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日，微博网友@蟠林社圈我，让我看几张航拍“粤军第一师诸先烈纪念碑”照片。看上去字体已经褪色，坑坑洼洼像块结痂的伤疤。
粤军第一师历史，并不著名，别说外省人不甚了解，即使是广东人知道也少。说起来也是一叹，每一处历史遗址，都是地方人文精神的养成来源。如此重要民主革命遗址，中国人民解放军祖坟之一，竟然遭到冷遇，着实不太妥当。
粤军第一师源头与余脉
清末民初，革命与复辟互相拉锯，战乱乃频。一支战斗部队根据时局，无论是易帜，改名、整编、缩编、扩编、变换番号、撤换主官、招揽军官、补充士兵，都是是常态。即便是战斗中大规模伤亡，只要军旗不倒，或人数上保留一定比例官兵，那么这支部队，就可以说没有消亡。
粤军第一师源头与分支，到现在也没有统一意见。而一支军队历史，我想用一锅卤水比喻，更为形象。
说起来，部队也真像一锅老卤。日常每天往锅里放鸡鸭牛肉，可以视作部队新兵入营，小火慢浸是部队在驻训休整，猛火烧开是部队在作战……捞起卤肉，那是士兵阵亡或退役离营……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卤水，味道好坏关键在药包；部队，战斗力强弱看校尉级军官；师、团级主官是负责看火、斩料的伙计。
部队长嘛，毫无疑问，那是执掌卤锅的油鸡大佬。
有时候政治主张不同导致部队分裂，也可以看成祖传卤味店两兄弟分家，卤水一人分半锅端走，各自开档，只要锅里原卤汁延续，不论充水添药，都可视为传承有序，所谓薪火相传。
广东省政协前副主席李洁之出身粤军第一师，八十年代渠写《粤军史实纪要》时，将粤军第一师历史溯源至清末广东新军、绿营、巡防营……此说基本上是另起源头，李副主席玩得这么尽兴，索性加把劲再往前推，历史会更长，将绿营、巡防营一直溯源到尚可喜、吴六奇的汉奸部队如何？
我明白李副主席想淡化粤军一师与陈炯明关系，但事实就是史实，不能这样搞，解放军可是认北伐四军为祖宗的，按他老人家所述，岂不是说解放军源自清末广东新军、巡防营。若解放军战史也认可，我没意见……所以，李副主席写史料嘛，总是让我摇头苦笑。
辛亥年北伐，广东代表队是由前清新军、巡防营组建，这点没错，但该部队因军纪恶劣，民国成立后乘船回广州，到黄埔没还下码头就被陈炯明派兵包围缴械遣散。
二次革命，胡汉民与陈炯明玩内讧，胡宁可把广东送给桂系也要搞垮陈。最后不但把留守粤军钟鼎基、苏慎初、张我权两师一旅玩成渣渣，党人同志被龙济光杀的杀，关的关，余者逃亡海外，彻底舒坦。
胡展堂这个扑街心胸狭窄，本事不大，野心不小。政争搞不过人，动辄引外援入局。一九三一年被蒋扣押汤山，便秘密联络犬养毅在东北搞事情，最后局面失控，演变为“九 · 一八事变”，害惨国家民族。人说中山党徒只顾党争，不恤国难，说的就是他。哪位老兄若有机会穿越回辛亥年，拜托第一要务便是诛杀此獠。
后来由朱庆澜省长亲军二十营改编的援闽粤军，基本上是讨袁共和军，怎么能接驳已经解散几年部队，说成承其沿革。这相当于卤锅被砸，卤水淌得一地，重新再起锅，与原来那锅卤水，有关系么？
你以为援闽粤军是什么威武之师，文明之师？……我们粤军，没穿拖鞋去打仗已经算很认真了，从来就没有威武文明过，一直都和乞丐差不多。所以我的头条号签名是：粤军坐馆，广东乞丐。
粤军第一师源头，没什么好争议，就是1917年组建的援闽粤军。
1920年，援闽粤军回师广东，将广西佬赶回广西后，全军扩充至五六万人。只是官兵成分复杂，既有土匪山贼，又有流氓地痞，这些人作战不见得勇敢，滋扰地方倒是在行。陈炯明有鉴于此，即令邓铿从粤军各部中，挑选几支部队素质较好的部队，拼凑合编为第一师，使之成为粤军模范，取得经验后逐步改造其他部队。
后来广为人知的粤军将领李济深、陈济棠、陈铭枢、余汉谋等人，全是此时入列粤军第一师。
