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作者：水色妖言
“白蛇，你须知人妖殊途。苦海无边，你还是尽早回头吧！”普渡众生么？为什么她面上尽是悲天悯人之色，言语里却尽是冷漠无边的距离。高高在上的怜悯里，更多的，或许不过是鄙夷。
“菩萨，我求您了，求求您救救许宣吧……”小白仍旧伏在地上，哀哀的乞求。而那高高在上的神仙，依旧矜持淡漠的微笑着：“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意，不可违拗。多说无益，你且去吧。”
天意么？究竟什么才是天意？我忍不住仗剑冲上前去：“叫姐姐去报恩的是你，说人妖殊途的也是你；普渡众生，救苦救难的是你，如今见死不救的也是你。说什么天意，什么命数，全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今天，我就是要违背天意，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妖孽，你须知逆天而行的后果。”白衣大士的面上染上薄怒，拂尘只一抖，便格住了我的长剑。
“哼。”我不禁冷笑，“只不过因为你比我强，就可以拿天意压我？我不服。”
“天意就是天意，由不得你不服。逆天而行者，必遭天谴。”
“得了。不必再和我说什么大道理。你比我强，若是想强压我，我也没辙。但是若要我顺从你们的所谓天意，也是没门。”
“执迷不悟。”“天意”皱起好看的眉毛。
“你才是执迷不悟。妙庄王的女儿妙善，本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物。怎想到成了仙，也和那帮假道学一般，炼就了一付铁石心肠。”我一把拖起跪在地上的小白，“天不帮我们，我们只有自己帮自己了。再和她混搅下去，许官人可就没救了。”
提到许官人，小白的眼睛炯然一亮，有倏忽暗淡下去。
“多谢观音大士指点，弟子小白谢过了。”她一脸虔诚的叩拜，领我出了南海。
离了紫竹林的边缘，小白的眸子便得晶亮。“小青，我们去盗仙草。”她咬着牙对我说。
我不知道，蛇为什么要怕守护仙草的仙鹤。我没有问小白，我想她也不清楚。这就是所谓的天意么？我不管，我什么也不怕。
小白也什么都不怕。我知道她是为了许相公，可我是为了什么呢？或许是为了姐妹之情，也或许，是为了骨子里不服输的性子。
仙草盗得千辛万苦，小白也受了轻伤。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和尚。
“我是法海。”他说。
“你为什么阻拦我们？”小白问他。
“因为你们是妖孽，法师除妖，这是天意。”他很傲然。
“小白你走，我来应付。”时间已经不多，我们不能前功尽弃。
“你小心。”小白望我一眼，匆匆走了。现在，她的心里，只有许相公。
“妖孽，哪里走？”法海想去追小白，我赶紧挡在他的面前，“我也是妖孽，我不走。”
“那你受死吧！”法海想拿气势压我，我才不怕。我五百年的修炼也不是闹着玩的，放出了蛇妖的媚态，我摇曳着靠近他。“法海哥哥，你为什么要杀我呢！我不好看么？”
他看了我一眼，就坐下来打坐。我知道，他的根基还浅，他的心，已经开始乱了。
“法师除妖，这是天意。”他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凶。
“可是，我没犯什么错啊！”我又靠近了一点，他打了个哆嗦。
“你们以妖术惑人，还不是错？”
“小白和许相公，人家那是两情相悦。至于我，我可是谁也没惑过。”我摸摸他的小光头，咦，他出汗了。
“不得无礼。”他躲开我的手，“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妖孽，触犯天条，你们，你们……”
“我们怎么了呢？法海哥哥。”我挽了下裙角，在他身边坐下，“神比人高，人又比妖高。你们什么也不许我们做，却又总是利用我们。为什么我们做妖的，就这么倒霉？”
“这是天意……”
“天意，究竟什么是天意？当年妲己惑纣，那是天意；姜子牙诛妲己，也是天意。如今小白向许宣报恩，是天意；你们这些人啊仙的百般阻挠，又是天意。你说说，天的意思，究竟是如何的？”
“天的意思，怎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参得透的？”
“既然不明白，为什么不问个清楚？就这样天说什么就是什么，万一天说错了呢？”
“天怎么会错？”法海激动的跳起来。
