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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之缘(之二)

1964年那年我十岁,看到姐姐的课文中的《落花生》,母亲告诉我,这作者许地山的爱人周俟松,是你大伯母黄显祓的亲戚,论辈分,你得叫她六姑奶奶。
1967年那年我十三岁,我去南京大伯母黄显祓家住了两个月,有幸见到了周俟松姑奶奶。我和伯母一起来到“莫愁路侯家桥六号”看望她。
这是一家独家小院,院中花坛里的荼蘼正开着白色的小花,弥散着冉冉幽香,一条条绿叶婆娑的藤茎爬满了花架,月季花开得艳溢香融,叠翠粲粲,小院一片幽静、清凉,三开间的平房,中间堂屋是客厅,窗明几净,陈设古朴典雅。
六姑奶奶就住在这里,她当时任南京五中副校长,还有一位奶奶,是司奶奶,她是个老革命,是南京四中校长,司奶奶个子矮,有些丑,她一辈子也没有结过婚,六姑奶奶却长得高高大大,四方大脸,人很大气端庄,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纯知识分子,说起话来文质彬彬,慢条斯理。
六姑奶奶走进客厅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满脸堆着笑容,我开始有些拘谨,我说:“我看过《落花生》。”她笑了“小平,小小年纪,读书还不少呢,你爸爸妈妈好吗?带我问候他们好!”“显祓啊,你的小叔子真是孝顺你啊,每个月都给你寄钱,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啊!这样的小叔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是啊,仲怡(我父亲字仲怡)52年还接我去抚顺疗养一年多,他像他哥哥起汉,朱家人很仁义很孝顺。”伯母感激地说。( 显祓是我伯母)
六姑奶奶说着一口标准的北京话,但多少夹带着点湖南人的口音,我听得出来,她看到我拘束,就端出点心、水果来给我吃,还拿出家人的影集给我看,我看到许地山和她年轻时的结婚照,她是湘潭黄荆坪辰山桂在堂人,出身书香世家,是湖南名门望族,他的父亲周大烈,字印昆,是国会议员,著名诗人,曾因反对袁世凯而被囚禁,著有《夕红楼诗集》。六姑奶奶1926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新中国成立后,任教于南京五中副校长,南京教育工会副主席,1956年全国首届先进生产者代表,受到毛主席接见,邓颖超是她南开中学同学,她先后担任过南京市人民委员、江苏省政协委员、江苏省文史馆官员、南京市政协委员。
我从六姑奶奶待人接物看出她的大家闺秀的大气风范。
说着看着,中午时分了,我执意要走,六姑奶奶拦住我说:“小平,你头一次到家来做客,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就在我家吃中饭,我们随意包点饺子,刚买来的小白菜,又鲜又嫩。”说着话保姆送来饺子馅皮,看到碧绿的小白菜,最爱吃饺子的我也挽起衣袖说;“我在家里学过包饺子,我会包。”“好小子,小平从小就爱劳动,好,《落花生》没白读。”六姑奶奶很喜欢我。人多好干活,很快白菜馅的饺子就包完了,我爱吃多吃了好几十个,六婆婆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还鼓励我多吃,“小平,这小白菜刚摘下来,新鲜,爱吃,你就多吃点,千万别客气啊!”望着她和蔼可亲的面孔我不再拘谨了,话也自然多了起来,我听到她说有一个儿子叫周苓仲,当时在陕西当兽医;一个女儿叫许燕吉在石家庄。她没有告诉我他们的详细情况,我当时只是知道他们都大学毕业了。

我是2014年才知道她的女儿许燕吉个人遭遇很坎坷,她那时刚写完《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在北京举办该书发布会,姐姐听说后跟她相识,姐姐说我去南京时见过六姑奶奶,随即我把自己写的家史《风雨湘人路》寄给她,我一定要把她妈妈关心爱护爱我的故事让我她看到,以表我答谢当年六姑奶奶的垂爱之恩,她看完我写的家史跟我通了电话,电话里不禁老泪纵横,我们本来约好相见的,可是谁知不久2014年1月13日恰好是她的生日,她因患癌症而离开人世。后来姐姐寄来她写的自传《我是落花生的女儿》,我仔细看了,才完全了解到她当时正在监狱劳改,也难怪我六姑奶奶,跟我不深说女儿的事,她嫁给一个农民老魏,老魏儿子至今在南京与我还有联系。
1967年6月,我又去了莫愁路侯家桥六号跟两位老人告别,一进门,六姑奶奶就对我说:“小平想家了?要走了?多住几天,再好好玩玩,南京有好多好玩的地方,你都去了吗?”我说:“是的,我想家了,我去了好多好玩的地方,是挺好玩的,可是我要回去了。”
正在说着,突然,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六姑奶奶竟然拿出一个礼物送给了我,这是当时上海厂家生产的最新电动玩具——“小熊照相”,是当时很高级很精致的儿童玩具!

