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书画评论家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积财千万，无比一幅传世之作久远。生命不喧哗，作品放异彩，超越生死心魔，进入永生之境者，纸比人寿。
高视阔步，心闲笔纵，此为艺术的最佳状态，所出作品，自是宝马金鞭，雕冠剑佩。身价也渐高，高到了藐视买家的地步。
齐白石不光卖画不讲交情，且有几不画：“像不画，工细不画，着色不画，非其人不画，促迫不画。”又有几不刻：“水晶、玉石、牙骨不刻，字小不刻。印语俗不刻，不合用印之人不刻，石丑不刻，偶然戏索者不刻。”名头大了，便不愿受人指点，尤其受外行气使。把兴趣变为负担，即世间无趣之事。若将兴趣转为养家糊口生计，山水酬知音，也是人生一幸事。梁绍壬的《两般秋雨庵随笔》云：“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为下。本富者，农桑也；末富者，商贾也；奸富者，盗贼也。”书画之富，当在末富之列，若与商贾同，一生用巧、失于忠厚而已。
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书画评论者对待约稿，起初满承满应，欲抓住一切机会，外加反复修改，虽不情愿，装作诚恳。不生气，不代表没脾气。待有了些影响，自然也会挑剔起来。对待不入法眼者，推三阻四，一拖再拖。纵使够格者，展厅不当者，如在商城、过道展览，不愿写，一年几展者，也不愿写，何以然？一次展览，浑身解数，数年筹备，仍感罗掘俱穷，力不从心，若一年几展，前有因，后有果，所谋者定在市场。此也无可厚非，生齿日繁，家计愈拙，物价在贵，今日十倍往时。加之诱惑日夥，同行较劲，市场渴望日盛，难免媚之。作品雷同，看一幅与看十幅无异，而镶框越发讲究，以致喧宾夺主之嫌。展厅是租来的，但作品不是，名声亦不是。
重视市场无错，少米无柴、人穷财窘方是错，但不可过之。靠市场提升艺术，如同在机场等一艘船。陆俨少晚年本可经历变法进入大师方阵，却为画商支配、市场左右，而错失机缘。手持其作品者，顺风顺水，谁也不愿看到旧貌换新，花到夷方无晚节，仰人颜色四时开，画家本人只得按部就班，屈就既有，维持温山软水、云雾缭绕图样。
花不语，人独立，心澄意远，笔触孤寂，书画家无暇顾及市场。书家临帖，无外散毛峄袁、曹张礼石、颜柳欧赵、苏黄米蔡；画家习笔，不过马远夏圭、云林大痴、八大石涛、沈周四王。运笔之起、行、收、按、提、顺、逆、转、折、回、出、藏、露、侧、中、方、圆，如同肴饪之烹、烧、烤、炒、爆、溜、煎、煮、炖、卤、蒸、腊、葱、酒、冻、签、腌，因材下笔，得心应手。然苦心孤诣，废纸三千，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仍不得其旨，毕生尽力，秤平斗满，恐不及一二，焉敢分心于其他？少年有为，为在为常人不为之为；天才英特，特在用常人不用之功。
工拙媸妍，表述心迹，工稳贴切，独有千古。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积财千万，无比一幅传世之作久远。生命不喧哗，作品放异彩，超越生死心魔，进入永生之境者，纸比人寿。
纸比人寿，书画者也寿。
书画者寿。欧阳询85岁，柳公权88岁，文征明90岁，文嘉83岁，董其昌82岁，邹一桂84岁，梁书同93岁，吴昌硕84岁，黄宾虹92岁，何香凝95岁，齐白石93岁，沈君默89岁，于右任86岁，张大千85岁，蒋兆和82岁，孙墨佛109岁，苏局仙110岁，张宗祥87岁，刘海粟99岁，李苦禅84岁，王个簃92岁，朱屺瞻105岁，林散之90岁，启功93岁，张仃94岁。明清两代人的平均寿命为33岁，而书画家的平均寿命为 79岁，“四王”平均寿命为84岁。书画者寿，寿从笔端来，何以然？
文徵明85岁时所作小楷《西苑诗》，笔笔工整，苍劲流畅。
这在历代书法家中是极为少见的。
遍览山川，观景写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其固然可以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但毕竟非日日之行，而朝乾夕惕，运斤成风，才是兀兀之功。包世臣的《安吴论书》云：“学书如学拳。学拳者身法，步法，手法，扭筋对骨，出手起脚，必极筋所能至，使之内气通而外劲出……书家自运之道，亦如是矣。”其《执笔图》又云：“全身精力到笔端，定气先将两足安。悟入鹅群行水势，方知五指力难完。”八面出锋，挥洒书写，运笔的缓急顿挫，使身体的指腕肩腰皆动，两肩平齐，胸张背直，筋骨为之伸展，进而凝神入静，气贯畅通。伫立案端，悬肘挥毫，虽是慢功，却贵在经久，此为一也。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养生讲究“虚静之思”，致虚极，守静笃。虞世南云：“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周星莲的《临池管见》云：“作书能养气，亦能助气。静坐作楷书数十字或数百字，便觉矜躁俱平；若行草任意挥洒，至痛快淋漓之时，又觉灵心焕发。”所谓气息得理，百病不生焉。入静调气，则气入丹田，心无杂念，则念在笔端。故而可以不激不厉于内，志气平和于外，此为一也。
