖制,使天下万民乐业,再无征伐!”

姬雪嗔道:“你又取笑阿姐了!”

姬雨走过来,靠在姬雪肩头:“那——阿姐你说,如果你是男儿身,想做什么?”

姬雪沉思有顷,回望姬雨:“我是姐,你是妹,照理得我先问你。雨儿,如果你是男儿身,此生欲做什么?”

姬雨不假思索:“我压根儿就不想做男儿!”

姬雪奇道:“哦?雨儿不愿做男儿,那是愿做女人了?”

姬雨轻轻摇头。

姬雪惊讶了:“那——那你想做什么?”

姬雨从胸襟里掏出那只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蝉儿,轻轻抚弄:“我呀,就想做一只自由 自在的蝉儿,想飞就飞,想唱就唱。”

姬雪笑道:“要是人人都像妹妹,天下岂不更乱了?”

姬雨不无认真地说:“要是人人能像雨儿,天下再也不会乱了。”

姬雪又是一笑:“好好好,阿姐不与你贫嘴,阿姐问一句实心的。雨儿,依你的眼力,秦国太子和魏国太子,哪一个更有可取之处?”

姬雨扑哧一笑:“说来说去,阿姐原来不是想做男人,而是想嫁人呢!”

姬雪面色羞红,再次嗔道:“你——又来了!”

姬雨抿嘴笑道:“好好好,阿姐说的这两位太子,依雨儿之见,没有一个好东西!”

姬雪急忙辩解:“阿姐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

姬雨不无诧异:“那——阿姐指的又是什么?”

“阿姐是想问你,秦国和魏国,从长远处看,哪一国更——更有利于重振大周?”

姬雨一下子怔了。好半晌,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轻叹一声:“唉,阿姐,雨儿说句不该说的,天下早已没有大周了。你看看父王,你看看父王身边的哀哀诸公,你再看看列国诸侯……”

姬雪的脸色转陰,泪水缓缓流出,似是自语,又似是说予姬雨:“天下大势,阿姐早就看清楚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这个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儿,阿姐也要奔着它去。雨儿,近几日来,阿姐反复思量,魏国貌似强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长。秦人虽说荒蛮,却有后发之力。阿姐若能成为秦国的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当政,阿姐或可影响未来秦公,大则重振大周,小则为父王分忧!”

姬雨的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姬雪轻叹一声:“唉,阿姐的这份心思,却又说与谁知?”

姬雨抹去泪水:“阿姐放心,雨儿这就告知母后去!”

惊诧的姬雪不及拦阻,姬雨已是飞奔而去。姬雨一气跑至靖安宫,正欲进门,远远看到一名军尉领着衣装怪异的宋趼快步走来。

姬雨的好奇心陡起,隐于一棵树后,待他们走近,斜刺里冲出,拦住军尉,指着宋趼道:“请问军尉,他是何人?”

军尉冷不丁吃此一惊,退后两步,见是二公主,赶忙拱手:“回二公主的话,此人是从蔡国来的,说有要事,求见娘娘。”

姬雨将宋趼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嗯,是蔡人衣装!”转对军尉,“你们在此候着,我去禀报娘娘。”

姬雨走进宫里,见王后独自跪在窗前,正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宫正和两个宫女各垂脑袋,不吱一声,远远候在一侧。

姬雨快步走到王后身后,见王后全神贯注凝视着的,正是那只被显王摔碎了的玉瓶。

姬雨轻声叫道:“母后!”

王后正自冥思,见是姬雨,指着旁边的砖地:“雨儿,坐吧。”

姬雨两腿一弯,在王后旁边跪下。

王后手指玉瓶:“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什将玉瓶胶合起来?”

姬雨的眼睛望向玉瓶。所有碎块都被王后找到并拼接在原位,上面的道道裂痕醒目地显出,它们只是被暂时拼装在一起,稍一震动,就会再次成为一堆碎片。

姬雨深知玉瓶对母后的意义,轻声问道:“母后,它——它怎么碎的?”

“唉,”王后轻叹一声,“怎么碎的不重要了,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什将它们胶合起来?”

姬雨沉思有顷,摇了摇头。王后的泪水夺眶而出,缓缓站起。

姬雨陡然明白过来,王后所指并不是碎了的玉瓶。玉瓶代表王权,是象征,王后的伤感不在玉瓶,而在玉瓶之外的东西。

姬雨心里一动,跟着站起来,缓缓说道:“母后,雨儿——雨儿有话要说!”

