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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道立|张汝舟先生|储道立|张汝舟|历术甲子篇|安徽|殷历谱|贵州大学
本文受权转载自公众号“桂花灯”
储道立按:一篇旧文,谨以纪念一位安徽农民。
1980年,南京大学、山东大学、贵州大学、新疆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等校的章黄学派的学者联合起来,把他们的弟子统统赶到安徽琅琊山下,去参加一个“古代天文历法讲习班”。
所谓“章黄学派”,即以章太炎及其高足黄季刚为首的学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高校里的国学讲坛几乎是该派的天下。学术界内圈的人都知道,这些老先生,许多都是带着教授头衔进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差不多个个都是本校乃至国内泰斗级的人物。东洋学者把他们的弟子赶到中国北京,有自知之明的首都的大学者又把一些人赶到章黄学派门下。对于经史子集,这些老先生虽然各有独家之学,总不至于连天文历法都不敢向我们这些连东南西北二十八宿都搞不清的弟子传授吧?这些先生若是换成今天的教授,谁不是国学大师?会买谁的账?怎么竟然联合恭请一个弟子们闻所未闻的人讲天文历法呢?醉翁亭那里,从来没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啊。
不敢问,打起背包出发。
风景绝对好,学校绝对不敢恭维。琅琊山下,一所刚成立不久的专科学校,全校最高职称者只是寥寥的几个讲师。除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讲师之外,20多天,没有一个教师和领导来看我们。这个有数十名章黄学派再传弟子参加的讲习班似乎与东道主无关。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开幕式,依稀有点清代朴学的风味。单刀直入,一个中年讲师用几分钟时间交待了以下几点:
主讲人名叫张汝舟,我是他的弟子。张先生年纪大了,一次最多只能讲20分钟,20分钟后,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因此,大家不要提问,以免耽误时间。请大家课后不要拜访他,先生需要休息。
言毕,张汝舟先生进来了----是被该校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讲师背进来的。
一个干瘪的老头,一个地道的安徽老农:下巴,山羊胡子;头上,一顶安徽农民的毡帽;上身,黑色直贡呢的大襟棉袄;下身,黑色直贡呢的大裤裆棉裤;裤脚,黑色的丝带裹住小腿根;脚上,黑色的小圆口布鞋。看得出,这身行头是特地为此次讲习班新做的。
人人心中都升起一个巨大的问号。
张先生被小心地放在椅子上,开讲了。
陆续几天,背来抱去,每次20分钟,他讲了如下内容:
中国古代天文历法,说来说去,要读懂《史记》里的《历术甲子篇》。
《历术甲子篇》从司马迁传下来直到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懂。你们的老师都不懂。
中国的历史,从西周共和元年开始,可谓是信史。但是周代以前的殷商时代和夏代,从来没有人把时间弄清楚,你不一年一年地排出来,就不能说是信史。你再说中华民族历史悠久,人家都不相信。
我把商代的历史年表排出来了,我写了一个《殷历谱》。为什么没人排出来?因为没人读得懂《历术甲子篇》,而上古的历法就是依据《历术甲子篇》编排的。
确定历史有个“历点”问题。武王伐纣在哪年哪天?屈原的《离骚》,走上来就说自己是何年何月何日诞生的,究竟是哪年哪月哪天?大家都在推算,有的相差一两年,有的就一两天。但是,差一天也不行!否则历史就全乱了,人家就怀疑你的历史!
