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主播：F小姐
本文写作于 2015 年 7 月
纽约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地方，一个金光闪闪的地方。鲜活的，躁动的。受宠的，张狂的。举手投足间尽是天之骄子的气质，眉眼神采里一派舍我其谁的味道。
他是世界眼中的那颗大苹果。左右着这颗小小星球上的经济、金融、政治、媒体、教育、娱乐、时尚……参与着一切你所能想象到的显赫声名和无上荣光。无数的信徒无数的候鸟涌向这里，只为了贴近一瞬、张望一眼。有的涌向华尔街，有的涌向联合国，有的涌向时代广场，有的涌向中央公园。
噢，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博物馆。
在谷歌上搜索「到纽约必看的博物馆」，马上就会有一排最常被提到的答案伴随着各自的 logo 弹出来。其中最直白最抓眼的，就是黑底白字的 MoMA 。
MoMA，也就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曾经出过一本重磅推荐性质的小册子，里面细数了 350 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在简介里出现的第一张插图上，你可以看见一片流淌着的深蓝色夜空，几簇旋转着燃烧着的金黄色星星，还有一棵繁茂地挺立着的、由深棕色和墨绿色缠绕起来的柏树。
所有线条和色彩是那么强烈那么壮丽地朝你扑来，再多辞藻都显得苍白。
这就是 MoMA 的镇馆之宝——荷兰画家文森特·梵高于 1889 年完成的《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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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费这么多笔墨来铺垫，从纽约，说到博物馆，再说到《星夜》，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幅画现在拥有的身价与地位。
看着这幅画，看着它已然成为了世界瞩目的艺术之都里的一颗明珠，再想想画家本人的境遇，心里就无奈地生出许多沧海桑田的酸楚与凄凉。
《星夜》的命运开始于 1888 年。那年 2 月，梵高搬到法国南部一个叫阿尔勒 (Arles) 的小镇上，在一所叫卡黑 (the H?tel-Restaurant Carrel) 的旅馆里租住了一个小房间。到 4 月的时候，他给同为艺术家的朋友埃米尔·伯纳德 (émile Bernard) 写信说：
「毫无疑问，想象力是我们务必要开发的官能。仅凭着它，就能将我们带向更令人振奋又抚慰人心的创作、关于自然的创作。那可不是对现实的匆匆一瞥，因为我们眼里的现实本就是不断变化的，就像是一道灵光、一道闪电，让我们真正去思考……比如说吧，一片星夜，应该是我想要尝试的东西。」
阿尔勒小镇上的居民并不知道有一幅传世名画要在这里萌芽生长，他们只看得见一个讨人嫌的疯子。即使一个世纪之后，当年镇上织品店里打工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老婆婆的时候，还是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走进店里买画布的梵高是怎样一副观感。
「脏兮兮的，臭烘烘的，破破烂烂的。不礼貌的，不体面的。丑陋的，生病的。」
如果老婆婆的语言已经竭力诚实，我们唯有感叹，是这个世界对梵高太刻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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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故事要从更早之前说起。
1853 年 3 月 30 日，文森特·梵高出生于一个牧师家庭。这个严谨的家庭里，信奉的不仅有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还有另外一套为人处世的「三一原则」——做一切事情，首先要考虑的都是责任、得体、以及沉稳。
还是个小男孩的梵高在父母的眼里俨然是个怪胎。他离群索居，却又十分聒噪，很爱吵架，时不时会大动肝火，甚至会把火撒在母亲身上。没过多久小梵高就发现母亲在疏远他，不给他好脸色看，于是索性开始小范围的「离家出走」。他逐渐对家里的花园萌生出浓厚的兴趣，喜欢花很长很长的时间一个人散步，尤其是在晚上，以及风暴来临的时刻。这个习惯后来贯穿了他的一生。
离经叛道的小梵高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多少疼爱，他童年唯一的陪伴和慰藉是弟弟提奥。他们俩太不一样了：一个乖僻、阴沉、多疑，另一个则外向、明朗、友好。他们俩也有拌嘴的时候，但即使吵起来了，也从不曾停止在一起玩耍。梵高一生并没有亲近过很多人，提奥是这些人中最举足轻重的那个。后来流传于世的梵高书信集里，收录了 844 封梵高写过的信，其中超过四分之三的都寄给了提奥。
1864 年 10 月，父母把 11 岁的小梵高送到了寄宿学校。他在那里度过了孤独的两年，渴望着能有家的温暖和支持，但随即又被父母转送到另一间寄宿学校去了。1868 年 3 月，15 岁的梵高在学期还没结束之前就毅然离开了学校。他很想家，所以他决定走回去。 孑然一身的少年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七个小时。
十多年后梵高在给提奥的信里提到自己的少年时代，他说：