王后顿住步子,回头望着姬雨。

“这些碎片,阿姐或有办法粘合,母后可否让她试试?”

“是吗?”王后思忖有顷,“她有胶?”

姬雨点了点头:“方才,雨儿听阿姐说,她能寻到胶!”

“哪儿寻去?”

“秦国!阿姐愿去秦国,阿姐说,那儿或有胶,可粘此瓶!”

王后又是一番沉思,回头再看一眼玉瓶,轻叹道:“唉,算了吧。碎了就是碎了,胶起来,它也是碎了。”

“可阿姐——”姬雨急了。

“雨儿,”王后显得甚是疲惫,“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母后要休息一会儿。”

姬雨点了点头,正欲出门,忽又想起门外之事,回身禀道:“母后,方才雨儿看到军尉引领一人,说是求见母后。”

“哦?”王后略感惊异,“他是何人?”

“说是打蔡地来的,一身蔡服,想是——”姬雨顿住话头。

王后思忖有顷,吩咐宫女悬下珠帘,端坐于几前,对宫正道:“宣蔡人觐见!”

宫正走至门外,朗声唱道:“娘娘有旨,宣蔡人觐见!”

宋趼走进,隔珠帘叩道:“草民叩见天国娘娘,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后缓缓说道:“观你衣饰,似是蔡人。听你言语,却非蔡人!请问高士何人?”

宋趼再拜道:“娘娘圣明!草民确非蔡人,这身衣饰是家师特为草民缝制的,说是这样可以觐见娘娘。”

王后略吃一惊,再次发问:“你家先生所为何事?”

“家师要草民捎书一封,呈送娘娘御览。”宋趼说完,从袖中掏出随巢子的锦囊,宫正接过,掀起珠帘,进去递予王后。

王后拆开一看,急急问道:“你家先生现在何处?”

“家师昨日尚在王城,今日不知去向。”

“你家先生尊姓大名?”

“家师嘱咐草民转奏娘娘,家师是乡野一叟,娘娘不必记挂。”

王后沉思有顷,微微点头,转对宫正:“赏高士金五十、绸缎十匹。”

宋趼赶忙拜谢:“草民谢娘娘恩赐!草民恳请娘娘收回成命,没有家师嘱托,草民不敢受礼。娘娘万安,草民告退。”接着再拜三拜,缓缓退出。

王后转对姬雨:“雨儿,送送这位先生。”

姬雨答应一声,追出门外。

看到姬雨走远,王后再次打开宋趼捎来的锦囊,细读几行偈语:“欲过此关,可服赤丹;昏睡半月,续服青玄;欲除病根,鬼谷求仙。”

王后思忖有顷,闭目祈祷一阵,焚去书信,取出一小块羊皮,咬破手指,将血挤入砚里,伏案草成血书一封。书毕,端详一阵,寻到一个锦囊,将羊皮卷起来,塞进锦囊,仔细缝好,轻声叫道:“来人!”

宫正趋进:“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指了指案上的锦囊:“你马上动身,去云梦山一趟,务必寻到鬼谷,将此锦囊转呈谷中一位白眉仙人。”

“白眉仙人?他可有名号?”

“仙人长居鬼谷,自号鬼谷子!去吧,快去快回,不可张扬!”

宫正拿起锦囊,纳入袖中:“老奴遵旨!”

宫正走后,王后闷坐有顷,从随巢子的锦囊里倒出两粒药丸,一粒赤丹,一粒青玄,拿过丹丸,以温 水服下,将另外一粒收藏起来。

王后服毕,端坐几前,微闭双目。不多一时,药力发作,王后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众宫女听到声响,疾步进来,陡见王后口吐白沫,昏迷不醒,顿时惊叫起来。

一时间,后宫大乱。

王后突患怪病,宫中御医尽皆不能诊治。

此事迅速传至馆驿,魏国副使匆匆走进陈轸院落,急禀陈轸:“禀报上卿,周王后突患紧病,冷热无常,昏睡不醒,周室正在全力救治。颜太师传话,鉴于娘娘玉体有恙,长公主婚嫁之事暂缓计议!”

陈轸听毕,脸色转陰,思忖有顷,吩咐副使:“此为周室缓兵之计!病不瞒医,你速回安邑,将情势奏知陛下,请陛下速遣御医前来诊治。待拆穿之时,看他有何话说?”