“任是谁都有错的时候，为什么天不会错。天若是不会错，世间哪来得那么多不平事；天若是不会错，为什么有那么多天灾人祸？”
“ 你住口。”法海手中的佛仗已击在我的心口。呵，刚才光顾着争辩，竟然忘了要躲闪。还好，他也并没有下力。
“我说错了么？”强压住胸口的热血，我死盯着他的眼睛。
“一个妖精，你有什么资格质疑天意！还想用妖术惑我，我要你魂飞魄散。”法海的眼睛红红的，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
“你不敢承认，你也有疑问的，是不是？如果杀了我就可以消尽你心中的迷惑，你动手吧！”我闭上眼睛。法海手中的佛仗，是上乘的法器，若是硬拼，我抗不过他。
“你，你这样的妖怪。”法海的声音抖抖的，过去很久，他叹了口气，“你走吧。”
“不杀我了？”我睁开眼睛。
“你这样的妖怪。”法海的眼睛迷雾沉沉，“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可以说为小白，为许相公，为其他被天意所迫的生灵，什么都为，也就什么都不为。”我扬起头，一阵腥气泛上来，我压不住，沁出一口鲜血。
“你是个固执的女子。”法海竟然用衣袖拭了下我的唇角。“若是放下那一念执着，你会过得好些。”
“我不，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一定要弄个明白。”我偏了偏头，他灰色的衣袖在我唇上擦过，很柔，有淡淡的檀香味道。
“你不要再执迷不悟。”法海突然收回手去，脸色也变得阴沉，“若是让我遇到你作孽，我一定取你性命。你好自为知。”他执起佛仗，叮叮当当的去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衣袖上那一片红色越来越小，突然忍不住笑了。
法海，他其实是个蛮好看的男人呢。
我拖着受伤的身子回到家。刚才那一下打得不轻，我得好好调息一阵子了。可是，宅子里怎么静悄悄的？寻到后院，我看到小白坐在荷轩边流泪。
“小白，你怎么了？许相公没救回来么？”我跪在她身边，扶住她的肩。
“小青！”她一头扑进我怀里。我胸口一紧，一口热血又涌上来。我连忙屏住气，悄悄拭去溢出的血迹。
“怎么了小白？你别只是哭啊！”我环住她瘦瘦的肩。为了那个男人，小白已经吃尽了苦，他死了也好。
“小青，他，他不要我了。他说我是妖怪，他不让**近他。”小白哭的哀哀的。我气得几乎背过气去。
“这个死没良心的，你白冒死救了他。”我推开小白，“你等着，我去杀了他。”
“不要啊小青。”小白抱住我膝盖，抽噎着，“小青你别杀他。我，我爱他啊！”
“可是他不爱你。”我无奈的望着小白，“你救了他的命，他却拼命躲着你。他爱的不过是你的容貌吧！”
“我不能没有他，他是我孩子的爹。”小白泪眼蒙胧的说。
“你还有了他的孩子？”我骇的一跳，“你不要命了么？”
“小青，你不明白，这就是我的命。”小白幽幽的叹气，“这是天意。”
天意，又是天意！连小白也认命了。连她，也这样不明不白的听天由命？我无话可说，只能俯下身子，紧紧抱住瑟缩的小白。
或许真是人妖殊途。怀了许宣的孩子后，小白变得越来越衰弱。有时候，她苍白着脸躺在床上，连动的力气也没有。原本温柔体贴的许宣却变得冷硬如冰。每天醉醺醺的回来，斜着眼睛看着小白，好像她欠了他的钱。每到这个时候，小白就变得很有精神，跑前跑后的端差送水，殷勤伏侍。陪着满脸谄媚的笑。许宣却碰也不碰他，看见她过来，就冷冷的扭头走开。剩下她尴尬的站着。
“小白，你没骨气。”我骂她。
“你别管我。”她怨愤的瞪着我，“你懂什么？”
我什么也不懂么？我回身进了卧房。我不知道，小白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胸口的伤，还有些痛。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梦到了法海。他用软软的灰色衣袖拭去我唇角的血渍，殷红的血开在暗淡的僧衣上，像一朵娇艳的花。“你是个固执的女子。”他叹着气说，淡淡的酒气喷到我脸上。出家人，是不该喝酒的。我睁开眼睛，看到许宣泛着油光的脸。
“许相公，你干吗？”我吃了一惊。
“嘘，别声张。”他慌乱的掩住我口。他的袖子油孳孳的满是酒气，另人作呕。“青青，你比你姐姐好看，一开始我就喜欢你了。你跟我好吧。我不会亏待你的。”他另一只手抖抖擞擞的，寻找我领口的布纽。
“那，小白怎么办？”我握住他的手，娇声问。
