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最佳动画？自信点，就是它

文

艾弗砷

临近年底，三部科幻动画引爆网络。《万神殿》第二季延续了首季的高水准发挥，《冥王Pluto》有浦泽直树原作托底，网飞的改编也没让人失望。

三者中，《拾荒者统治》显得卓尔不群，它只有一个简单的故事，没有科幻作品中常见的掠夺与拯救，只有自然界最原始的好奇和杀戮，但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独特的氛围营造却让人欲罢不能。

《拾荒者统治》

《拾荒者统治》的主角，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遍布奇异生物的陌生星球。用片中人的话说，「这儿的一切都没有道理，像一个谜。」

广阔的荒原空旷地回荡着宁静与孤独，迷人的自然生机里飘出未知的危险气息，《拾荒者统治》散发着独特的清丽沉静却又令人不安的气质，让人不带一丝杂念地沉浸在它所营造的令人惊叹和紧张的图景中。

《拾荒者统治》扩充自2016年的8分钟动画短片《拾荒者》，《拾荒者》全片没有对白，两个人类熟练地捡拾和利用各种奇异的外星生物，用眼花缭乱的方式从它们体内提取材料。

直到结尾，观众才发现，他们做这些只是为了获得一种致幻的体验，在幻觉中回到地球上再平凡不过的场景——一个普通的熙来攘往的路口。

这个结尾笼罩着忧伤。在一个丰盈的充满活力的陌生星球，人类无处安放自己曾经司空见惯的经验和意义。

这种「在别处」的误入感同样萦绕在《拾荒者统治》的每个画面中。

《拾荒者统治》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货运飞船德墨忒尔号发生故障，幸存者乘坐逃生舱降落在一个陌生星球。这个星球上遍布奇异的生物，一切都超越人类的认知。三组降落在不同地点的人，要徒步穿过这个陌生的星球，返回迫降的飞船，以便离开这里。但第一季结束时，他们能否离开这颗星球，依然前途未知。

穿越星球的三组人类，对这个星球上的事物或接受，或挑战，或沉沦，《拾荒者统治》无意让片中的每个人融入这个全然不同于地球的世界，这个星球也并不关心他们的选择。直到最后，与这个星球融为一体的只有一个不属于人类的个体：机器人力瓦。

《拾荒者统治》的迷人之处在于，看完整部动画，似乎混沌仍多过清晰。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座星球上，一切自顾自地发生，生气磅礴，辽阔壮丽，与任何人无关。

这部片子的色彩和气氛让人想起《风之谷》《幽灵公主》和《湮灭》，但更多的，是莱姆的那些「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小说作品。

《湮灭》

《拾荒者统治》节奏舒缓，进入它只需要好奇，观看陌生事物的发生过程，而无需联想原因和结果。地球上的因与果，在这个世界也许并不适用。

《拾荒者统治》是这颗陌生星球的全景式纪录片，呈现了它多重的地貌和复杂的生态，能够摄魂的爬行动物，会基因复刻的树，能做防毒面具的鼻涕虫，飞天的草，水中的猿，长眼的藤蔓，倏忽隐身的爬虫。

《拾荒者统治》

每种生物都在星球内部的链条中安稳地生活。一种生物的毒素总能在另一种生物上找到解药。

每个观众都会震惊于这个星球的极度丰裕和它的无比沉默。像索拉里斯星一样，它并非无所作为，只不过它依照的并不是人类的观念。

《拾荒者统治》英文原名是「Scavengers Reign」——「食腐者支配」，这个星球上，每个生灵死去后，尸体上都会长出发光的白色花朵，一切争斗与喧嚣，最终的归宿都是在食腐者的代谢中，化为星球上的灰尘，回归到这个星球生生不息的循环之中。

就像《银河帝国》中的盖娅星球，逝者最后都会成为母星的一部分。盖娅星球上那句谚语，「盖娅食盖娅，无失亦无得。」源源不断的死亡与新生，不过是意识在不同层级的上下移动。

《拾荒者统治》第四集里那个开启生命轮回的植物小人，匆匆诞生又匆匆故去，乍看没有任何意义，但绚烂的一瞥，却似乎是凝结整部动画主旨的时刻。它蜉蝣般短暂的一生，就是为了把新的种子埋下，自己再化为养料，埋进花心。它短暂一生经营的这个仪式，好像就是为了表演这个星球的生态轮回。

