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母亲河，对武安人当然就有养育之恩，河水就是乳汁，人畜要喝，庄稼要喝，草木要喝。在这里我不想多谈天下母亲河的共性，只想谈谈南北洺河里那些最常见的一种石头——河卵蛋儿（也叫鹅卵蛋）。千万年前的地壳运动，古老的洺河河床隆起产生了无数的砂石，这些砂石与太行山上崩落的岩石相互碰撞磨擦，那些岩石便失去了不规则的棱角，又经过山洪冲击、流水搬运，在南北洺河的河床里便有了那么多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河卵蛋儿（砾石）。
无水的季节，那些经过上亿年冲刷磨洗的河卵蛋儿就裸露于河滩了，一层一层，相互挤压，相互交错，铺天盖地，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这是大自然的杰作，也是洺河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1万年前的南洺河沿岸，居住着古老的磁山先民，南洺河里的河卵蛋成了先民们既方便又好用的生产工具，加工粮食用的石磨盘，是椭圆形的，长约50厘米，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孔，把带壳儿的谷物放到磨盘上，再用石棒来回推碾，便可退去谷壳。人们狩猎时，除了用弓箭，棍棒外，随手可得的河卵蛋估计是夯击猎物的一种武器。古老的磁山先民摘取大自然运动的果实为我所用，既是生产工具和生产力的进步，也是人类自身的进步，更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正是这看似简单的举动和看似渺小的河卵蛋儿，创造出了令世人瞩目的灿烂的磁山文化。
漫步于武安城乡，驻足于那些清代及民国时期的古老建筑跟前，你会发现墙上镶嵌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河卵蛋儿，河卵蛋儿堆砌形成的凹凸不平的墙面构成了墙的主体，与周围的青砖浑然一体，成了一堵砖石混合的墙。显然，河卵蛋成了百姓垒墙建房的必不可少的建筑材料，特别是那些穷家小户的老庄儿，几乎见不到几块青砖，所以我给那些墙起了个名字，叫它们鹅卵墙。可以想象当年的景况：南北洺河的河滩里，经常会出现许多弯下腰捡拾河卵蛋儿的人们，捡够了，他们便肩扛人挑，车拉马驮的往家运，于是通往村里的大路上便出现了一群两行的往家运送不要钱的“宝贝”的队伍。
不仅普通百姓喜欢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河卵蛋儿，就是官府也视之为可用之材，明嘉靖23年，武安县城内城在知县熊瑶的带领下把土城墙改为砖墙，所谓砖墙，实为砖石结构，外为砖，内为鹅卵蛋。明崇祯7年知县寇遵典倡筑外城，周围13里，设13门。清康熙47年，知县黄之孝复倡捐修筑外城，高二丈七尺，宽八尺，内外均用砖石。如今的东关街还留有外城东门的残垣断壁，门洞上面长满了野草，砖石凸露，破落不堪，内部填限的东西均为河卵蛋儿。
在古代，普通百姓用河卵蛋儿垒墙盖房，官家用它修筑城墙，这大概是那个时代河卵蛋儿最大的用途。
冷兵器时代，守城的将士往往准备许多滚木雷石，当敌人攻城时，一阵从天而降的滚木雷石砸得敌人脑浆迸裂，七窍流血，当场身亡。南北洺河那么多鹅卵蛋儿在古代的武安战场上，是否被用作“雷石”呢？
武安县城在嘉靖23年前为土城，曾经被隋代的农民起义军领袖张金称和明正德时的刘七起义军攻破过，矮小土城，非战略要地，驻军不多，谈不上什么防御。嘉靖23年以后土城（内城）变成砖石结构，大大增强了防御能力。崇祯5年李自成义军来到武安，进逼城西，冀体之子弼良守城，援兵皆溃，弼良亲率炮手300余，冲锋直入，义军受扼，退30余里，县城一时未克。咸丰三年，太平军林凤祥部入冶陶，徘徊，午汲，兵临城下，知县钱应生，闻风丧胆，携金潜逃。
古代的武安战事不多，从上面仅有的几次城防保卫战来看，河卵蛋儿也没有发挥“滚木雷石”的作用，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小小的遗憾，或者说是对唾手可得的战略资源的一种浪费。可到了上世纪抗日战争时期，这河卵蛋儿终于被聪明的武安人用在了战场上，人们从河滩里取回合适的河卵蛋儿，把河卵蛋儿凿空,里面放上炸药和铁片,制成石雷（土地雷），正是这种自制的极具隐蔽性的石雷把进山扫荡的日寇炸得魂飞胆丧，血肉横飞。仔细想来还真有趣，这些河卵蛋儿在古代没当成“雷石”，到了近代却被制成了“石雷”。
岁月匆匆，沧海桑田。