副使急引二人,快马急驰而去。

望着魏国副使飞驰而去的背影,樗里疾沉思片刻,脸上浮出微笑,也对副使耳语几句,副使点头,快步离去。不一会儿,一骑马驰出洛陽,径投西去。

宫正拿过王后锦囊,带上一个太监,二人换过便装,乘快马径投云梦山去。不消五日,二人已到宿胥口,寻路赶至山中,寻入鬼谷,自然又被童子拦住。

二人费尽口舌,童子依旧不许。宫正急了,从袖中摸出一只大周天子的通关玉牒,交 予童子,要他呈送鬼谷先生。童子久从未见过玉牒,反复观赏许久,仍识不出,又见来人神情急切,想是急事,思忖有顷,持玉牒进洞禀报。

鬼谷子见到玉牒,当即出洞面见宫正。宫正看到来人果有两道白眉,知是鬼谷子,见过大礼,转呈王后锦囊后,告辞出谷。

鬼谷子走回洞中,拆开锦囊,打眼一扫,闭目陷入冥思。有顷,鬼谷子睁开眼睛,将王后的血书反复审视几遍,轻叹一声,纳入袖中,起身走出洞口。

童子迎上道:“先生,方才二人,乍眼一看,怪里怪气的。”

“哦,如何怪法?”

“年纪一大把,却不见一根胡 子;长着男人身,声音却嗲里嗲气,听起来就跟女人似的!”

鬼谷子扑哧一笑:“这叫宫人!”

童子大是诧异:“啥叫宫人?”


“宫人就是——就是住在王宫里的人!”

“啥叫王宫?”

“王宫就是——”鬼谷子略顿一下,想好词儿,“就是许许多多又高又大的房子连在一起。”

童子眼睛大睁:“难道比咱这山洞还大?”

“当然!”鬼谷子呵呵直乐,“你小子想不想下山开开眼界?”

“下山?”童子眼睛一眨,笑道,“若是先生想下山,童子愿陪先生走一遭。”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笑:“你小子嘴巴倒溜!你心中想的什么,别以为老朽瞧不出来!在这山沟里一蹲这么些年,你小子早就憋不住了,为师成全你,此番就让你见识见识山外尘世,看你烦也不烦。”

童子凑上来,嘻嘻笑道:“先生,凭你咋说,童子跟您下山就是。要带啥子不?”

鬼谷子吩咐他道:“棚架上有个小招幡儿,有些年头没用过了,你拿下来,扛在肩吧!”

童子跑回洞中,果在棚架上寻出一只旗幡儿,取下来扛在肩上,兴冲冲地走出,朝鬼谷子叫道:“先生,走咧。”

鬼谷子背起两手:“走吧!”

一老一少径出鬼谷,不消几个时辰,就已赶到云梦山脚。不料二人一出山坳,就被远处山顶上的一双眼睛盯上了。

是宋趼。

童子扛着看相的幡子在前,鬼谷子倒背两手在后,两个人影迎着宋趼的目光不急不慢地缓缓移动。不一时,两人行至那个三岔道口,童子停下步子,回望鬼谷子。鬼谷子朝通向洛陽的那条小道一指,童子径投西去。

宋趼看得真切,一个转身,疾步趋至树下,对闭目静坐的随巢子道:“禀报先生,不出先生所料,鬼谷先生出来了!”

随巢子忽地起身,急急走到山顶,在巨石上站定,远远地眺望正在山间蠕动的一大一小两团 黑影,一丝难得一见的笑意浮在他饱经沧桑的老脸上。

随巢子心情极好,宋趼却是不无惶惑:“先生,弟子有惑!”

“说吧!”随巢子收回目光,不无慈爱地望着他。

“前番先生以死恳请,鬼谷先生竟然不为所动。此番天国娘娘一封书信,鬼谷先生就匆匆下山,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随巢子微微一笑:“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嘛!”

宋趼仍旧一脸惑然:“若是如此,鬼谷先生出山,为的并不是天下苍生,而是天国娘娘?”

随巢子却似胸有成竹,甚是开心地侃侃说道:“娘娘是天下苍生的娘娘,自也是天下苍生。娘娘眼下的处境,与天下苍生的一般无二。天下犹如一堆乱麻,娘娘就是这堆乱麻的麻头。只要鬼谷先生去抽这根麻头,再想脱身,怕就难哩!”

宋趼彻底明白了随巢子的良苦用心,不无叹服地连连点头。随巢子回头又是一番眺望。直到望断黑影,随巢子才转过身来,吩咐宋趼:“这桩事情告一段落,我们也该走了!”

