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触舒伯特聆听舒伯特晚期奏鸣曲中的留白
下午五点以后，胳膊下夹着舒伯特薄薄一本即兴曲，在昏暗的灯光里绕过艺术系大厅里美术专业学生们怪模怪样的绘画和造型作品、音乐会海报和卖小吃的售货车，下楼七拐八拐，就可以走进琴房去练琴了。一路上当然会路过几张年轻的脸，和艺术大楼里焦灼的目光。人走在地毯上没有声音，静得只听见中央的喷泉。走近琴房的时候，只见大提琴学生在练习重奏。人影瞳瞳，然而似乎都悄无声息，一切都象摄影底片上水淋淋的阴影—此刻只有舒伯特映照今生，别的响动都恍若隔世。舒伯特即将来临的当儿，一路经历的空气和尘土，都那么透明、伤感，那么舒伯特。
皮雷丝、肯普夫、鲁普、普莱亚、内田光子、傅聪、布伦德尔，这些钢琴家演奏的舒伯特我都昏天暗地地听过，暗地里妒嫉着这个不及老去、索性在霞光般的音乐中永生的家伙。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其实都在某时某地失意过，所以舒伯特这个人也许是大家永远的叹息和安慰。不过天才，贫困，寂寞，分明早已把舒伯特脸谱化了，再说已经无趣到极点，好在他的音乐是无底洞，里面盛开着无数高高低低的花。那时我一边读一个大钢琴家逐句细评舒伯特奏鸣曲D.960的文字边听那音乐，在闷雷滚滚的和声里居然轻轻流泪。若干年来，舒伯特是我最爱的钢琴作曲家，对我来说他比肖邦更真更好—他也许知道自己的好，所以居然不怕暴露“笨拙”、“不成熟”，傻里傻气地写着那些旋律美丽然而结构不稳的奏鸣曲。也许他不知道自己的好，也不知道自己的不足，只是“吾手写吾口”，为写而活，为活而写。我听过他的大部分钢琴作品，从小小的德国舞曲到漫长的奏鸣曲（其中D.960要演奏近四十分钟），曾经在那连绵繁花中安度日边清梦，目送青春。他的钢琴音乐中几乎没有肖邦那样巨大和轩昂的东西，十足一个自斟自饮的小人物。“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也许就是这样吧，钢琴中的舒伯特象一只自怜的水鸟，回首吻着自己背上的羽毛。肖邦好歹是站在当时音乐界的顶尖，李斯特等等谁敢小觑了他，于是他虽然伤感，骨子里却一直高高挑着一分骄傲。相比之下舒伯特则格外可怜，连最知心的朋友都看不到他的好，不能给他足够的信心。谁说他不渴望名利，不过，“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里尔克的《秋日》，真象在写舒伯特。我的眼里总有这样的画面：温和、羞涩、头发乱七八糟的舒伯特低首捧着大摞呕心沥血写成然而不能演出的曲子，黯然伫立—然而模糊的背景是那盛大的夏日，成熟的果实，在秋风刮过田野的时候映照着命定的轮回。
可还是奇怪，舒伯特为什么要等到“轮回”，为什么他那一遭居然雁过无痕，可怜的成功梦在三十一年的岁月里无望地碎成片段。不过，因为得不到相称的名声，所以更要写，索性在声音中忘情，把寂寞当成庆典吧。舒伯特的钢琴音乐充满了饱满、湿润的歌声，即使在最伤心的时候，那歌唱之口仍然衔着一份悄寂的喜悦，在黑暗中绽开鲜明的笑容—他竟然也是个“关心粮食和蔬菜”的幸福的人，在窗前等着春暖花开。比如D.946中三首小品，语言是不能形容那份妩媚和艳丽的。他也有一番荒凉悲慨之意，在大型的幻想曲、奏鸣曲中几乎要现出贝多芬式的壮丽，可是最后还是融化在孩子气的幻想和微笑里，了无形迹—他想到美丽的东西，就禁不住微笑着陶醉起来。