小熊的头是用橡胶制作的,用手一摸软软的,带有香水味道,很香很香,小熊的两只手拿着一个会闪光的小照相机,掀开脚下的后盖装好两节电池,一按开关,那可爱的小熊就在地下绕起圈子来,转一圈,停下来那一刻,小熊会端起相机“啪嗒”一声,闪光灯突然一亮,小熊还会给大家点点头。看着小熊照相玩具的表演,逗得六姑奶奶、司奶奶和我哈哈大笑,六姑奶奶看我笑得合不拢嘴,她笑着对我说:“小平,你要走了,送你一个小熊照相电动玩具,希望你回去一定好好学习,现在你们是暂时停课了,回去你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上大学,争取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相信朱家的后代一代更比一代强!中国振兴还是要靠教育啊!欢迎你再来南京!”听着六姑奶奶关心爱护呵护我的亲切话语,望着她们两鬓苍苍,我的内心十分感动,眼里噙满感激的泪水,我知道她很喜欢小孩子,也很懂得小孩子的心理。
这时司婆婆也拿出她送我的一件礼物——一支“红双喜”直板乒乓球拍,天蓝色的胶粒,浅黄色的胶合板,手柄上注明产地——上海“红双喜”乒乓球拍厂制造,我又是一阵狂喜,我那时正是一个乒乓球迷,家里无论如何是不肯给我买这样贵重价格的球拍的。我如获至宝,高兴得很,我没有想到司奶奶也会送我这样贵重的礼物。
回家以后,这“小熊照相”玩具,给我们全家人带来了极大的欢乐,就连我的邻居小孩和大人们都来看过我的这两件宝贝玩具,当看到小熊在地下转圈照相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在那个极为穷困极为艰苦的年代,谁家能买得起这样高级的玩具送人啊?也只有我的六姑奶奶、司奶奶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她们有这样的条件,但我认为她们很懂得为人处事,很给我的伯母面子,她们很讲究礼节,很大方,很大气,更主要是因为她们都有一颗爱孩子的心!
后来我在报纸上了解到——周俟松六姑奶奶是中国十大健康老人,她活了94岁。她还义务教小孩子们学英语。“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这便是“落花生精神”,它包括两层意义:一是对人民有用,于社会有益;二是不求闻达,默默奉献,这种精神贯穿在许地山的一生中,数十年来,对人们的思想道德的升华与净化有着相当的影响。而作为许地山的爱人周俟松,她最喜爱青年人和小孩子,她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爱护小孩子的亲情举动,也使得我这个小孩从小懂得了“仁者爱人”的道理,我从大人物身上学到了不摆架子平易近人的崇高风范。
而今回忆往事,我跟六姑奶奶真是有过一面之缘,我的心房还是热乎乎的,我受到过老一代中杰出人物们对晚辈的人文关怀和殷切期待,两位老校长作为教育家,她们懂得一个小孩子的心思,她们自己也是省吃俭用,但是对别人却是非常大方,“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更何况这哪里是鹅毛啊?这是两颗老人爱孩子的比金子更宝贵的爱心啊!一位老人,她没有想到,在她不在人世之后,还有人在写文章怀念她,见一面这是偶然,但是人品好为人好这是善源之必然,这是人性的光辉结出的善果啊!我要把六奶奶爱护一个小孩子的动人故事讲述给大家听,让大家知道周奶奶是多麽好的人儿啊!
重读《落花生》“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生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给予别人很多,自己却像那埋在土里的花生一样,从不显露。”就连我这个小孩子都得到了她们留下来那种人间最宝贵的东西——爱。

这就是我跟六姑奶奶的一面之缘,仅仅这一面,她的待人以诚、平易近人、无私奉献、善良仁爱的品质和精神却深刻影响了我。至今想起她们的音容笑貌,她的心灵是多麽的美好!心地善良仁爱的六姑奶奶1993年离开人世,悲惨遭遇的许燕吉姑姑也在2014年走了,但许地山的《落花生》、周俟松的仁爱之心、许燕吉的悲惨故事还流传于世,他们的纯洁美好的故事和他们的好书还在教育着人们,他们都在教我一定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像《落花生》书里写的那样——“给予别人很多,自己却像那埋在土里的花生一样,从不显露。”

(读者如果有兴趣想读这本书的话,上网即可看到,她的遭遇很悲惨,你读后会对许地山的女儿以及他们家的故事有更加深入的了解。人生真的是很奇妙:有的人死了,但是他们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们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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