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个大人

三十多年前，我大概六七岁，那时的家里，和村里大多数家庭一样，日子过得很艰难，家里四口人挤在一口窑洞里。

父母亲长年累月地忙着，虽能解决吃饱肚子的基本生活所需，但相对而言，我家还是村子里数得着的日子过得窘迫的困难户。

我呢，正是费劲淘气的年龄，虽能感受到父母亲的艰辛劳累，但时不时地干出一些惹他们生气的一些事情来。

父亲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好脾气，即使我再怎么着，一般情况下，他绝不会动手收拾我。母亲就不一样了，她是个火爆脾气，干活风风火火，就连收拾我也是拈手就来从不含糊。

我被母亲打怕了，后来就变得聪明了。一遇到自己做了坏事，知道有可能要挨打，不等母亲上手就溜之大吉，躲得远远的。 

那个时候的孩子，可不像现在金贵。大多数情况下，我离家出走是不会引起父母亲重视的。因为他们知道，待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自然会灰溜溜地回来。 

事实也就是如此，当暮色笼罩山村时，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悄悄溜回家，爬上热炕，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酣然入睡。每每这个时候，劳累了一天母亲困乏得哪有精力收拾我，顶多骂我两句。  

可那一次就不一样了。时隔这么多年，我早已记不清因为什么事情，反正是我被母亲美美地收拾了一顿。而我很委屈，觉得母亲冤枉了我。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单纯执拗地认为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家，一定要让母亲因为冤枉我、收拾我付出代价。 

就这样，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子，满怀委屈，哭着离开了家。以往我离家出走不会跑出村子这个范围，而这一次，我顺着大路，不管不顾漫无目的地行走着。那应该在严冬季节里，天很冷。我也不知走了多远，但肯定是出了村子。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四周一片漆黑。我又冷又饿，肚子咕咕直叫，我有点后悔自己的任性，但一想到母亲的“绝情”，我心里的怨气似乎更足了。于是依然毫无目的地继续走着。 

忽然间，黑夜中一个大人的声音，直直地向我砸来。这声音浑厚有力，充满焦急和关切。我停了下来，在黑夜里发愣。此时的我饥寒交迫，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来不及去想喊住我的这个大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就乖乖地跟着他来到一孔窑洞里。

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看清楚眼前的大人：个子不高，相当矮，穿着破棉袄。有点丑陋的面孔，看起来还有点吓人。 

这个丑陋的矮个的大人没有过多地问我。他言语简单，几乎用命令式的语气让我爬上热炕。

过了半晌，他给我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粥和几个冒着热气的馒头。一阵狼吞虎咽，待到我吃饱肚子，浑身舒服的时候，在煤油灯如蚕豆般大的光亮下，我细细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又亲切的矮个大人。他丑陋的面孔有点黑，还有粗糙的皮肤。

这位收留我的矮个大人，住在一个半坡路旁的窑洞里。屋里摆设简陋，看起来都像刚出土的文物古董。那天晚上，我在这个窑洞里睡得很踏实。  

就这样，我在矮个大人的窑洞里住了下来。期间，他问了父亲母亲的名字，我死活不说——我想用自己离家出走的方式“惩罚”母亲。

矮个大人也不着急，没有逼问我，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我做好吃的。

一到晚上，我躺在热炕上，他就给我讲我从来没听过的故事。矮个大人破旧窑洞的土台上，摆满了书籍。我想，他给我讲的这些故事，大概就是他从和窑洞一样破旧的书里看到的。 

第三天早上的时候，我躺在热炕上还在做美梦。矮个大人领着父亲从窑洞外进来，愤怒的父亲一把我从炕上揪了下来，正当准备要收拾我的时候，矮个大人急忙拦住。

一向从不发火的父亲，一见面就要揍我，看来我这几天的“失踪”，确实把父母亲气坏了。 

离开矮个大人的时候，我又一次认认真真把他看了一遍。他的确很矮，比个子不算高的父亲还要矮半个身子。他还有点胖，走起路来像只笨拙的企鹅，样子十分好笑。年龄估摸在四十岁以上了，有点黑的面孔布满了岁月留下的印痕。 

回到家后我才知，我竟然走过了三个村子！在我离家后的第二天，父母发现我没回来，一下子慌了起来。他们扔下地里的活计，四处找寻我的下落。正当父母绝望的时候，矮个大人多方打听，找寻家里来。 

后来，父亲了解到了矮个大人的信息。 他是村里的外来户，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之前有过妻子，不知什么缘故，妻子带着年幼的儿子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就这样，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棍汉。他平时为人和善，和村里人相处和睦，在村子里得了个好名声。

这个收留我的矮个大人，就这样在我年幼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还专门前往矮个大人那口给予我温暖的窑洞里，看望这个好心人。等到我上初中时，我再一次去看望他时，那孔窑洞破旧门扇的锁子，都已经生锈了。

听村里人说，几年前他回了河南老家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时光易逝，岁月匆匆。转眼间，三十多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当年那个负气离家出走的小孩子，在岁月的长河里，早已成长为一个大人，也不知那个收留我的好心矮个大人，现在还在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