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陌生人搭话

前几年看过一篇文章：“80%中国人做不到的事：跟陌生人搭话”，并劝说受挫的搭话者：“既然搭话，就该坦然面对被拒，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尴尬留给自己。”看现在的情形，愿意跟陌生人搭话的，80%是推销员，10%是骗子，剩下来的10%就是社交中的稀缺资源。

 

过去编辑部经常有送稿的作者，或口若悬河，或从容不迫，自来熟的嘘寒问暖，就一个老太太例外，楼梯爬得气喘吁吁，怯生生递过稿子，结结巴巴，对着我说话，却像喃喃自语。我就请她坐下歇息，当场看稿，行与不行，给个痛快话，省得再跑。

 

文字还不错，写的是东亚毛纺厂的历史故事，她又递来一堆复印件请我核实，翻了下，详细之至。我说稿子可以留下，但属于小栏目，大栏目字数多的话，就得挤掉，所以，说不准哪期用，用之前，我会电话通知她；她如果另投他处，也请电话通知我。

 

她表情非常愉悦，那种不知所措好了很多；挺温柔的一个老太太，她大概七十岁了，在陌生环境里举止自在，此生无论如何是做不到了，但她心里并不怵啊，否则完全可以把稿子寄来，可她还是选择当面送稿。最后我发了她的稿子，连续两次，这不也成功了嘛。

 

其实我也有社交恐惧症，对陌生环境特别怵头，敏感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觉察得到，遇到气场不和的陌生人，更是心急嘴慢，甚至张口结舌，只比老太太强一点，心里瞬息万变，表面还算镇定自若，其实这也是好不容易锻炼出来的。

 

我是特别怕生，闹地震时，我爸妈把床架高，床底下打个地铺睡觉，后来不震了，床底下的被褥也没撤，只要家里来人，我就钻床底下，敛声屏息地等待，客人一看家里没人就走了，我就再钻出来。那时候几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担心家里丢东西。

 

除了自家院子里的邻居，其他街坊，只要没共过事，没有过深入交谈，哪怕天天见面，都是熟悉的陌生人。小胡同是我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冬天还好，夏天每个院门口都坐满了人，从中间走过就跟检阅一样，是人家检阅我呢。

 

我不习惯主动跟不熟的人微笑打招呼，又没有那股理直气壮的冲劲儿，可以大步流星地迅速飘过；闲坐的街坊们开始窃窃私语，探究的眼光扫来扫去，这时我就不会走路了，低着头，左手握右手，要不是我妈妈发现了及时制止，重塑走路姿势，恐怕连气质都变了。

 

遇到不太友好的陌生人，我如芒刺在背；遇到友好的陌生人，又呈呆若木鸡状。

 

那时候二十岁出头吧，在四路公交车上，一位年轻男士对我微笑，搜索了下记忆，确定不认识他。售票员过来了，他买了两张票，我刚要买票，他热情地说：“我多买的这张票是你的。”南方口音，不是本地人。我诧异，犹豫了下，还是买了票。

 

他略显失望，但还是继续搭讪了几句，友好和好奇，我迟疑着没有回答，他勉强微笑着：“或许你是真的有点讨厌我，对不起，打扰了。”等到我渐渐年长，才懂得，对陌生人的好意或者求助，应该给予回应，问题关键不在于回应，而是在于怎样回应。

 

前几年我妈妈住院，在人民医院等电梯时，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女子，焦躁不安地扭着双手，电梯启动时，突然对我说，“我家里两个病人，都住院了，还不是一个医院的，我每天就是两个医院来回跑，快撑不住了！亲戚朋友们都说我神经，你能理解我吗？”

 

我赶紧说：“我能理解你，我家里就我妈妈一个病人，就跑一个医院，都快崩溃了，你真行！你一点都不神经，就是压力太大了，说话是减压，很正常啊。”她说：“你这么一说啊，我心里就好多了！你快去看你妈妈吧，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有缘再见。”

 

后来真的又见过一次，她拿着很多药，匆匆忙忙的走过，又回头打招呼，看起来情绪平复了许多，这次说了些什么，我倒记不太清了。

现在的我，对社交不恐惧，改成焦虑了，这是一件必须郑重+慎重对待的事情；有时我也会跟自己的性格作对，跟陌生人搭话，尴尬走到头儿，就是进步。

 

多年前，还是在四路公交车上：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高挑清秀，频频看我，我也注意到她，于是相视一笑，没说几句话，她突然从包里拽出一条裙子给我看，说她是学服装设计的，这裙子是她自己做的。

 

那是一条碎花的四片裙，桑绵绸质地，做工还可以。但是她要把这条裙子卖给我吗？记得我当时还劝她几句：“公交车上不适合卖东西，你可以换个地方。”她没理会我的话，眼睛热切地看着我说：“只要十块钱。”

 

按质论价，裙子可以卖到二十块，我若十块钱买下，就是占她便宜了。还没容我掏出钱包，她又迅速接上：“不要钱了，裙子送给你了！”话音未落，裙子已经硬塞到我手里。

 

“那怎么行！”我拿出钱包的时候，汽车已经到站停车，她一步跳下去，我也跟着跳下去。其实我根本不是这站下，或许她也不是。

 

她在前面跑，嚷着：“就是送给你了！”我在后面追，也嚷：“必须给你钱！”

 

那时候不是现在一览无余的大马路，是小街道连着小胡同，弯弯转转，天又黑，她跑得比我快，三转两转的就不见了她的人影。我拿着那条裙子，在马路上发呆。后来我一直希望遇到她，有意在那个时间再去乘坐四路公交，却一直也没遇到，真是人海茫茫啊。

 

那条裙子我没穿，保留了很久，直到搬家不慎遗失。就是现在，我也希望她机缘巧合能看到我这篇文字，找到我，叙叙这十几分钟的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