一九二一年四月，孙中山在桂林成立大本营，准备借道湖南北伐，要粤军第一师调一个步兵团组建大本营警卫团。粤军第一师干脆将直属部队薛岳机关枪营、李章达工兵营调出，编为警卫团一、二营，由薛岳、叶挺任营长。
前文李副主席，此时是叶营二连的小排长。李小排长将警卫团第三营张发奎部来源记错，说是北江游击司令部所辖游击第二十七营编成。这事不确，张发奎回忆说，他任该营营长数月，有感官兵土匪习性不堪改造，便请示邓铿，以发饷换装名义将该营官兵从南雄骗下广州，然后亲自带兵缴械，谁知土匪兵看见有部队接近，立即翻围墙一哄而散。得，这下连遣散费都省了，刚好用于招新兵组建第三营。
大本营警卫团，可视为粤军第一师第一次开枝散叶。
油鸡大佬邓铿
铿哥是广东青年军官的大佬，我还是那句话，他若没死，国民党北伐总司令，怎么都轮不到蒋先生。
可惜，一九二二年初，铿哥被刺杀于大沙头广九火车站。跟随而来孙陈分裂中，粤军第一师内有人拥陈，有人拥孙。此时，一师人事编制动荡不安，如徐汉臣团调出扩编为独立旅，赣军卓仁机支队、郭学云独立营，张发奎辎重营（数月宁匪不降的警卫团三营降后改编）填编为第二团。补满编制后，一师拉到西江防桂。
其后经邓演达串联，粤军第一师部分军官密谋投孙，在孙指示下，他们与滇桂联军秘密联络，实行倒陈之策。李排长写文史资料，说粤军总指挥叶举曾质询择生：“外间传说你近来很活跃，拉拢第一师和其他部队，参加滇、桂军方面来反对我们，这样引狼入室，对得起陈总司令，对得起广东人民吗?” 邓情急智生，马上起立对叶宣誓说：“我邓某人如有对不起广东人民地方，天诛地灭。”
……好好的，乱发誓做什么。不知道发誓这玩意，一般都是“好的不灵，毒的灵”么。以其后滇、桂军在广东为祸之烈，邓择生对得起革命，对不起广东人。毒誓应棍，择生算是求仁得仁……作为广东人，到择生坟前，我亦不改口。
滇桂军入粤后，陈炯明部让出广州膏脂之地，撤往东江以东。粤军第一师的革命军官还没来得及弹冠相庆，便被桂系沈鸿英赶出广州，去四邑吃泥沙。只是此时后悔也没用，唯有加紧训练部队，以待来日。
一九二一年，粤军第一师军官摄于广州培苑公园餐厅。左起：齐公恪、张发奎、粱鸿楷、王超、叶挺、罗子良……图片在来《张发奎回忆录》，事实除了梁鸿楷我觉得是，王超更像是李济深，其余人不确。
其后两年，粤军第一师在统一广东过程中，东征西讨。不管友军、敌军，全部干了一遍，算是一雪前耻，前后对陈德春、沈鸿英、黄振邦、林虎、杨希闵、刘振寰、邓本殷……下手，算是为国民政府开山立柜立下头功。这两年里，粤军第一师番号也一变再变，先后扩编改番号为“中央直辖广东讨贼军第四军第一师”（1923年4月）、建国粤军第四军第一师（1924年6月）、国民革命军第四军（1925年8月）……
由此，后来从粤军第一师衍生的著名部队有：张发奎北伐铁军系（现台国军陆战99旅）、朱德红四军系（现解放军127师）、陈铭枢十九路军系、陈济棠第一集团军系……
粤军第一师墓园
粤军第一师坟场，肯定不是现在“诸先烈纪念碑”刻写民二八年肇建。民二八年，即一九三九年，时广州日据，你认为日军或者伪汪方面会建碑？我觉得民国二八年的二字，是一之误会。
我没看过坟场开始建造时间资料，但按时局形势判断，应该是统一广东诸役阵亡官兵陆续开始集中葬入，时间点判断在1924年秋，不会更早。其后，应该有援闽粤军回粤驱桂、赣南北伐诸役阵亡官兵亦迁坟于此埋堆。无他，广东人说的，有阵……不要奇怪，民国军人风俗习惯，一经同袍，便是兄弟。此时，粤军第一师狮头是李济深。
粤军第一师第三任油鸡大佬李济深
“诸先烈纪念碑”落成时间我也不知道，按其款式和越秀山孙中山纪念碑差不多，估计建成时间随其尾后，如此，不但经费可搭孙顺风车，连同纪念碑设计图纸也可搭单。