夏商周的历史要做到“天地纸三合一”。天上的天象,地下的考古,纸上的记载,必须完全吻合,才能成为信史。否则外国人不承认。人家的天文学家首先就不信。
你们要一天一天的计算,加减乘除,一道都不能错,否则历史就搞乱了。
王国维的《生霸死霸考》搞错了,影响大不等于不错。郭沫若考屈原生日,也错了。朱文鑫也有错。你们按我的东西去写论文,答辩时没人敢质疑的,没人懂哎。
人们说天文历法是绝学,其实我并不拿它当回事,有多难呢?当然,我只能从纸上证明,今后你们要尽量做到天地纸三合一。
这位张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一个农民怎么可能说出这些非常专业的话来呢?而且简直目中无人。可是,他确确实实是个农民。一个自1957年便在全椒乌江一带种地的农民,一直种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邓小平说话算话的时候。
终于渐渐明白了。原来他是章黄弟子中辈分较高的人,如同我们说黄埔军校第几期一样。57年之前,他是贵州大学的教授,57年成为贵州省头号大右派,削去公职,回乡务农。文革结束,因为安徽省找不到一个参加华东六省一市编词典的副主编,有人向省政府推举他,于是“农转非”,有了口粮,特批“教授”,安置在这所希望有个教授的专科学校。
真正讲授《历术甲子篇》的是张先生的两个弟子。白天讲,晚上也讲。我们一边听,一边在草稿纸上演算加减乘除,除不尽又怎么办,闰年又怎么定,岁首和后代有什么不同。几个老先生也老老实实的演算,时不时错了,便来问我们,因为我们毕竟年轻,脑子好使些。
有时不明白,便向张先生的弟子发问,结果答不出来,便发生争执,有时还红脸,因为大家都想搞明白,都怕出错。
我心想,何必将先生弟子的军呢?就这20天,哪能把上古的历史搞清楚?
但是张先生好像也对替他讲课的弟子不放心。有一次他说,你说我的《殷历谱》中有计算错误,要改。我跟你讲,千万别动,一个字都不能改!你改了一天,整个商代史就全乱了。你现在跟我讲没有用,我糊涂了,但是我当时写《殷历谱》的时候头脑很清楚。
我看过那本《殷历谱》手稿,原来是小学生的算术练习本,纸质很差,已经很破了。想必是当农民的时候写的罢。
先生每次上课总有这样的一幕:讲得好好的,突然那位花白头发的老讲师走过来,不由分说就把他抱起来走出了教室。先生偶尔在他的怀里说:“让我再讲一会儿,再讲一会儿。”我们看看表,先生讲了20分钟。后来有人对老讲师说,就让他多讲一会吧。第二天,先生正讲得好好的,突然大家都不知所云了,众人看看表,恰好刚过20分钟。老讲师于是又把先生背走了。事后老讲师说:“准得很,一过20分钟,他的思维立即紊乱。”
终于按捺不住,想去看看先生的家。家其实很近,拐个弯就到。原来是三间茅草房,墙是泥巴拌稻草叉起来的,使人想起汉代以前就有的“版筑”之法。屋面的茅草很新也很厚,至少有15公分。地面虽是泥土,倒也平整。老讲师说,是省政府拨的款,才盖好不久。先生住正屋。一个中年妇女住一间,是他的亲戚,农民,省里叫她照顾他的生活。另一间较小,灶房。正屋里一张床,床后一个粪桶,大小便用的。床头一张书桌,不大。上面一个小书架,歪歪倒倒的有几本破损的线装书。我们那时没有凭空拜访前辈的习惯,一般总要准备一点心得体会或是不懂的问题才敢登门。和我一道去的是南师大的,他是民国著名学者钟泰的晚辈,因此有话和张先生说。他问了一个问题,又汇报了自己的看法,说完,立即双手递上一张纸。张先生似乎觉得他的纸较贵重,便打开抽屉抽出一张自己的纸,一边说一边写。头两行很正常,写到纸边便换行,及至第三行,写到纸边了,却不知道换行,继续向右写,字全在桌子上。我们知道不能再交谈了,便赶紧告退。
20天的“天文历法讲习班”就要结束了。先生要求各校推个代表汇报学习心得。南大的师兄们叫我发言,私下对我说:“不要给南大丢脸。”我很紧张,开始想说的题目是,根据先生的理论和观点,如何确定屈原诞辰这个“历点”,但是心里很恐慌。匆忙之中,我问天天背张先生的老讲师:“贵校可有《辞海》?”老讲师立即送来了。于是,我换了一个题目:《辞海》中天文历法条目的错误举例。