「我的青春是暗淡的，阴冷的，贫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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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学校的第二年，16 岁的梵高进入了他叔叔所在的艺术品经销公司古皮尔 (Groupil & Cie) ，在荷兰的海牙分店开始了一份学徒的工作。在海牙，梵高第一次遭遇了爱情，那是一个名叫卡罗琳 (Caroline van Haanebeek) 的荷兰女子。可惜，卡罗琳后来嫁作他人妇。
女主角出嫁的同年，也就是 1873 年，20 岁的梵高也从海牙分店调到了远在英国的伦敦。也约莫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招妓逐渐变成了梵高生活的一部分，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这两场里程碑式的变动不知道是否与那次情伤有关联。但可以肯定的是，过了十多年，梵高给提奥写信，聊起女人时，他说：
「我宁愿和一个平凡无奇的妓女在一起，也不要孤零零一个人。」
1873 年的伦敦正是如日中天的世界之都，然而梵高却选择与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视而不见。他抗拒社交，喜欢长久地散步，阅读，写信，和妓女呆在一块儿。两年后，业绩平平的他被调到了巴黎。然而，在新环境的工作也没有起色，甚至每况愈下。那年圣诞，被乡愁折磨的梵高没有经过公司的批准就回了荷兰，公司于是也毫不含糊地把他辞退了。
在巴黎的时候梵高接触了大量的宗教文学，并从耶稣身上感受到了强大的共鸣。他们都一样：与家庭格格不入，热忱地深爱着大自然，更喜欢在世间的旅途中探索自己。丢了工作的梵高索性开始勇敢地追逐宗教的理想，渴望成为一名牧师。
虽然中途也经历了一些波折，24 岁的梵高还是到了阿姆斯特丹，打算系统地学习神学知识。课业很重，拉丁语和希腊语的课程让他疲惫不堪。他不交任何朋友，头痛越来越严重，信里的语言也开始变得黑暗消沉，充满了自我责备。就是在那时，他第一次提到了自杀。
他中断了阿姆斯特丹的学业。那之后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涩。家里给他安排了另一个在布鲁塞尔的三个月的新教牧师试用项目，他没通过。他又到一个矿区上谋了一份传教士实习的职位，和矿工们混在一块儿。牧师来视察的时候发现梵高一副肮脏粗俗的样子，布道也做得蹩脚拙劣，全然没有一个合格牧师的模样，于是也把他解雇了。
梵高百般沮丧，迫切地想见到提奥，然而提奥说，家中的二老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一直以来标榜纪律和体面的牧师家庭竟然养育出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家伙，面子都丢光了。这些火上浇油的话把梵高推向了崩溃。那是他第二次想到自杀。
梵高不擅相处，这点从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开始了，所以他总需要一个栖身之所来逃避现世。倘若不是宗教，那就艺术吧。在梵高看来，唯有自然能让人感受到上帝的存在，而艺术家所要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把自然引向信徒的中间人。宗教和艺术都是很珍贵的宝物，它们能让人找到慰藉和寄托，能在黑暗里点亮一束光。
1880 年，27 岁的梵高第一次在信件里宣布，他想成为一个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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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奥开始全面在经济上支持梵高的生活。但他们的父亲显然不这么想，总认为应该把这个脑子奇奇怪怪的大儿子送进疯人院。梵高 28 岁那年的圣诞节，两父子吵得不可开交，父亲于是下令：滚出这个家，不许再回来！
梵高离开了家，在严冬的街上遇见怀孕的妓女西恩 (Clasina Hoornik, 多被称作 Sien)，立刻就收留了她。半年之后西恩生下一个儿子，梵高也视作亲生骨肉看待。和西恩在一起的生活让梵高感到安心，仿佛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归属，一个值得他专注和狂热的地方。他创作了许多幅西恩和孩子的作品，把西恩当做他人生的天使，认真地考虑和她组建家庭。然而，西恩逐渐重操故业，梵高只有伤心透顶地离开。
本以为有了一个家庭的替代品，到头来不过一场海市蜃楼，梵高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没有根的浪子。他吃越来越少的食物，喝越来越多的酒，欠下越来越多的债。提奥来看他，为钱的事情争执起来，勒令他找一份工作。梵高绝望地想，自己的弟弟慢慢地变成了自己的父亲的模样。
1883 年的圣诞节，30 岁的梵高鬼使神差地回到了两年前曾经驱逐过他的家，又展开了和父亲的旷日持久的战争。即使次年出现了对他感兴趣的艺术资助人，还带了几个学生，生活算是大有起色，却仍然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可。1885 年 3 月，父亲中风去世，妹妹对梵高说，你已经把爸爸气死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要把妈妈也气死吗？！
梵高终于永远地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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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6 年，33 岁的梵高到安特卫普学习画画。他的牙齿都烂了、断了，发烧不止，十分虚弱，被同学羞辱，还有一门课把他给开除了。后来他又搬到巴黎与提奥一起住，虽然巴黎让他的画开始有了明亮的颜色，但提奥未婚妻的出现让他开始恐慌。提奥是他通向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这根稻草现在要离他而去了。1888 年，35 岁的梵高不辞而别，搬到了法国小镇阿尔勒。