宋趼迟疑一下:“还去洛陽吗?”

“鬼谷子一去,洛陽就用不上我们了。”随巢子头前走去,似又回到现实中,脸上浮出一丝愁云,“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是梦到平陽。前番魏人屠城,平陽伏尸数万,适逢酷暑,腐尸横陈绝不是好事。万一闹起瘟病来,卫人岂不是雪上加霜?”

宋趼脸色一紧,急急跟上。

鬼谷子、童子二人不急不忙,摇摇晃晃,于第十二日迎黑时分赶到洛陽。眼见城门就在前面,鬼谷子却顿住步子,招呼道:“小子,天色晚了,咱得寻个地方过夜才是。”

童子眼珠子四下一抡,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房舍:“看,那里有户人家!”话音落处,扔下招幡,撒腿跑去,不一会儿飞奔回来,老远就不无兴奋地招手道,“先生,快来,是个土庙,正好住人!”

鬼谷子拾起招幡,径朝土庙走去。赶至庙门,鬼谷子抬头一看,门楣上写的是“轩辕庙”三字,门半掩着。童子敲门,无人应声,推门探头一看,院中亦无人。土庙甚是破旧,看那样子,像是有些年头了。鬼谷子审视有顷,抬脚跨进门槛,童子紧跟于后。

土庙没有偏殿,只有正殿三间,中无隔墙,甚是空荡。殿中左右各有一根立柱,上架两道大梁。正堂靠墙处坐着一尊泥塑,面前摆着少许供品。毋须再说,泥塑当是轩辕帝了。

鬼谷子携童子在轩辕帝前跪下,拜过三拜,回身看时,童子大吃一惊,差点惊叫起来:左侧立柱下,赫然一人勾头盘腿坐在那儿。因天色苍黑,加之毫无防备,童子一点也未注意到他,那人也似正在忙活什么,并未理会两个不速之客。

鬼谷子眯眼细看,左边靠窗处铺着干草,上面是一张破苇席,显然,此人在此居住多日了。鬼谷子细观此人,见他二十出头,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天庭饱满,气正骨直,一身粗布衣裳难掩身上贵相,眼中一亮,微微点头。

童子早已判断了形势,将招幡儿放在门后,寻到一把扫帚,径至右侧立柱下,靠东间窗下扫出一片地方,见庙门外面有个草垛,亦去抱来几捆干草,铺出两个床 铺。鬼谷子在草铺上缓缓盘腿坐下,眼角依旧瞄向那人。

童子忙活已毕,终是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近那人,在他前面蹲下。天色几乎黑定了,童子睁大眼睛方才看清,那人正用一把短刀聚精会神地雕刻一柄木剑,一个木制剑鞘和一把锉子摆在旁边。

木剑本是儿童玩具,童子心里痒痒的,看有一时,见他仍旧一言不发,一门心思只在刻雕,终于忍耐不住,伸手去拿旁边的剑鞘。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陡然出手,迅速将剑鞘拿起,瞪他一眼,见到是个孩子,立时松懈下来,将剑鞘移至膝上,朝童子咧嘴一笑,算是致歉,依旧刻他的木剑。

那人的过激反应使童子大吃一惊。见他发笑,童子知他并无敌意,正欲问个明白,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敲门。童子开门,见是一个跟那人差不多高下、差不多相貌的小伙子。小伙子见到童子,似吃一惊,劈头问道:“我二哥呢?”

童子愣了:“什么二哥?”

“有人说他住在这儿,人呢?”

童子听出是来寻人的,朝殿里一指:“里面有个人,不知是否?”

小伙子几步跨进殿里,不无惊喜地叫道:“二哥,我在城里寻你两天了,迎黑才打听出你住在这个庙里!”

那人并未回话,头也不抬,依旧在雕木剑。

“二哥,阿大要你回去。阿大说,这几日庄稼长得快,田里草多,忙不过来,定要寻你回去。”

那人依旧在雕木剑。

“天要黑了,咱得快走,要赶二十多里呢!”

那人依旧在雕木剑。

小伙子急了,苦口劝道:“二哥,你就死了这个心吧!阿大说了,富贵是好,可富贵不是咱庄稼人的!咱庄稼人是啥?是苍头百姓,生就下田干活的命,咋能跟富贵人比?阿大还说,人家富贵人打小就习 六艺,就读诗,就知礼,可咱呢?打懂事起,就知道种地!”