“她盗仙草犯了天条，金山寺的法师会来收她。”他另一只手拂上我的鬓角，“我们不用怕她。”
“她可是我的姐妹啊。”我侧了侧身，躲开他的手。
“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妖精，姐姐妹妹的装什么乔。”他伸手捉住我肩头，“只要你好好伺候我，我不会嫌弃你。”
“滚开。”我扬手给他一掌，他张皇的后退，“扑”的坐在地上。
“我今天就杀了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拔剑就刺。“啪”的一声。颊上已吃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小白？”我愣住。小白正站在我面前，脸色比身上的衣服还白。
“娘子救我。”许宣好像捞到救命稻草，劈着嗓子尖叫。
“相公受惊了。”小白忙不迭的搀起许宣。冷然道，“小青，从今后，你不必留在这里了。”
“小白，你要为了这个男人抛弃我？”我和小白五百年的交情，竟抵不上这个臭男人的一个眼色。
“你还不走？”小白头也不回，“别逼我动手。”
“好，我走。”看着已变成陌路的小白，我的心直寒入骨髓。“小白，我真没想到，你变成这样。”
“小青，你别怪我。你我走到这一步，都是天意，”小白拖着笨重的身子，搀着不断哀号的许宣，慢慢走出房门。自始至终，没回过头。
这也是天意？原来天意就是要拆散人家夫妻，割断姐妹情谊！既然如此，还要那个糊涂的天作甚？
我抓起长剑，哭着跑出门。这是我五百年来第一次流泪，原来泪，真的是苦的。
我一直跑到金山寺的门口，一边拼命的擂门，一边大叫：“法海，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啊……”
金山寺里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吱呀”一声，山门洞开，法海在一群僧人簇拥下，走了出来。
“是你？”法海莫名的看着我。
“是我。”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柔软的袍袖上有硬硬的一块，我知道，那是我的血。
“妖孽，不得无礼。”几个僧人围了上来。
“你们退下。”法海抬手止住他们，冷冷的问：“你来做什么？”
“我要你告诉我，什么是天意。”我死抓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想知道什么是天意么？你随我来。”法海似乎并不介意我的逾矩，转身向内殿走去。我则扯着他的袖口，亦步亦趋的跟着。
“你看。”他把我领进一间大殿，殿上供着如来佛祖的金身。殿下的几案上，供着七星灯，和一座金色的小塔。几下的拜垫上，坐满了僧众。低低的诵经声和着香烟钟磬，像一场很大的法事。
“什么啊？”我想上前摸一下宝塔，被法海伸手挡住。
“别动。”他低斥。“这，就是天意。”
“这就是天意？”我凑近一点，“不过是个塔啊。”
“这就是白蛇的命数。许宣明日会引她来金山寺进香。到时候，我会收了他。”
“法海，你为什么要拆散人家夫妻？”我望着法海的脸，心下一痛。
“我没有。上次放你走后，我就没打算再追究你们。”他的神色平静，并不像是撒谎。
“那你还要为难小白？”我不解。
“是许宣求上门来的。他在山门外跪着不起，求我捉妖。我是法师，有人要我捉妖，我没理由不应的。”法海的脸色在昏暗的香烛下，显得阴晴不定。
“小白她怀孕了，你放过她吧。”我看看四周，悄声说。
“我知道。”法海看看我，“许宣说，她看起来很虚弱，正式捉他的好时机。”
“万一伤到孩子怎么办？”我很着急，忍不住又抓住了法海的袖子。
“没有万一，许宣不要这个孩子。妖孽和孽子一起除掉，这是他的原话。”法海垂下头，“不是我没有怜悯之心，妖孽和人类的孩子，还是不要留他在这个世上比较好。”
“不，我不相信，许宣，还是爱小白的。”
“你也知道许宣不过是爱白蛇的容貌。”法海将手中的钵盂举起来，“你看。”
钵盂里是潮湿的街道，两边的民居还没有点起灯。许宣走在前面，大腹便便的小白紧紧的跟着。“娘子，你快些走，要赶不上烧第一炉香了。”许宣不断催促着小白。
“许官人的性子很急啊！”法海叹了口气。
“无耻。”我低低咒骂一声，就要冲出去。
“别跑。”法海反手一扣，钳住了我的虎口。“小青，你留下来，只要你肯皈依我佛，一心向善，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