第二天是汇报会。贵州大学的一位老讲师开头炮,他的题目是:从张汝舟先生的天文历法观点探讨武王伐纣的历点。说实话,他讲得虽然很严谨,但当场就能听明白的好像不多,因为不是一时能消化得了的。
接下来好像是新疆大学发言。他用了很多形容词称颂张先生对于天文历法研究所作的巨大贡献和重要意义。言词虽然很夸张,但句句出自肺腑,最后他表示一定要继承并光大先生的成就。大家听了,默不作声。不过,好像并没有人感动,因为那个时代的学风不像现在,人们要听的是你有哪些收获,你通过学习解决了什么问题或存在什么疑问,不是要你来谈听了首长讲话之后你歌颂领导的水平如何高。只有你把学术上的收获端出来,才是对先生的最好评价。不过,前些年我看到一些研究古代天文历法的文章,作者很可能就是他。回忆往昔对他的轻视,一种惭愧感不由浮上了心头。
第三个发言的忘了,接下来好像是我最后发言。我谈的中心是月相问题。既然谈月相,一开始就躲不开先生对王国维的批评。王氏是清华研究院的“四大金刚”之一,著作等身,《观堂集林》的第一篇便是《生霸死霸考》,所谓生霸死霸,就是生魄死魄,简言之就是月亮圆缺变化的不同形象及其相应的时间。20天里,我既未能好好消化先生的学说,又对《生霸死霸考》不甚了然。虽然觉得王氏的说法确像是有点问题,但是又认为学术问题不是政治立场表态,可以在不理解的情况下仍然态度鲜明,所以不敢造次,而是很快转到具体问题上,拿出比较靠得住的东西来。记得当时摘引了《辞海》中“月魄”条目。编者的解释说:月初生或圆而始缺时不明亮的部分。换言之,月魄是指我们看不见的部分。这是学术界的通识。可是编者所举的书证却是高适《塞下曲》的诗句“月魄悬雕弓”。弯弯的月亮像一张弓悬挂在天上,那么这里的“月魄”该是月亮中明亮的地方才对,怎么能指看不见的部分呢?不是自相矛盾么?
当天的晚餐伙食较好,算是庆贺讲习班圆满结束。几个老先生喝了酒,我们小字辈不敢也没资格喝。有三个年长的教师(好像是不同院校的)硬要我喝一杯:祝贺我的汇报。
讲习班结束了。老讲师最后一次把张先生背进了教室,我们最后一次聆听先生的教诲。先生讲了什么,我已经全然忘记了。但是,令我们大家当时十分吃惊而且至今不能忘记的是,张先生这次讲话超过了20分钟,思维却没有紊乱,而且,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在中途竟然站了起来!这是我们唯一一次看见他站立,双手扶着课桌。一个瘦小得极不起眼,留着山羊胡须,20多天始终穿着这一套大襟棉袄和大裤裆棉裤,刚刚被重新承认为教授,几十年一边种地一边默默努力把中华民族远古的殷商时代变为信史的安徽农民,稳稳地站在讲台上。没有人想起去扶他,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他足足站了几分钟!
第二天,来自全国各地的章黄学派的再传弟子们就要分手了,临别之际,我们围着张先生照了张相。先生手捧一面镜框,里面是南大一个搞古文字的同学写的四个字:春风共沐。
回来不久,曾经一道去茅屋拜访先生的同学告诉我,赵朴初曾给张先生来过一封信,请他有空去北京给大家讲讲佛学。先生回信说,他已经不能行动了。
再后来,便没有消息了。
【附】张汝舟(1899—1982)名渡,自号二毋居士,取“毋欲速毋自欺”之义,安徽全椒县南张村人,原贵州大学中文系教授;1945年到贵州,先后在解放前的贵州大学、贵阳师范学院和解放后的贵州大学任教27年,文革中被遣送回原籍,1980年担任安徽师范大学滁州分校中文系顾问,1982年辞世;张汝舟著述甚多,在天文历法方面,主要文章有《历术甲子篇浅释》、《古代天文历法表解》、《夏小正校释》等,已整理为《二毋室古代天文历法论丛》,由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2月出版,在国内自成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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