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笔记 | 岛外之岛——湛江硇洲岛的前世今生

一

情人节前，回到硇洲

从七年前一次心血来潮的旅行开始，几乎每年都来一次硇洲。在硇洲，留下很多美好的记忆。一班同学在海堤散步，躺在缓缓释出余温的水泥板上，仰望漫天灿烂星光。也是在硇洲，早上七点渔船归来，最最新鲜的鱼虾立即在船舱烹煮，坐在船头大啖，以致回家后三日不知海鲜鲜味。

硇洲渔港

后来，有了广州湾调研活动，发现湛江那么多地方的历史竟付之厥如，每年接待我的硇洲老同学都要新婚了，于是有了新的觉悟：不能总是消费硇洲了，我应该做点什么了。

硇洲是火山岛，东面的那晏滩上，黑乎乎的火山岩遍布，只有岛的西面适合建港。由于文字记载的缺乏，我们很难清楚探究硇洲人的来源。这座岛屿最早与正史有关，是南宋王朝倾覆之际，大臣陆秀夫携皇帝赵昰逃难而来，升硇洲为“翔龙县”。到了清代，硇洲虽扼守海上交通要道，但不过是一座居民数千的偏僻小岛，最早定居的乡村，也还没有发展成有祠堂的宗族。

硇洲成为湛江市辖区的一部分，渊源可以追溯到广州湾时期。法国人占领之初，就已意识到硇洲地理位置之重要，于1899年就在硇洲中部建起硇洲灯塔，一度设立“淡水区”。随着赤坎、西营两处城区的建设，港口贸易逐步繁荣，位处广州湾水道外缘的硇洲重要性更加凸显。

硇洲地图

法国明信片上的硇洲灯塔

成为租借地之前，硇洲的港口已成规模。地方头面人物和官员的合力之下，清道光年间开辟了北港，今镇政府所在的淡水，也在晚清开始逐渐发展。

情人节当天，两组湾友来到硇洲，两日的考察之行就此开始。之所以说硇洲是“岛外之岛”，是因为从湛江市区过来，要先过桥到东海岛，后横跨全岛再到东南码头乘船过渡。既然是为了探索广州湾时期硇洲岛的历史，来之前我们主要准备了三方面的问题：法国人在硇洲留下了什么，他们是怎样的人？抗战时期逃难来的海南人如何谋生计？广州湾时期硇洲的社会生活如何？

夜里的渔船

二

2月14日，口述历史

理想的口述历史访谈，应有“中间人”在场。来硇洲前，与两位硇洲同学联系并说明来意，并请她们帮忙寻找采访对象，事实证明这的确有效。相比于贸贸然与老人接触，熟人的引荐更易取得受访对象信任。第一位访谈对象是在红卫管区水仙宫庙旁的伍婆婆，在老同学介绍下，四人小组“摆好阵势”，很快进入了状态。

“中间人”的帮助下寻访老人

此时，水仙宫前一位阿伯正在为一个一米多长的木雕龙头刷漆，上前攀谈，得知是为了正月初八的神诞游行准备。也是从了解水仙宫信仰开始，我才发现了“水上人”的存在。阿伯回忆，水仙大王从海上漂来，自言是投水而死的屈原。如今神诞延续传统，依然是选出六位做海人和六位陆地居民做缘首，负责筹备。

为水仙宫制作龙头

如果说“水上人”一词陌生，那“疍家”应该更为大家熟悉。比起广州疍家人与陆上居民的界限分明，硇洲的水上人似乎没有遭受过严重的排挤，而是“自觉地”离岸三尺，不在陆上购地买屋。在过去，水上人全部以海为生，主要从事渔业，还有的撑艇运货。由于识字率低，水上人没有留下什么文献记载，只有水仙宫口耳相传的传说以及老一辈的回忆。

我的同学吴丹甜，正是水上人的后代。因为成本的上升以及竞争加剧，她的父亲也如许多红卫管区的渔民那样，在几年前卖掉了渔船，水上人的身份更加远去。早在解放后，水上人就离开罟棚，搬到陆上居住，并被纳入公社大队的管理下。也许，水上人不久将完全消融于硇洲社会。

与“水上人”合影

庆幸的是，在硇洲采访的老人，多多少少都能回忆到法国人在硇洲的事迹。但最令人感兴趣的，无疑是跨国界爱情故事。

口述一：我十几岁时认识一个法国官。有一个女人婆她拾柴，把脚摔伤了跌在路旁，一个法国军官骑马经过，停下来帮这个女人搽药。当时，这个女人已经嫁人了，但是她跑去法国兵营里面告状她老公。这个军官说：“你不嫁给他那嫁给谁？”“谁都不嫁。”“那你嫁给我好吗？”于是他们就结婚了。

口述二：关于鬼仔，我们硇洲当时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广州湾时期，法国人在硇洲管理各种事务，当时有对夫妻到兵营闹离婚，女人叫谭明爱，她从小做童养媳在婆家，现不想一起生活便要离婚，法国军官有个儿子长得白白净净，军官见谭明爱长得很漂亮，就把她许配给“鬼子”，于是他们在一起生活还生了一个女儿，后“鬼子”要回法国，女人想跟着去，但是被“鬼子”抛弃留在了硇洲，他们的女儿也因此夭折。

应该说，“官娘”谭明爱与法国人的故事很有文学和影视选题的潜质，留有无限遐想空间。偶遇、对命运的抵抗、异国情缘、乱世背景......入夜后，海边的大排档里，两组人分享同样的故事，半天的分头行动莫名其妙相连接。

三

2月15日，寻找灯塔和北港

广州湾时期硇洲岛的传奇故事，还不止一个。老人回忆，硇洲岛人眼睛不好，因为“灯楼火入眼”。灯楼，就是法国人建于1899年的硇洲灯塔。老人们还说，以前点煤油灯的硇洲灯塔火光更亮，现在因为配件老化，已不如从前。

凌晨六点的灯楼火

也是因为老人的口述，我才意识到硇洲北港的存在。硇洲镇所在的淡水，也称南港，是硇洲的中心。但在清道光北港开辟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北港才是最主要的港口。当年往来南至海南，北至广州湾，东到广州潮汕的船只，航线经过硇洲岛，北港商埠繁华一时。上世纪七十年代后，北港被淡水完全取代。

在硇洲岛，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三轮摩托，在接近北港时，路况转差，土路的颠簸颇有乡土风情。如今的北港港湾淤塞，一条旧时商铺鳞次栉比的古街，已变成民居。北港并没留下什么文献记载，居民为我们指认公局分局和“大使馆”旧址，零碎的回忆还不足以还原历史的原貌。

北港今貌

到乡镇做口述历史，会有一种紧迫感和小小的使命感。因为乡镇缺乏专业的文史工作人员，很少编撰地方文史资料，即便有，也多是叙述“革命斗争”。而像水上人的生活和港口商埠的变迁这些历史，如果再不去搜集，就有可能永远流失。这些历史不是帝王将相的宏大叙事，却是家乡真真实实发生过的故事。孤悬海外的硇洲岛，我愿为你做记录。

乡间小路驰骋的三摩，正宜小睡

写于2015年2月

作者：吴子祺

编辑：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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