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大调的纽伦堡
2003年10月12日，我来在德国已经一个礼拜了，但从来没有见过晴天。大西洋的水气，一路跟着我们，终于把湿淋淋的情绪搞得有些低落。
当从市政厅广场步行至皇帝城堡时，正午的天空，太阳突然冲出云层，照亮古堡、教堂和金黄的城市森林。
这时候，瓦格纳《纽伦堡的工匠歌手》刚健爽朗的C大调前奏曲，在我心中轰鸣。一股巨大的暖流从丹田升起。旋律中蕴含着从辛劳而来的幸福感，自由而寂寞，酸涩而宽慰的兄弟情谊，顿时满溢在我的身心。
一个被大多数人遗忘的古老淳朴的德意志，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眼前。
纽伦堡的风光独特，文化气息浓厚，是文艺复兴时期德国名画家行丢勒的故乡。在城堡有丢勒的故居，陈列着他的画作。纽伦堡有好几个特别而有趣的博物馆：旧街博物馆的建筑已有千余年历史，当地居民还保持传统的生活方式，来到此地，会有中古世纪的感觉。那是一个比纽伦堡纳粹党代会更真实的德国，比纽伦堡审判更客观的德国，一个被现代史遗忘然而属于未来的德国。
那是一个乐观、务实、热情、自信的市民社会的德国。
纽伦堡不仅是全球闻名的“德国工艺”的象征，也是中世纪德国市民社会民主精神的标本。纽伦堡灵魂人物工匠歌手汉斯·萨克斯，是中世纪德国市民文化的英雄人物。
瓦格纳的著名歌剧《纽伦堡的名歌手》通过萨克斯和传奇歌手瓦尔特的形象，描摹出德国市民资产阶级民主社会自然发育的灿烂晚霞。然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德国失去了象英法瑞士那样由市民资产阶级统一国家、建立民主社会的历史机遇，德国走上了另一条不祥的统一和强大之路。
倾听瓦格纳的《纽伦堡的名歌手》，就好比象欣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我们在那里都感到市民商业社会的温暖的萌芽，但是在历史上却都以更加黑暗的未来为结局。
德国有一句古老的谚语说“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这里的城市，并不是地理意义的，而是法律和政治意义上的。在封建社会，与贵族统治的乡村不同，拥有城市宪法、自卫法的城市具备广泛的自治权利，可以凭藉商业资本和自治武装同封建诸侯分庭抗礼。城市是西欧市民阶级和资本主义精神的母体。
纽伦堡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世界手工艺之都。著名的世界玩具博览会，已经成为纽伦堡的代名词。今天，全世界都知道德国人以技艺精湛著称，“德国人的手艺”
今天行走在纽伦堡中世纪气息浓厚的城区，到处可以看见这里独有的玩具。很多人因此形容纽伦堡为“儿童的天堂”，其实并不正确。因为纽伦堡的玩具，也是属于成年人甚至科技工作者的！大量的古典机械玩具和现代电动玩具、电子玩具，完全是为成年人设计的。而且从传统上讲，这些成年人的玩具从工作原理到反映的内容，都不尽属于儿童。
很久以来，反映家庭生活和劳动生涯的玩具，就成为纽伦堡玩具的重要内容之一。纽伦堡是著名的工艺都市，中古世纪时便有上千位的金饰工匠聚集，虽然经过千年的历史沧桑，直至今天，工匠或手工艺人仍然构成纽伦堡的精神品格。
作为聪明的德意志手工艺者的自由城市，自由的纽伦堡拥有上千年的历史。当你沿着在时光中延绵的街道走向虎踞龙蹯在远处小山上的皇帝城堡时，应当意识到一点，尽管曾经遭受纳粹有玷污，但是在漫长历史的绝大多数时期，纽伦堡是德意志兰以自由为荣的城市。
在德国的自由城市里，逐步发展壮大起来的行会为德国人的精神气质留下深刻的烙印。作为一个具有高度自治性质的经济、社会、政治组织，行会文化首次表达了一种人民自治而非被贵族统治的公共精神。城市行会的道歉评价标准，不再是出身、血统、宗教，而在于一个人的能力，包括自我实现和服务于集体的能力。行会的这种公共道德观，成为市民中产阶级道歉观的母体。