“多谢。”法海的手掌有温热的汗，一直暖到我的心里。“我不能丢下小白不管。就是死，我也要和小白死在一起。”
“小青，天意不可违，你何苦……”法海手下加了力道，看样子是要强留我下来。
“求求你了。我真的不能听天由命。我要救小白和她的孩子。法海，我求你让我走。”我扭头望着法海，终于，他的手缓缓滑了下去。
“谢谢你。”我最后看一眼法海，掠出门去。
“小青。”我听到法海低沉的声音，“出了这个门，你我就又是敌人了……”
我的鼻子一酸，几乎又要落泪。眼泪这个东西，大概只要流过一次，就会熟门熟路的常常流出来。真是讨厌。定下神，我一直掠到了街上，直落在小白和许宣面前。
“小青？”小白和许宣都吃了一惊。
“小白你快走。许宣要害你。”我一把推开往小白身后躲的许宣，拉起小白就走。
“你放手，”小白竟然用力摔开我的手，“你闹够了没有？”
“小白，许宣真的要害你啊！金山寺的法事道场都做起来了。你千万不要去送死。”我急得跳脚。小白却冷冷的看着我，轻蔑的说：“小青，怎么说你我也是姐妹一场。你怎么这么不知廉耻？”
“我？不知廉耻？”我看着小白冷冷的脸，感觉好像在梦里一样。“小白，我不会骗你的！你怎么不相信我！”
“你早不是以前的小青了。”小白仍旧是不屑的语气，“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我相公会不会害我用不着你来告诉。就算是死在相公手上，我也认命。你走开些，不要挡了我们走路。”
“小白……”我仍旧拦在她的面前，“你不能去。除非你杀了我，不然我死也不能让你过去。”
“小青，你很丢人。”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小白话里的意思，她手里的簪子已经刺在了我的七寸上。“天下那么多好男人，你干吗非要和我抢？”
“小白，你胡说什么啊……”我的身子一麻，软软的跌在地上。
“念在我们姐妹一场，我留你条命。”小白将簪子重新挽在头上，跨过我的身体，走向呆立在一旁的许宣，“相公，我们快走吧。晚了，烧不到第一炉香。”
“小白，不要去……”我拼了命的嘶声喊着，小白却头也不回，和许宣说笑着去了。小白，我的傻小白，为了这个男人，你真的连姐妹都不相信了么？我的眼泪又涌出来，天意，真的是天意，法海说的没错，我违拗不了天意的。
“小青，现在你相信了？”我抬起头，法海灰色的袍子被朝阳笼上了一层金光。
“我相信了。”我还能不相信么？凭我的力量，根本扭转不了一切。我想帮小白，她却不相信我。“法海，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吗？”
“不为什么。你要知道，很多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法海伸出手，“小青，跟我走吧！对于天意，你只有选择顺从，才能得到平静。”
“我顺从。”我软弱的伸出手，握住法海的手掌。“法海，我要亲眼看到一切，这样，我才能真的相信你说的，天意不可违。”
“好。”法海点了点头，“我会让你心服口服。”
法海带我回到金山寺的时候，小白正和许宣挤在大殿门口，等着上香。笨小白，今天是十五，如果没有什么不寻常，怎么会这么少人来上香。笨小白，爱上人类，就变得比人类还笨。我在心里咬牙切齿的骂，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法海要我化做原形，将我隐在他的袖子里。他的袖子干净而柔软，有很好闻的檀香味道。
“白施主，来上香？”法海停在小白面前。
“是啊，法师认识我？”小白已经忘了盗仙草时拦截我们的和尚。
“施主似乎不太方便，请进里面来吧。”法海不动声色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多谢法师了。”小白扶着许宣手臂，许宣的手却有点哆嗦。
“相公，你怎么了。”小白很关心的问。
“这位施主想必是受了风寒。行云，你领这位施主去偏殿看茶。”法海召过从人，不落痕迹的掩饰过去。
“或许起急了些，有些头晕。”许宣装模作样的按按额角，“娘子你先去烧香，我歇息下就好。”
“相公，还是我陪你去歇歇的好。”小白伸手要搀扶许宣，许宣忙不迭的躲开，“不要不要，一会赶不上烧头炉。”
“是啊女施主，今日是十五，来烧头炉的人会很多。”法海也在一旁劝说。
“那，相公你先去歇息，我马上就来。”小白还在絮叨。傻小白，我习惯跺脚，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脚。
