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阅读与我们精神生活的质量

日期：2012-10-26 作者：王蒙 来源：文汇报

浏览、阅读与我们精神生活的质量

　　王蒙

　　便捷与舒适的浏览所得，至多是浅浅的一层表皮，它不能代替长久的专注。我们不能忘记高端的文化追求与文化献身，我们要善待科学技术与各种时尚产品，我们更要善待自身的头脑与古往今来的治学传统与经验

　　

网络简化了一切？

　　先是广播电视的发展，然后是电脑、网络、手机的发展，使获取信息变得越来越便捷与舒适了。早在视听电器的控制板使用以后，已经有有识之士提出，人们的注意力的频频变换，会造成心神不定、迅速转移、信息杂乱，只剩下了走马观花，再无聚精会神与认真钻研，也再无精神活动的深刻性与高端性的问题了。

　　是的，当今信息工具、信息处理手段的性能与科学技术含量日新月异地膨胀着，例如电脑，例如异军突起的iPad板与iPhone手机。同时对于使用这些工具的主体的要求却越来越降低了。为了推销作为商品的这些手段，它们的操作必须迎合最低最低最小、近于白痴的智商人的方便与要求。工具越先进，其操作就必须越简单，你只消敲几个键，要什么就有什么了。它比以往的读书、查书、抄书、背书、思考、温习……不知简便了多少。

　　现代人，几乎通过网络简化了一切，网络可以安排旅行、代办机票、餐饮、住宿、各种手续，可以淘宝购物投资理财保险，可以网恋交友觅偶，可以问事、查字查词翻译，可以代行银行、邮递直至医药业务。甚至于，求职、求爱、申请补助、检讨错误、学位论文、结婚离婚的种种文本，也都可以从网上找到范本，可以照抄，也可以略施小计，改头换面，十分钟完成过去要几个半天才能做好的事情。

　　

民主性与盲目性同时存在

　　在我国，网络的发展还带来了群众的民主参与及监督的便捷，一些坏人坏事就是网民们首先发现并群起而攻之的，国家领导人也开始应用网络与网民直接对话。这当然很好。

　　网络的发展会形成、有时是骤然形成强大的网民舆论，强大的道德谴责，仇官、仇富、仇名人，形成无法查对也拒绝推敲的众口一词，其民主性与盲目性，草根性与“多数的暴政”性同时存在。

　　网络的发展还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网上的商业活动与交际公关活动迅猛发展、势不可当。而一个点击率高的微博写手，他的一百多字的微博效益远远高于一个专家的专门学术著述。

　　同时，纸质的媒体开始受到挤压，读书的风气一再被上网浏览所削弱。所谓主流的媒体受到百般嘲笑。有人预言网络时代的到来，有人预言文学与书籍的式微。看电视听广播当然比读书更直观更有感官刺激也更解闷与舒适。看电视上美女与猛男的床戏当然比读《红楼梦》里的爱情描写更火爆。而电脑的发达与俯首听命更比广播电视丰富好看好使得多。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鄙视冷落学术与艺术大家。市场欢迎的当然是能便捷与舒适地获取信息的手段及相关产品。

　　

操控我们的头脑与灵魂？

　　便捷与舒适使受众获得的信息百倍千倍地增长，数量大增的信息刺激了获得更多更有趣更刺激的信息的欲望与永无缓解的信息饥饿症。公认的浮躁流行病的后果是更加成倍地浮躁。于是以秒计算浏览时间的微博与博客代替了花费数小时才能读完的论文，更代替了花费数月乃至数载才能攻下来的长篇巨著，成为受众的宠儿。有时，粗野与狰狞成为吸引眼球的“风格”。碎片化的“思想”，耍笑化的“段子”，俏皮话的“自得”，八卦式的“渊博”，不文明的“争论”，歪曲变形的“流行新词”，千奇百怪的化名与潮起潮落式的以与人为恶为特色的声讨与人肉搜索，已经相当程度地代替了传统传媒与言论文明，成为所谓P民与屌丝（指草民）们饕餮的精神食粮。同时它们与传统传媒特别是主流传媒分割成了两重天地，与传统传媒成为互相不怎么沟通的两个世界。一边是讴歌、赞叹、豪言、比好还好，一边是牢骚、爆料、捅破、根本不信。真假难分、是非难分、谣言与证词难分。而对真正高端的文化与理论乃至信息精品，越来越少人问津了。

　　全世界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提出来，网络化乃至现代性的结果，除了各种方便与推进以外，也可能带来精神生活浅薄化、快餐化、碎片化与单一化的危机；有可能培养出一大批什么都知道一点点，什么都是人云亦云，半真半假，而没有自己的感悟、没有自己的查证、没有自己的任何创见的“聪明的白痴”式的网络信息小贩；有可能让手段先进的媒介，操控我们的头脑与灵魂。说得严重一点，就是便捷化与舒适化有可能制造浅薄化与白痴化。

　　

不能忘记高端的文化追求与文化献身

　　当然不是说先进的智能工具不好。而是说，作为一个伟大的古老的文明国家的中华儿女，至少其中的一部分比较优秀的人士，完全可以做到在任何情况下不放弃苦读与苦学的传统，不放弃自身的头脑的选择、消化、辨识、质疑、延伸、推导、洞察、发现与发明的功能，绝不放弃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理念，不放弃明窗净几、潜心阅读的快乐与庄严，不满足于聪明的白痴随时卖弄白痴的聪明，以真正的经典的学者、发明家、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为榜样，阅读经典、守卫经典、致力于深刻的发明创造，而不仅是开拓市场与凑热闹，不仅仅是混个点击率，而是做出无愧于祖先与后人的对于精神瑰宝的贡献。

　　我们一定知道，学习、实践或实验、研究、思考、创造，是不可能便捷化与舒适化的。便捷与舒适的浏览所得，至多是浅浅的一层表皮，它不能代替长久的专注。精益求精的刻苦，永不停息的探索，反复的查证与纠错，系统的阅读与钻研，既能登高望远，又能见微知著独特发现。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我们不能忘记高端的文化追求与文化献身，我们要善待科学技术与各种时尚产品，我们更要善待自身的头脑与古往今来的治学传统与经验。

　　（作者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