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名陈淳1536年(嘉靖丙申)的一卷《李白把酒问月诗》在5月出现拍场。
经本人审慎的比对研究,这是一件临写仿作。
狼狈不堪的字貌
初看《把酒问月》,中有大量散架以及神色痛苦的字样。
这很可疑。
如,
间,问。
草书盛行调整结构的“变态”,但变态的诉求是达到某种合乎分寸的震撼(神明)效果,而上述两字,“门”部一散架,另一分家,水准叫人大跌眼镜。
可与其他陈淳门框字样对比。
又如,
烟,因。
这两字同一种焦苦的表情。徐渭称陈淳“草书飞动”,如此字样被认为真笔叫人费解。
又如,
游字,丨 笔纯是“溜达”而出,至 子 部突然手忙脚乱毛毛躁躁,走之 部先是谨慎一分,然后才回归正常速度,有意有未尽,但大势已去的惘然感。
陈淳其他“游”字,
除“游”整字外,走之 部也反映《把酒问月》水准。
如,遂
该字与上述游 字一样,显得要倒,走之 兜底整字重心的功用一半不到,而且略显胆怯,事实上这不是陈淳真笔底钩走法。
真笔如下图
类似字样说明着《把酒问月》整体的粗疏,事实上,该卷还有至为诡异的字样。
如“当”,
如与字号相当的1538年的《牡丹诗》对比,其间书写差异,完全无法直视。
通篇涂描添改
这件作品还有大量笔划存在诡异丛生的添、改、涂、描。
如之 字,该字无疑是《把酒问月》中字貌最丑陋的一个字样,实际上这源于作者的添描,具体分析如下:
又如,
滅字。
该字此处反常洇墨和反常改向,说明书写者行笔此处发生莫名狐疑。
再如,
还如,
停字。具体说明如下,
正常走笔时墨色形态,当如下图,
还如,
问字。
正常走笔墨色 及 笔形 ,当如下图,
问字环钩一笔本来是一笔写就的痕迹,发生添描情形至少3次,匪夷所思。
事实上,这样的字样还可以举出多处。
陈淳是中国绘画史上同徐渭齐名的绘画大师。徐渭曾评价:
道复花卉豪一世,草书飞动似之。
陈淳绘画
《把酒问月》如此奇形怪状,诡异涨墨的添描,是“豪”吗?是“飞动”吗?
显然,大量糟糕的涂描添改直指这卷书法非陈淳真笔。
签名:非陈淳
《把酒问月》在签名上不具备陈淳真笔特征,主要表现在两个字。
白
这一写法的特征是泯灭白 字起笔的短丿或丶,直接斜笔蛮冲,中段生硬,没有任何实质的过渡,整字给人斜写的“日”字之感。
这是书写上的严重交待不清。
白不仅在汉语表达中是常用字、部件,而且陈淳号“白阳山人”,白字对于陈淳是使用频率极高的一个字,没有理由相信这位书法史上顶级大家在签名时会给出如此糊涂字样。
有证据证明该字不是《把酒问月》卷一次“失误”,该卷另一个“白”字反映这是习惯性面貌,如下图,
存世陈淳可信真迹签名时的“白”时绝无如此一笔直过,蛮冲生硬写法,具体如下,(点击放大,下同)
以上采集作品距离系年1536年的《把酒问月》的最短的有2件,为两年后的1538年,其中,台北故宫《牡丹诗》是其中字号最大一件。
《牡丹诗》
1538年《牡丹诗》是一卷写真花卉的拖尾,高度34.9cm,《把酒问月》有字迹被裁去,目前高度为30.5cm,由此可知此二件字号相当。
字号相当,相似大小,年份接近,两者有极强的可比性,一旦平放对比,其间书写水平,相距何啻天壤?