梵高曾经无数次在各种信件里挣扎着提到他在夜空下所能感受到的慰藉，那份他从晶莹的月光和深邃的夜幕中感到的慰藉。阿尔勒的夜晚让他想起巴黎了，眼前之景、记忆之景、理想之景全都交融在一起，他兴高采烈而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一切都杂糅起来。他没办法用语言很好地传达胸腔中的震动，但他决定了，要画下来。
1888 年 9 月，梵高先后创作了《夜晚露天咖啡座》和《罗纳河上的星夜》。随后又絮絮叨叨地和提奥写信，解释这并非他想要的景色。他想要更多的自然风景，而不是这种城镇气息浓厚的环境。他也和妹妹写信，说起他喜爱的小说与诗歌，说他是多么想让自己画笔下的星夜也能像那些文学作品一样。
同年 10 月，同为艺术家的高更在梵高的邀请下来阿尔勒做客。当时梵高已经租下了一间黄色小屋，梦想着把这里打造成一片艺术家群居的理想国，对高更的邀约就是他抛出的第一条橄榄枝。无奈两个人理念不合，争执很多，每到晚上，小屋里总是会爆发出梵高骇人的咆哮。
高更的离去无情地撕碎了梵高的乌托邦。眨眼又是一个 12 月，圣诞节又要来了。那本该是一个最开心的节日，然而在梵高的记忆里，过往的每一个圣诞节都饱含了不愿再提的苦痛。遭到打击的梵高被绝望和颓唐包围，他割下了半只自己的左耳，裹起来，送给他最喜欢的一名妓女。
在包裹上他写了一句话：
「记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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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被扔进了医院，在愤怒、焦虑、幻觉与梦魇中度过了 35 岁的圣诞节。从医院里出来，梵高因为拖欠房租被赶出了黄色小屋。当时的提奥已经在准备婚礼，梵高明白，此后的人生唯有自己一个了。
大概是为了不让提奥操心，1889 年 5 月，36 岁的梵高乖乖地进入了圣雷米精神病院，随后被确诊为癫痫。他符合每一条癫痫患者的特性：容易兴奋也容易发怒，时常出现幻觉，有自残行为，还喜欢整天游荡。
确诊的消息仿佛让梵高松了一口气。他任由自己病得越来越重，同时也越来越有激情地投入到创作中去。他越发地喜欢扭曲的线条和浓烈的笔触，仿佛是要把心里的那团火全部倾注到画纸上。
6 月，他重新开始了对于星空的研究，他呆在精神病院里属于他的小格子里，透过栅栏看这个夜空下的小镇。他在画面上布置了一些小小的村落，又从记忆和想象里搬运来了教堂、新月，还有他想象中普鲁士蓝的夜幕以及金光闪烁的繁星。
他从来没奢望过这幅画会有怎样的将来，甚至对自己的表现感到疲惫不堪、无能为力。离开圣雷米的时候，他给伯纳德写信说：
「我一整年都像个奴隶一样，拼命地画着自然，也不去想这到底是不是印象派，还是什么别的。我又一次任由我自己去画遥不可及的繁星了——一场新的失败——我真的受够了。」
次年夏天的一个炎热的日子里，他带着作画工具出了门，却带着一具衰老破碎的身体回到了逗留的旅馆。子弹击中了上腹部，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梵高对着自己扣动了扳机，但当地也有传言说他是被不懂事的年轻人误伤，为了保护他们才没有说穿。那把枪从来没有被找到，作画工具也不知所踪，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一个可以考察的案发地点，这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梵高蜷缩在床上低低地呻吟的那句话是——
——我伤害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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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我在纽约，到 MoMA 亲眼看了《星夜》。
其实我没能好好靠近一些认真端详，人很多，安静地挤在 MoMA 五楼的那个小展厅里。为了不造成拥堵，大家都是知趣地照一张相就匆匆离开，到楼下的礼品店里挑一张《星夜》图案的明信片，又或是挑一册梵高的画集。
我也随大流默不作声地照了一张相，转身往外走。心里慢慢浮起一张瘦削的脸。
他肯定猜不到，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那些留下来的画作会如此迅速地声名鹊起，成为艺术品商的宠儿。世人在震惊之余终于舍得关心一下这个疯子的脑子里曾经都在想些什么，开始一封封细细地检视他写过的书信。
他们发现了什么？一个真诚可爱的絮絮叨叨的男人，害羞而笨拙，不善社交，所以沉迷于书本和画纸。
他总是那么兴致勃勃地要留下一点活着的痕迹，留下一些人生的脚注，因此需要一个可以诉说的收信人。他写得出优美隽永的句子，字里行间全然是一副才华横溢光彩照人的模样，还有一颗滚烫跳动的心脏。
后来呀后来，他的名字终于成为了一个家喻户晓的符号，无数的人听说了他，前赴后继地要涌进博物馆里看一眼真迹，拍一张到此一游的证据。
那个曾经因为人群而惊惶的红头发瘦哥哥，那个为了躲避人群而常常在半夜出门散步的疯画家，倘若他看见今日这副门庭若市的盛景，心里会是什么想法呢？
但我们再也不会知道了。
毕竟，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整整 125 年了。
（首次发表时是梵高离世 125 周年，今年快要到 127 周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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