以贝多芬为标杆，也许我们要为舒伯特叹息：这孩子始终不能象贝多芬以力量克制自我，最后升到晚期弦乐四重奏那样的高处，或者，舒伯特到底短命，没有老到“成熟”那一天。可是，也许舒伯特代表的是另一维度：他走的不是要当古希腊英雄的路子，而只在自己狭小的内心中活命，在模糊的纬度中游刃有余地养育着轻灵的魂魄—他的魂魄闪回太快，所以和他的身体以及周遭的世界，始终若即若离。我们眼睁睁看着他的激情和爱从青春中放射和燃烧，他替我们担当悲哀和恐惧，替我们流泪。你我且为了喜欢舒伯特，也在黑暗中携手喜悦一回吧。他的声音鲜美得可以被当作“青春音乐”来听，让人担心会腻掉，可是多年前我读到一个钢琴教授说从小喜欢舒伯特，长大后知道了更多的人，自然移情别恋，谁知到老还是最喜欢舒伯特。
舒伯特的夏日来到之后，这个世界上渐渐有无数人弹他录他，在那个失意人的音乐里昂起得意的头颅。比如这共八首的即兴曲，谁不知道？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永无休止地搜索到这些即兴曲各种版本的录音。风流倜傥的鲁普和普莱亚已是灵光闪闪，老头子肯普夫更是以一番厚味，显出慈悲心肠。想当年我在朋友家，贪心地听得太多，胃口倒掉，至今才恢复。自己开始练这首即兴曲，目击着各个细处和技术上的困难，才发现刚刚听懂。
我弹的是即兴曲中第二组，Op.142中最后一首。
它不太为人知，却是我的最爱。活蹦乱跳的装饰音，飘飘然的经过句，飞溅的琶音，多次重复的和声和八度。。。好听是好听得脆亮，可是在冷眼望舒伯特的人那里，这不过是个不够聪明的作曲者，非要把一头伶俐的素材弄成滥调。不过在我眼里，舒伯特的艳丽乐思简直象一记迅急的鞭子，瞬间在听者心坎留下火辣辣的血痕和伤花，转瞬即逝，什么分析，思考，在此皆手足无措。这孩子就是让我们爱他，别无它想。然而我们的爱亦是受难。他的冲天的双音，薄如蝉翼的颤音和音阶，当然要咬牙慢练，而又要用心呵护乐中之趣，不能闪失了那生鲜之美。我的一双窄小的手驯服而吃力地在他的和声里尽力展开，跳跃—这种跳跃，每一句都似乎是浪漫主义的俗套，然而在这人的诗心映照里，这些妩媚的小句子飞奔着越过“甜俗”的陷阱，直抵音乐的核心。核心是什么呢？也许是一个能够自我生息、诉说、又能够与外界相通的小小宇宙吧。他说得真实，说得完整，我们信任他，在那眼睛般幽蓝的湖中掷入自己的心思，还要痴守一旁细看漩涡。
弹到累了我就回家。推门出来当然又会遇到几双好奇的眼睛，也许他们真的听到了刚才的舒伯特。从艺术系大楼出来，夜色当然早已降临。自己的内心深处好象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因为弹了舒伯特。雪把心中的角落和伤口包盖得圆融湿润，让冬天恍然成为一个童话，让人突然觉得此生无求。慢慢走向孤零零的破车，把孤零零的舒伯特甩在身后。没有人比舒伯特有更少的理由为雪欢呼，没有人比他有更多的理由愤恨这个不公的世界。然而深谙苦难的舒伯特在音乐里执拗地说，不要世界，我们不长大。既然童话和青春都已走向末尾，我们且醉生梦死吧。在夜色中站定回望，这个晦暗、复杂的世界跟那温存干净的青春只一门之隔。门在风中响，头发在风中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这个世界和那个，默默彼此点起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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