其次是 道 字。
此处道 字采用异写的 衜。
该字同样不支持《把酒问月》是陈淳真笔,甚至,它还不支持《把酒问月》卷的生成乃是陈淳同一时代。
问题出在右部“亍”最上“一横”。
如图所见,该处部件是平出 的 横。
实际上,陈淳真笔此处均为下拉 走向,如图,
来自5件扇面签名情况。
此外,一份陈淳印鉴材料也提供三种下拉 签名情况。这三种签名出处未详。
可举陈淳本人“亍”部上横习惯下拉的证据,数量还可翻倍。
这是因为“亍”部上横写成下拉一点,准确来说是当时书写风尚。
动过笔头的书法学习者大概都清楚,“亍”部上横写成下拉一点,这是赵孟頫行楷最显眼的一个安排方式。
陈淳生活的明中期是一个赵孟頫影响烂熟到生变的时期,这个年份里的,陈淳的老师文征明,好友唐寅诸人,实际上都受到过较为深刻的赵体影响。
该处下拉,实为一种时代风格。
文征明《跋祝允明赤壁赋》
事实上,《把酒问月》此处也不是其一次失误,因为卷首大字签款处也能看到相似处置,这是有别于陈淳真笔的另外一手明矣。
错字推倒一切
细读《把酒问月》卷,特别是题记部分,可以认定这是一只不认字的糊涂临手。
改卷发生诗句文字颠倒1处。
该句诗文正写,为“白兔捣药秋复春”,本幅写成“白兔捣秋药复春”。
应当指出,文字颠倒、错字和漏字,是书写正常情况,但可靠的书写通常在写错之后会做出标识,如《兰亭序》“崇山峻岭”的“山”字,然而此处并不存在任何指示,这让人感到疑惑。
本幅诗句中,还存在错字1处。
“宁知晓向云间没”,该处“云”字正写,当为“雲”,雲本是“云”,据《说文解字注》,早在小篆时代,就加“雨”进行区分,以为“山川之气”,目前所见陈淳也无将“雲”成“云”的习惯。这是个错字。
事实上,该字字貌亦显差劲,与陈淳其他“雲”字对比,仅字貌上的力量感,高下就立判。
题记发生的错误,还有更致命的。
如下图,
据上下文推断,该字为“值”,整句为:“已值中秋矣”,意为:已经到中秋节了,值,遇也。
然而本幅给出此字样初看似“殖(月直)”,但偏旁并非“殖”或“月”的偏旁,整处似“与”,这在草书中盖绝无仅有者也。
因为陈淳大字草书书写,存在点画粘连情况,同时,流传中亦有纸面发生破损,联想上文大量涂描添改,有无可能《把酒问月》该字是临仿时稀里糊涂的勾画形状?
《牡丹诗》破损导致笔划残断情况。
答案是很可能。
且看下字。
这是个“扌+卓”的“掉”字。
但是依照文意,这里应该是“木”旁的“棹”,这话是写,“经二月且未反棹”,反棹,亦作“反櫂”,是古诗词中高频词,指回船,驾舟返航,“两个月都没返航”。
来自展览现场的实拍显示,该字所处纸面没有任何残损,且存在添描,然而就是这样添描以后,仍然是个白眼字。
细读题记还能发现还有问题。
上图标识处,这是个“相”字。
细细体会文辞,此处正写应为“於”不为“相”。
於有“到、至”的意思。如:
“於吳,則通渠三江、五湖;於齊,則通菑濟之閒。”《史記·卷二十九·河渠書》
“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柳宗元《捕蛇者說》
这一句的意思是:嘉靖丙申,我到武林的旅游,是仲夏扬船,两个月都没返航……
“相”并没有“到、至”的意思,若“相”字为正,这话要通,也是表达“相与……”的意思,如苏轼“相与枕藉乎舟中”。
对比“於”与“相”字草写,即可知这是糊涂临写所致,因为二字写法接近。
题记还有一处问题。
图中标识为“答”字。
此处正写,当为“益”,文句方才能通。
联系上下文可断,
(原文译)嘉靖丙申,我到武林,这是一次仲夏即扬船,玩了两个月都没返航的旅行。今天我住到虎跑寺,就已经是中秋了……
按,玩两个月不归家,疯不疯?豪放不豪放?作者告诉你:
“举酒对月,益我疏狂”。
按,写成“益”,完整看就是,我在外面疯了两个月,今晚对亮堂堂的大月亮喝酒,益发添老子的high劲啊!
这是什么?快活!
如果写成“答”,则成了玩了两个月,今晚对月亮喝酒,答我的疏狂。这给人莫名其妙之感。对月疏狂在古人那里总是简单粗暴的,喝了酒又蹦又跳,还需要“答”什么吗?
事实上,如果比对“答”和“益”字草写,就清楚,这也是糊涂临写所致。
临写仿作
上文细节分析支持这是一件对临的产物。事实上,整体对《把酒问月》进行把握,也能支持这一观点。
明人莫是龙评价陈淳书法称,
“圆润清劲、动合自然、无纤亳刻意做作……笔趣与骨力与米芾仅一尘隔”。
这是有眼之论。
莫是龙所谓的“圆润清劲”,讲清楚,实是他其后所称的“笔趣和骨力”——是正儿八经的接近米芾。
这实际表达的是两方面的内容,一是笔路清刚(清健有力),另一是说使转灵活,欢快活泼。
可细观《采莲赋》《牡丹诗》,下图
而《把酒问月》,一是下笔用力霸悍,这使得其笔划无利快而显“钝”,二是缺乏使转,横冲直闯,致使面貌甚为狼狈。这与真实陈淳笔法相去甚远。结合其中不时存在的类陈淳字样和章法安排,认为其为临写仿作,是可以的。
至于说临仿的年份,可以通过印章判断。
这几方印字口极新,几乎看不出有多次使用后存在的磨损痕迹,事实上与陈淳多件作品采集而来的相同印章进行比对,毫无真印可能,而印泥颜色,则可判定为晚明清初的泥色。
伪印使用了晚明印泥,这与签名远离陈淳生活年代一点,可以进行互证。于是这件临写仿作,定诸明末清初,已是成立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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