小伙子一口一个阿大,那人听得烦了,朝小伙子白了一眼,忽地起身,将锉子、短刀一忽拉全收起来,又将木剑小心翼翼地插入剑鞘,拔腿朝门外走去。

小伙子一愣,赶忙追出殿去。

童子赶到门口,见二人一前一后已是走远,复回殿里,对鬼谷子笑道:“先生,山外果是怪人多,你看那人,都成大人了,还玩木剑。人家对他说话,他一句也不应。”

鬼谷子微微一笑,指着那人的苇席道:“席子是你的了,睡吧!”

洛陽南郊,井田里,炎陽似火,天上并无一片云。此时已交 六月,从麦茬里长出的秋庄稼绿油油的没了脚跟。

谷田里一溜儿排着起落不已的四张长锄。排在左边的是个年约五旬的壮汉,名唤苏虎,依次挨着的是他的三个儿子。周人干活也是长幼有序,紧挨他的汉子不足三十,是苏虎长子苏厉。在土庙里刻木剑的怪人排在第三位,名叫苏秦。敲门喊他的小伙子名叫苏代,排在最后,此时看起来,似是稚气刚脱,未入冠年。

这日老天特别整人,日头越来越毒,风却是一丝儿没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只臂膀机械而有力地前后摆动。

身上依旧挂着木剑的苏秦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渐渐恍惚,一锄下去,一片谷苗应声倒地,自己却浑然不觉。

苏虎听到声音不对,斜眼瞥到,脸色顿时黑沉下来,径直走到苏秦身后,不无心疼地捡起谷苗,拿眼直瞪苏秦。苏秦却似毫无感觉,又一锄下去,几棵谷苗再次倒地。

苏虎越看越心疼,回头一瞄,苏秦锄过的一溜四行,隔三差五就有几棵倒地的谷苗,几株大草依旧直直地长在田里。苏虎越看越上火,弯腰捡起一把谷苗,几步走到苏秦前面,啪地扔在他的锄前,厉声喝道:“苏秦,你的魂丢到茅坑里去了?你睁眼看看,草没锄掉,谷苗倒让你锄光了!”

苏秦打个激灵,看一眼那把谷苗,忙拿袖子擦拭额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错的表情。苏虎不好再说什么,瞪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锄把上极其夸张地呸呸连吐两口,继续锄地。

苏秦回过神来,也忙拿起锄头。

没锄几下,二里开外的官道上突然尘土飞扬。苏秦抬眼望去,一辆驷马轺车急驰而过。轺车后面,另有十几骑护卫,看那势头,轺车里的人职爵不低,起码也在大夫之上。

苏秦的嗓子眼儿里动了一下,两只眼睛直直盯在烟尘前面的那辆轺车上。

苏代见状,也停住锄头,指着轺车问苏秦道:“二哥,你懂得多,车上那人是个大夫呢,还是个上卿?”

苏秦似乎没有听见,只将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官道。

苏代咂吧两下嘴巴,又要问话,瞥到苏虎正在脸色陰沉地望过来,赶忙低头锄草。苏秦却无觉察,依旧手拄锄把,两眼痴痴地凝视官道。

苏虎脸色红涨,目光直射苏秦,嗓子眼里咕噜几声,几欲破口责斥,又强自忍住。

轺车渐渐远去,飞扬的尘土也消散了。苏秦怅然若失,轻叹一声,方才意识到自己下巴正在拄着锄把,赶忙低头锄草。

刚锄一时,从相反方向又来一队人马,打头的竟是两辆驷马轺车,后面的护骑更多,前呼后拥。远远听见马蹄得得,车轮滚滚,飞扬的尘土更见壮观。

苏秦的兴致自也更见高涨,两眼一刻不停地凝视官道,右手食指一下接一下地点下去,嘴唇不断掀动,似在默数车后护卫的数量。几行汗水从额头流下,眼看就要流到眼眶边上,他也顾不上擦拭。

苏虎的脸色已近铁青,喘气越来越粗。苏代、苏厉相视一眼,知道雷霆之怒就要爆发,皆现惊慌之色。唯苏秦不知不觉,仍旧沉浸在官道上的喧嚣之中。

苏虎的嗓眼一番咕噜,终于喝出几句:“看看看,有啥看头?不就是几个达官贵人吗?从小看到大,还没看够?”