如今的武安人已经不再视河卵蛋儿为什么“宝贝”了。新式民居，一排一排建了起来；高楼大厦，一幢一幢拔地而起；老城墙解放后被陆续拆光扒净了，那些祖辈们辛辛苦苦从河滩里运到村里或城里的河卵蛋儿悄然退出了历史舞台，现代人把曾经对武安人服务了几千年的浸透着先辈血汗的河卵蛋儿作为垃圾又统统扔回了河滩。来不及运走的或不想运走的，零散的，孤独的，像弃婴一样被丢弃在村庄或城市的角落里。一次，一位外地朋友和我在城里转悠，看见某角落里躺一块土黄色的，带有几分沧桑感的河卵蛋儿，朋友竟然问我那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陨石，我说你别开玩笑了，南北洺河里有的是这东西，这里叫河卵蛋儿，你们那里叫石头蛋子，如果你喜欢这样的“陨石”，要多少这里有多少。朋友笑了。
这些无人问津的河卵蛋儿，有人竟以为是天上降落的陨石，真是太抬举它们了。
普普通通的鹅卵蛋儿虽被遗弃，但洺河里那些花里虎哨，奇形怪状的鹅卵蛋儿却成了艺术家眼里的“奇石”，他们千辛万苦在河滩里扒拉过来扒拉过去，端详过来端详过去，最后找到几块有特色或有寓意的鹅卵蛋儿带到城里，精心包装，打磨，装饰，然后堂而皇之地放到展览大厅里，供游人观赏，一些没见过世面的游人还连声说好！好！真好！不错！
其实呢，一块鹅卵蛋儿而已。
现代建筑里，鹅卵蛋也有一定市场，被应用于公共建筑、别墅、庭院建筑、铺设路面、公园假山、盆景填充材料、园林艺术，污水处理等方面。但是，对如今的武安大多数老百姓而言，对鹅卵蛋的利用和接触远没有祖辈们多，在普普通通老百姓眼里，鹅卵蛋儿的用处恐怕可怜的就剩下上面那点观赏价值了。
让我们再把目光移向上世纪40年代，看看那血与火，生与死，赤贫和巨富并生的年代里，那些被人类任意操纵的鹅卵蛋儿的另一面的故事。让我们从一出叫《砸核桃》的小话剧开始谈起吧。
鬼子扫荡和严重的旱灾，1942年冬和1943年春，整个太行区粮荒严重。党的政策是“生产自救”和“减租减息”。“双减”法令中有一条是“退租退息”，“退租退息”绝大多数地主、富农是抵触的，软磨硬抗，有的甚至舍命不舍财，柏林剧团针对这种情况编了个话剧《砸核桃》在“双减”运动中演出，舞台上写一副对联：“豆角开明，如期自报；核桃顽固，非打不招。”其寓意一看就明白，如果地主、富农像核桃那样顽固坚硬，不肯“退租退息”的话，那就非得用石头砸不可。这小戏给那些不愿“退租退息”地主、富农敲响了警钟，老老实实“退租退息”吧，别等“砸核桃”啊！
正是这小戏，使“砸核桃”这名词在以后的岁月里被武安老百姓广泛使用，而且不仅仅是口头说说或演演戏而已，而是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给“砸核桃”赋予了实实在在的新的内容，贫苦农民举起一块大小适中的鹅卵蛋儿，猛得朝被捆绑着的“阶级敌人”或“斗争对象”的头颅上砸去，一下，没打倒，再来一下，倒了，又爬来了，再来一下，昏了，没死，又来一下．．．．．．直到命丧黄泉。“砸核桃”或“捣核桃”本来是把一种坚果砸开吃里面的仁儿，或以此为职业赚些小钱儿糊口，可在上世纪40年代里却成了一种夺人性命的刑罚。鹅卵蛋儿乃河里一种普通的石头，本是建筑用料，可却成了夺人性命的刑罚工具。
1943年8月29日至9月15日在反“国民党特务投毒”活动中，仅凭口供定“国民党特务”114名，全部处死，群众中有“管陶川，一河滩（死尸）”的流传。太行老区的土地问题本来在1946年11月以前已基本上解决了，但11月以后，由于受半老区运动的影响，也自发地开展起来。从此，新老区一起上，“左”的情形就厉害起来，打死人很多，武安在12月的三天中就杀了二百多人，搞得气氛非常紧张。
在这死亡的人中又是否有鹅卵蛋儿的参与呢？
2007年5月伊莎白·柯鲁克、大卫·柯鲁克合著的《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初版，在这本书里记述了十里店村在1947年“分家运动”时的一些事：“害怕多年斗争的胜利果实被敌人从手中夺走。于是，他们带着一种封建主义本身灌输给他们的野蛮无情，把四个首要敌人赶进砾石散布的河床里，乱石砸死了。”这里提到的砾石就是鹅卵蛋儿，河就南洺河，这种行为就是“砸核桃”。
随着我们物质产品的极大丰富，随着我们精神文化水平的日益提高，随着依法治国理念的进一步深入，和谐社会终将来到。“砸核桃”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特定地点，特定人物扮演的特定事件，这样的事件恐怕只能在史书里看到了，以后的中国是绝不会出现了。鹅卵蛋儿扮演的角色也是“昙花一现”，永不登台亮相了。
最后，以一首小诗结尾：
千磨万洗出太行，
颗颗圆润满河床。
家家捡拾建民居，
官府车载筑城防。
奇石展览弄风流，
土雷炸鬼魂胆丧。
核桃树下多反思，
和谐共处福寿长。
作者系武安市民间文化家协会秘书长赵贵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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