《拾荒者统治》留下了无法解释的缝隙。这个星球超越了语言的边界，这里发生的一切，无所谓意义。沙暴挂起，雨滴落下，没有目的，也不曾对谁有益。星球上时刻上演着死亡、腐败和新生，自然在此地彻底解放，挥霍无度，在无穷的空间上创造无垠的荒原。有无止境的生命力，却不在乎目的，不在乎意义。

人类的所有认知在这个星球上都丧失了解释能力。人类理解的只是有限整体的世界，经验范围之外，语言和描述都无能为力。

为现象寻找动机是人类一种下意识的拟人化的做法。人类总倾向在现象背后挖掘理念，赋予未知事物以意义，但同时理念总是弄花眼睛，让区别和差异消失无踪。这种意义上，《拾荒者统治》做到了《李尔王》里的那句话，「我将教你识别差异」。

当无法理解一个对象时，谈论它的语言便不存在，命名也只是粗暴的简化。《拾荒者统治》中的所有生物都没有名字。

维特根斯坦：「凡不可说的，则必须对之沉默。」取消一切解释，原原本本的呈现，《拾荒者统治》为不可说的事物保留了空间。

寄生在电路板的黏菌将机器人力瓦重生，再生的力瓦不再是机器人，已与黏菌融为一体，甚至获得了繁衍的能力。在高潮段落，娃娃鱼试图提取力瓦的经验，却看到了与力瓦共生的黏菌的「记忆」——磅礴的闪回中包含了这颗星球自诞生起所有生命诞生和陨落，信息的瞬间爆炸让娃娃鱼无法承受，因而过载崩溃。

与黏菌共生的力瓦，并没有摧毁因沾染了人的贪婪而变异的娃娃鱼，而只是让它回归了被侵蚀之前的形态。

这大概就是这座星球的逻辑。把一切偏移拉回它自身古老且平衡的系统。

Sam临死前，想要通过自己的死阻止体内寄生的种子继续传播，但种子仍不慌不忙地从他手掌中信步走开，踱向下一段共生的旅程。人类的意志没能让他们改变分毫。

对它来说，Sam与其他生物一样，只是协助种子转播的载体而已。

人不是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他们的敌人，换句话说，对这个星球来说，人无关紧要。

如果这部动画存在遗憾，那就是作为地球的居民，《拾荒者统治》的主创同样无法将经验之外的事物具象化。这个星球的生态体系本质上还是类地球的碳基生态，昆虫的几丁质壳，软体动物的甲壳，都拥有相同的结构、相同的对称和优雅。

编剧兼导演的乔·本奈特承认，在这个陌生星球上，尽管他努力让自然界显得陌生，但几乎不可能想象出地球自然界中未曾存在过的东西。

但无论如何，《拾荒者统治》有意陌生化的视觉呈现，将一种并不猎奇的奇异氛围营造得相当出色。奇观的日常化呈现，让这个星球显得既静谧安然，又时刻暗藏着危险。

乔·本内特说，《拾荒者统治》借鉴了Youtube「原始记录」频道纪录片的拍摄技巧，营造一种「凝视」而非「代入」的银幕互动：影片开始时，逃生舱已降落两个月有余，观众陌生的东西，片中的角色早已谙熟。角色与观众的信息差让观众保持某种间离。而沉稳的摄影机运动，拉远的镜头，轻轻飘起的风，舒缓的节奏，让观众得以在远处慢慢观察角色与环境相处的方式。

这种远观的视角，时刻提醒观众，这是一片屏幕前的自己未曾真正踏足，也无法真正理解的大陆。

这个星球上最高智慧的生物，也许就是那个乍看毫不起眼，却能赋予机器人生命，而且浓缩着这个星球自形成之初至今经历过的所有诞生与死亡的记忆的生物——黏菌。

如果我们找不到外星人，可能是因为我们对外星生命的理解，都以为他们是人。

看完《拾荒者统治》，不由想到莱姆的小说《惨败》里中村说的那句话，「我建议谦卑，意思是，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我指的是任何事，你会看见也许和你以为的完全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