这是当年坟场原样，现在坟墓全部铲平。不用问，我知道墓碑石棺拿去修水利，遗骸挖个坑深埋，或者磨成钙粉当肥田粉撒……我这人豁达，看得开。遗骸处理事实上我没什么意见，肥田不肥田，迟早的事情。墓碑能找到的话，还回来，有个名字就好。
遗址考据方面我不在行，没什么资料。只知道陈济棠主粤八年，他自己是一师出身，坟场里葬有他同僚部下，坟场管理与建设自然是极尽完善。
一九三一年，胡汉民被蒋扣押南京汤山，全国反蒋三十六路烟尘齐聚广东准备搞事情。时势使然，军事方面自然是地主陈济棠主导，但其资历与能力都很勉强，表面强撑局面，私下里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期间，陈为巩固人心，想出个馊主意，借助黄花岗、粤军一师坟场里国民党前辈声望地位，着令部下文武官员分头分批到坟前宣誓团结。这事本也没什么，但这黏线佬宣誓仪式不是白天搞，而是安排半夜三更。
据广州市政协委员秦均回忆，当时场内点一汽灯，现场一片惨白雪亮，中央一长供桌，桌上有酒壶，酒杯，鸡血酒、誓词一份，刺刀一把，桌子边上草人三个，上面写着：帝国主义、共产党、蒋介石……桌后盏油灯，意为长明。有时一阵风刮过，灯光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军官见惯死人，还好。行政人员胆小者一进场，估计会被吓得头皮发麻。
宣誓者临时通知，汽车接送，进场后排成横列，先向烈士墓行礼，然后以手巾蒙眼，行前数步站定，取下手巾，意思是从黑暗到光明。然后高举右手，宣读誓词，读完拿刺刀向三个草人各捅三下，捅完喝血酒……是不是很搞笑，还有更搞笑的，看看当年陈济棠第一集团军反蒋口号：
将先生算不算冤枉？
所以呢，不用太在乎历史上什么革命与反革命之类身份标识。
墓园其他
看过简略资料，一师墓园里还有四军北伐阵亡将士纪念碑墓。抗战胜利后，张发奎任广州行营主任，墓园里再增建第七战区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照片没见过，但蒋光鼐手撰碑文有影像。
蒋光鼐篆额之“第七战区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他日若有机缘恢复此碑，我献出扫描版，以便拓字。
碑文是余汉谋手撰，此时距铿哥被刺，二十有四年，粤军仍言必称邓铿。
张发奎是一师老资格，但不是最资深。1917年援闽粤军开拔时，他不舍得海珠水泥厂高薪没加入，后来觉得上班无聊，辞职过福建加入。邓演达、薛岳等兄弟已经是连排长，他只能从士官开始干。为了追赶，他勤勉干活，作战勇敢。粤军回师广东在汕头作战，他加入敢死队，拿根棍子往前冲，还缴了一杆枪，于是被邓铿提拔到师部任中尉副官。从此，他在军中晋升顺利，将各位同学兄弟远远抛在后面。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四日，摄于共乐会。中间三个是穿西装扮斯文的黄琪翔、张发奎、薛岳。上排右一：朱晖日。下排中：陈可钰。
1938年广州失守，张发奎回广东当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对着十二集团军大小军官训话：“我是一师老屁股，以后我就是你们家长！你们要听我的话。”
第一次粤北会战后，在韶关举行庆功宴，陈诚到场慰劳，喝多几杯后，陈长官酒精上头，高呼“粤军第一师万岁！”在座军官多一师出身，自然跟着喊万岁。然后陈诚再次高呼“第三团万岁（他任邓演达第三团炮兵连长）”，张发奎站起来不满地说：“陈矮子你什么意思，难道我的一团，就比飞机达三团差吗？你怎么不喊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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