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云：“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盖画中云烟供养也。”王昱的《东庄画论》云：“学画所以养性情，且可涤烦襟，破孤闷，释躁心，迎静气。昔人谓山水家长寿，盖烟云供养，眼前无非生机，古来各家享大耋者居多，良有以也。”与其说精神寄托于山水之云烟，不如说寄托于云烟之浩气。有人问及张大千高寿秘方，对曰“无欲而有物”。陆游有诗云：“世人个个学长年，不知长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聊将食粥致神仙。”东坡居士诗意与大千居士语义同。此“无欲”，非寡欲，乃拿得起，放得下，此为一也。
痴迷于此，远离凡俗。智永和尚常居永兴寺阁，闭门却扫，退笔成冢，凡三十年。非誓言使之“书不成，不下此楼”，是癖嗜使之铁门限，屦常满。启功的《贺新郎·癖嗜》：“癖嗜生来坏。却无关，虫鱼玩好，衣冠穿戴。历代法书金石刻，哪怕单篇碎块，我看着全都可爱。一片模糊残点画，读成文，拍案连称快。自己觉，还不赖。西陲写本零头在，更如同，精金美玉，心房脑盖。黄白麻笺分软硬，晋魏隋唐时代。笔法有，方圆流派。烟墨浆糊沾满手，揭还粘，躁性偏多耐。这件事，真奇怪。”长于书画之人，个性必然洒脱而随意，此为一也。
至人非己，物我两忘。符载的《观张员外画松石图》云：“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苏轼的《书晁补之所藏文与可画竹》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康熙帝尝言“善书法者长寿”原因：“人果专心于一艺一技，则心不外驰，于身有益。朕所及明季之与我之耆旧，善于书法者俱长寿，而身强健。凡人心志有所专，即是养身之道。”其状态皆思入杳冥，忘身物化，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此为一也。
艺术为之享受。苏轼云：“天色微明，窗明几净，草书数百字，乃人生一快事。”方薰的《山静居画论》云：“云霞荡胸襟，花竹怡性情，物本无心，何与人事？其所以相感者，必大有妙理。画家一丘一壑一草一花，使望者息心，览者动色，乃为极构。”山水之乐，得之于心，众人知山林之乐，而不知画家之乐。美意可以延年，丹青不知老将至，此为一也。
情感为之抒发。何乔璠的《心术篇》云：“书者，抒也，散也。抒胸中气，散心中郁也，故书每得以无疾而寿。”饱墨浓蘸、悬腕伸臂之间，或徐缓或疾驰，或藏锋或护尾，或圆活或纯骨，或盘旋或单直，些许挤压局促后，一阵挥斥奔放，略微重踏臃硕时，几番骨立清减。夫人灵于万物，心主于百骸，故心之所发，蕴之为道德，显之为经纶，树之为勋猷，立之为节操，宣之为文章，运之为字迹。但人心不同，诚如其面，由中发外，书画亦然，此为一也。
可以疗疾。秦观因政治原因屡遭贬谪，苦闷忧郁，竟至卧床不起，友人高仲符闻讯赶来，特地携带王维的《辋川图》对其言：“阅此图可以治疾。”王时敏对王翚的《秋山红树图》大加赞赏，并欲留下。怎奈石谷不肯割爱，西庐老人只好在画上题词作罢：“石谷此图虽仿山樵，而用笔措思全以右丞为宗。故风骨高奇，逾出山樵规格之外。春晚过要，携以见视，余被欲留之，知其意颇自珍，不忍递夺，每为怅怅然。余时方苦嗽，得此饱累日，霍然失病所在，始知者昔人檄愈头风，良不虚也。”黄匡的《瓯北医话》云：“学书用以养心愈疾，君子乐也。”一管在手，万念俱消，此为一也。
书画家不寿者也有。唐德宗年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丞相卢杞趁机借刀杀人，派颜真卿前往劝谕，被李希烈缢死，终年76岁。闻听颜真卿遇害，三军将士纷纷痛哭失声。半年后，叛将李希烈被杀，叛乱平定。颜真卿遂厚葬于京兆万年颜氏祖茔。德宗痛诏废朝八日，举国悼念。1969年初，潘天寿被押解到其故乡宁海批斗。批斗者押着他挂牌游斗，并使之脱去鞋袜站在雪地上，夜里不给棉被，使之蹲着过夜。批斗者中有他精心培育的弟子。在潘家祠堂，一位好心乡亲看不下去，拿条凳子给他坐下，没想到竟被他的弟子一脚踢翻。在列祖列宗面前受此屈辱，情何以堪。两年后，其含冤去世，终年75岁，天寿而终无寿。类似的不寿，皆属非正常状态。
仁者寿，生理完也。书画者寿，则心理大于生理。
刊于《艺术市场》2017年2月号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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