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资治通鉴·汉纪三》

（四）

　　韩信至楚，召漂母，赐千金。召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当）辱我时，我宁（难道）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理由），故忍而就此（到今天的成就）。”

半民：韩信是个英雄，何以见得？度量，人言“宰相肚里能撑船”，度量这东西不是装出来的。真正做大事之人怎么会有精力和小人物闹别扭呢？有人说笑里藏刀的秦桧，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不都是事后算账、睚眦必报吗？这恰恰说明这些人是小人，并不是真正做大事、留清名的人，这和职位无关。
　　彭越既（已经）受汉封，田横（被灌婴打败后投奔彭越的）惧诛，与其徒属（部下）五百馀人入海，居岛中。帝以（因为）田横兄弟本定齐地，齐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取，后恐为乱（除乱务尽）。乃使使赦横罪，召之。横谢曰：“臣烹陛下之使郦生（郦食其），今闻其弟商为汉将；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使还报，帝乃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谁敢伤及田横，灭族）”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诏命郦商）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传车，即邮车）诣洛阳。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地名）厩（驿站）置。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因此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已经是奇耻大辱）。且吾烹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独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面容）尚未能败（腐败），犹可观也。”遂自刭，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飞驰）奏之。

帝曰：“嗟乎！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接替着），岂不贤哉！”为之流涕，而拜（任命）其二客为都尉；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之。既葬，二客穿其冢（坟冢）傍孔，皆自刭，下从之。帝闻之，大惊。以横客皆贤（认为田横的部属都是信义之士），馀五百人尚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死，亦皆自杀。

半民：田横的能力一般，唯有一死之时，让他在青史留名。增加田横之死悲壮色彩的是五百人同赴死。战国时闻名的慷慨悲歌之士多在燕赵，在重商主义的齐国，居然一下子开出如此壮丽绚烂的“血花”。

究竟是为什么？一下子联想到崖山战后，南宋亡国之时，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投海自尽后，十万军民跳海殉国。两宋是重商主义的朝代，为什么也会出现广东军民甚至千里之外的浙江居民集体投海殉国的事件呢？我猜想，以商立国的国家，往往经济比较发达，在相对优越的经济环境下，文教事业也相对发达，深受礼乐教化的人群更受到仁义礼信、忠孝节义的思想影响。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皖南徽商云集之地，贞节牌坊为什么那么多了。连最不容易受到教育的妇女阶层都做到了，那么整体的族群自然要远高于其他族群的整体，比如游牧立国、农业立国或者兼而有之的族群。他们也会有轻生重义、一诺千金的侠士，比如豫让（赵）、聂政（韩）、侯赢（魏）、朱亥（魏）、荆轲（卫）、高渐离（燕）等等，但他们却往往以个体的形式出现，并没有整体殉难的情形。
　　初，楚人季布为项籍将，数窘辱（窘困羞辱）帝。项籍灭，帝购求布千金（悬赏捉拿）；敢有舍匿（收留窝藏），罪三族。布乃髡（音：坤，剃掉头发）钳（用铁钩卡住脖子）为奴，自卖于硃家（鲁地的侠士）。硃家心知其季布也，买置田舍（买下他安置在田庄里），身（亲自）之（到）洛阳见藤公（滕公夏侯婴），说曰；“季布何罪！臣各为其主用，职（本分）耳；项氏臣岂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私人恩怨）求一人，何示不广（显出他的心量不宽广）也！且以季布之贤（本领），汉求之急，此不北走（逃到，投靠）胡，南走越耳。夫忌（嫉恨）壮士以资（资助）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楚平王，汉沿袭了秦对楚的蔑称为荆）之墓也。君何不从容（慢慢的）为上言之！”滕公待间（机会）言于上，如硃家指。上乃赦布，召拜郎中，硃家遂不复见之。

半民：朱家，侠士也。救人危难，功而不居。

布母弟（舅舅）丁公，亦为项羽将，逐（追）窘（困）帝彭城西。短兵接，帝急，顾谓丁公曰：“两贤相厄（两个好汉还互相困斗）哉！”丁公引兵而还。及项王灭，丁公谒见（拜谒）。帝以丁公徇（示众）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遂斩之，曰：“使后为人臣无效（不要学习）丁公也！”

半民：季布这爷俩挺有趣，多次逼困的季布虽然惹恼了刘邦，终于被封做了郎中，私放了刘邦，有恩与他，却被斩首示众。相反的结局显示了刘邦现实的需要。这时候的刘邦需要的是忠心耿耿的人，而不是对他有恩的人。因为他已是最高统治者了，是施恩者，绝不再做受恩者，所以当然要拿他爷俩做典型，一个正面的，一个反面的。所谓位置不同，需求当然也要变化了。
　　臣光曰：高祖起丰、沛以来，罔罗豪桀（杰），招亡（逃亡的）纳叛（反叛的），亦已多矣。及即帝位，而丁公独以不忠受戮（因为不忠被杀），何哉？

夫进取之与守成，其势不同。当群雄角逐之际，民无定主（没有确定的主子），来者受之（谁来就接受谁），固其宜也。及贵为天子，四海之内，无不为臣；苟不明礼义以示之，使为臣者，人怀贰心以徼（谋取）大利，则国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断以大义，使天下晓然（知晓）皆知为臣不忠者无所自容（天下容不得不忠之人）；而怀私结恩者，虽至于活己（虽然救过我的命），犹以义（按照道义）不与也。戮一人而千万人惧，其虑事岂不深且远哉！子孙享有天禄四百馀年，宜矣！

半民：这就是造反派向统治派转变的必须，造反派的任务是砸碎，统治派的任务是保持；造反派是不讲什么仁义礼智信的儒家一套，只要能成功，什么招都可以使用，统治派就必须讲儒家那一套，所谓“礼”，其实质就是秩序。岂不知刘邦就是个最不讲秩序的人。最不讲秩序的人偏偏要强调秩序，无他，就是因为他已经代表了秩序。儒家思想在孔孟死后贯穿整个中国封建社会数千年，就是统治阶级维护统治的需要。刘邦算是有开创之功，这比嬴政到处巡游，威加海内强得多，更比胡亥项羽“霸王硬上弓”强得多。

只可惜虽然“戮一人而千万人惧”，但中国人口太多，远不止千万人，所以隔山差五出几个“刘邦”也就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