苏秦打了个哆嗦,这才注意到狂怒的父亲,赶忙低头锄草。

苏虎朝手心里猛唾一口,照地上猛力一锄,似是自语,又似是说予苏秦听:“哼,生就个庄稼汉,不好好种庄稼,一天到晚盯着人家贵族老爷的车驾排场,能顶饭吃?”

父子四人一直干到天色昏黑,苏虎担心再锄下去殃及谷苗,这才下令收工。

苏家住在伊水东岸的轩里,一个不足百户的中等村落。轩里离王城原本不远,但隔了伊水,又隔了洛水,若去王城,绕到渡口,就有二十多里。

苏家大院位于轩里中心,离村子的四边差不多远近。苏虎四人放下锄头,苏代拉上苏秦,二人下伊水洗澡去了。

苏虎洗了把脸,在院中的大椿树下略坐一会儿,忽地起身,走进中堂,将中堂几案上的杂物清除一遍,又提一桶水,拿抹布将几案反复地清洗、擦拭。收拾好中堂,他又到里间,弄来一只高凳,站上去,从棚架上取下一个锦绸包裹的物什,仔细解开,现出一个匾额,上面是“天道酬勤”四个铜字。

苏虎小心翼翼地将匾额搬至中堂,在墙上挂好,退至远处端详有顷,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几案下面的抽屉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摆好。

苏虎正在摆弄,老伴苏姚氏走进门来,见状大吃一惊:“他大,又不是逢年过节,咋又摆弄起这些物什哩?”

苏虎白她一眼,弯出中指将几案敲得咚咚直响:“还不是为你那个不成器的二小子?我算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没往庄稼上操!”

苏姚氏感觉架势不对,惊惧地问:“他大,你——你想咋的?”

苏虎气呼呼地说:“咋的?还能吃了他不成?这些年来啥法儿都试过了,就是招不回他的魂。今儿个只想让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对天子赐的锦匾起个毒誓!”

苏姚氏听出不是动粗,顿时放下心来,嘟哝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

“不让他起毒誓,他就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伺候庄稼!”

苏姚氏支应他道:“好好好,要是毒誓管用,我们真要谢天谢地了。”

苏虎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吩咐苏姚氏:“去,找二小子回来,嗯,还有,让老大、老三一道过堂,打总儿收收心!”

说话间,苏代洗完澡回来,哼着小曲儿回到院里。苏姚氏听见,急走出来,小声问他:“代儿,你二哥呢?”

两人洗过澡后,苏秦呆在村北的打谷场里不肯回来,苏代自是知道。然而,苏代瞄见中堂里灯火明亮,摆满牌位,已知端底,当即摇头道:“洗完澡后,一扭身就不见他了。”

苏姚氏拉住苏代,对他耳语一阵,嘱他快去喊苏秦回来。

太陽早已落山,苏秦盘腿坐在打谷场上,仍在专心致志地雕刻木剑。雕有一会儿,他拿过锉子,细细研磨,而后将剑掂在手中,端详一阵,插进剑鞘里。连插几次,许是感觉不顺,他又拿锉子细磨起来。

正在细磨,苏代走来,站在一边观看一会儿,小声说道:“二哥,阿大叫你回去哩。”

苏秦没有睬他,两手依然在忙活。

“阿大在中堂拜祭祖宗,看样子像是要教训你哩!娘悄悄说,待会儿你要认个错,阿大咋说,你咋听就是!”

苏秦依旧在细磨,只不接声。

苏代迟疑一下:“二哥,要不,你先躲一阵去?”

闻听此话,苏秦打个惊愣,收起锉子,一骨碌爬起,将木剑插回鞘中,倒背于肩。

苏秦一直倒背木剑,苏代几次都想提醒他,均未出口,此时也是无话找话,小声说道:“二哥,你背错了。我见人家的剑,都是剑柄朝上!”

苏秦微微一笑,朝他深揖一礼,依旧倒背木剑,转身径朝渡口方向大步走去。苏代愣一会儿,急追几步,冲苏秦的背影叫道:“二哥,要是我想找你,哪儿寻去?”

苏秦略停一下,回望一眼,朝他再揖一礼,转身扬长而去。

苏代挠挠头皮,看到苏秦的背影渐去渐远,彻底隐没在昏暗中,方才轻叹一声,走回家里。来到堂前,苏代看到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品均已摆好,香也燃过,苏厉已在堂下跪下。苏虎站在门口,两眼直盯门外,见到苏代,劈头问道:“那小子呢?”

苏代勾头应道:“到处寻了,连影儿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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