16新教改革，市民们决定放弃天主教而追随基督新教，使纽伦堡从此成为新教城市。在新教伦理的有力推动下，德国最早的资本主义精神在纽伦堡萌芽。纽伦堡进入经济发达时代，到16世纪发展到顶峰。在这几百年间自治的纽伦堡人把城市用围墙和壕沟围起来，以抵抗外来的入侵者。
纽伦堡人建造了很多辉煌的建筑，并且哺育了辉煌的德意志诗歌吟唱艺术。
“工匠歌”（是德国中世纪城市独创的音乐-诗歌体裁。15世纪下半叶，纽伦堡的工匠歌和“歌咏学校”声名卓著。在宗教改革中，手工业工匠的城市站在路德一边，从中产生汉斯·萨克斯等著名的工匠歌手。这位堪称伟大的歌手是一位鞋匠，是德国最著名的一位歌手。他的作品中仅工匠歌就有4200余首，另有悲剧和喜剧及狂欢节讽刺剧200余部。
瓦格纳的《纽伦堡名歌手》之所以洋溢着德国音乐和文学史上罕见的普通人性的暖流，自由城市，市民社会欣欣向荣。行会工匠师傅们，由于与其他大多数地方处于封建专制下和德国同胞的受奴役大不相同，从而发展出一套关于工匠歌的传统，歌唱自己的爱情、烦恼和生活。
可惜的是萨克萨和瓦格纳两个时代德国人民的两次梦想都归于破碎了。萨克斯之后是德国城市商业经济和市民阶层的衰落。瓦格纳最终面对的是1848年欧洲革命失败后的流亡和普鲁士军国主义的崛起。
缺少市民阶级基础的德国资本主义社会，同英、法、荷等资本主义完全不同的是，德国市民阶层养成喜欢玄思、专心经济、不问政治、习惯服从的习性。尽管创造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精神产品，而且在精神领域确实可以不受约束的“绝对自由”，但是德国的力量最终却成为一种毁灭和自我毁灭的力量。
1806年12月，在法国大革命的浪潮和拿破仑大军的强迫下，最后一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退位，缩小为奥地利皇帝，把神圣罗马帝国扫进了历史垃圾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标志着德国的中世纪正式结束了，而它比一般欧洲国家迟了整整300年！
那个流产的国家与社会，同第三等级创造的英国、法国、荷兰、瑞士民主社会更加相象。从马克斯·韦伯到哈贝马斯，都痛惜于那个市民阶级德意志的夭折。
直到二战之前，纽伦堡始终是一个很优美的城市。希特勒之所以在1933-1938年把它选为纳粹党会的基地，就是利用它的“纯粹的德国之美”为他的独裁思想作宣传。1933年，希特勒把纽伦堡定为“纳粹党代会”的圣地，那时候，每年都有五十万纳粹党员从德国各地来到纽伦堡集会，为期一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纽伦堡几乎完全被摧毁，只有德累斯顿遭破坏的程度超过了纽伦堡，纽伦堡成为一片废墟。
就在《纽伦堡的工匠歌手》C大调光辉的旋律和萨克斯充满兄弟情谊和自我牺牲精神的咏叹调中，1935年9月15日，希特勒主持纽伦堡纳粹党代表大会上一致通过《德意志帝国公民法》和《德意志血统和荣誉保护法》。宣布犹太人以及吉普赛人不再是帝国公民。使犹太人在德国生存逐渐成为噩梦。
希特勒喜爱纽伦堡，更热爱《纽伦堡的名歌手》。他甚至能把《钮伦堡的名歌手》的第二幕的歌词背出来、唱出来。这真是对于纽伦堡和瓦格纳莫大的讽刺。
纽伦堡的工匠歌手成为德国市民阶层的“回光返照”和一首挽歌，但是可能连瓦格纳做梦都想不到，这部“挽歌”会在20世纪20年代成为一曲“战歌”
这个五十万人口的城市是巴伐利亚的珍宝箱。当你享受这里还的美味，如著名的胡椒蜂蜜饼和小香肠时，或者为纽伦堡甲级足球队这历史最为悠久的德国足球俱乐部赢得了九次冠军称号而喝采时，不要忘记了一个深埋在历史泥土中的文化种籽，只要气候适宜，说不定那一天就会发芽开花结果，实际上这样的文化德意志已经展现了其新的民主精神的生命力。
“从我的阳台上，我看到夕阳之下，金色的曼茨景色绝美，雄壮的莱茵河挟着一川荣光流过，我的《纽伦堡的名歌手》的前奏曲，便在我的灵魂中清晰地响起。”感动瓦格纳的一切，在被“现代”遮蔽后，终于显现出属于未来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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