“知道了，你快去吧。”许宣跟了小沙弥去了偏殿。小白跟着长老进了正殿，法海却并不跟进去。
“小青，你出来吧。”他把我放在钵盂里，施法封住了钵盂的口。“你要看，就自己看。无论如何不许出去，不然，我不回留情。”
“好。”我答应一声。法海点点头，捧着钵盂进了正殿。
“法师，这是怎么回事？”小白显然发觉了有些不对，她没有带武器，就是带了武器，她现在这样子，也打不过这些和尚。
“白蛇，你还记得盗仙草时拦截你的法海么？”法海将钵盂立在桌上。
“是你？你把我相公怎样了？”小白紧张不已。
“许相公好好的在偏殿喝茶。你若是明理，就乖乖束手就擒，免得动起手来，伤及无辜。”法海一招手，原本诵经的和尚全都站了起来，手中各个捧着法器。
“法师，小白逆天而行，愿意受罚。我只求你放了我家相公。”小白跪倒在地，哀哀的乞求。这么不争气的样子，哪是我认识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白？
“你尽管放心。我们不会伤及你家相公。”法海一指桌上的宝塔，“只要你肯进去塔里，你家相公即刻就会离开。”
“多谢法师。我腹中的孩子，是许宣的骨肉，请法师一定保全。”小白感激的一拜，虔诚的望着法海。
“不行。你家相公可以离开，这个孽种却不能保全。”法海一挥手，断然道。
“法师，出家人慈悲为怀啊。”小白眼泪又滑落下来。
“孽障，这里容不得你讨价还价。许相公格外交代了，你们母子，都是妖孽，一个也不能留下。接着吧！”法海身后一位长老突然出手，一柄佛仗直击下来。
“法印，住手。”法海格住佛仗，沉声道，“白蛇，你考虑的如何了。”
“法师，真是我家相公要你除掉我们母子？”小白并不答话，哑着嗓子大声的问。
法海低头不语。他不能说谎，他若是实话实说，不知小白会做和反应？最好小白能杀了那个无情无意的男人，报被骗之仇。
“真是他的主意！？”小白盯着法海半晌，方喃喃道。转眼间，她的面色变得死白。“我和他拼了。”话音未落，小白已纵身向门口扑去。
“妖孽要逃，拦住她。”有人大喊。几个起落，法海已挡在小白身前。
“你让开。”小白眼神空茫，看也不看法海一眼。
“缘来缘去，不过是孽，一切都是天意，白蛇，回头是岸吧。”法海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
“躲开。”小白一掌拍过去，法海似是碍着她身子不便，并不硬接，闪身躲过。小白趁机掠了出去。
“拦下她，小心别伤了她。”法海吩咐，顺手一带，钵盂也随着他的身形飞了出去。
“法海你放我出来吧！”我伏在钵盂口，“这样好像我是囚犯一样。”
“我倒是希望你真是，”法海拍下钵口，“别乱动，当心误伤了你。”
僧众将小白团团围在中央，小白不躲不闪，眼里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们。
“妖孽，快快束手就擒。”僧众的呐喊声如潮。
“叫许宣出来见我。”小白大声说。
“许官人不会见你的，你死心吧！”法印长老恶狠狠的。
“谁许你多嘴。”小白素手一翻，已将长老擒在手中。“叫许宣出来见我，不然我捏死他。”
“白蛇，不要杀生。”法海急急的制止。
“叫许宣出来见我。”小白手下一紧，长老的口角有血涌出。
“白蛇，天意不可违。你已经触犯了天条，还是及早回头。不要再造杀孽。”法海劝到。
“少废话。”小白打断他，“叫许宣出来见我。”
“许官人不会见你的。”法海道。
“好！”小白稍一用力，长老一口鲜血喷出，泥一样的软倒下去。“这，是，第，一，个。”小白一字一顿的说。“叫许宣来见我。”
“不行。”法海断然到。
“那么大家就一起死。”小白眼里浮起冷笑，“天意，我倒要看看，天能奈我何。”
“法海法海，快放我出去。”我拼命的拍着钵盂的铜壁，“小白要拼命了。快放我出去啊！”
“不行。”法海顺手将钵盂交给身边的僧徒，“你好好看着钵盂，不许有任何闪失。”说罢纵身飞了出去。他宽大的袈裟散在空中，好像一只灰色的鹰。
“大家一起死吧！什么天意，什么命数，什么情谊什么骨肉。大家一起死吧！许宣，你不是怕死吗？你们谁也逃不掉，你们都得死。”小白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四周，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四周是一片嘈杂，脚步声尖叫声混做一团。我正急得团团转，只听得“铛”的一声，震得我头晕，紧接着是剧烈的撞击。“该死的，要摔死我啊！”我刚刚骂了一句，钵盂就被人一脚踢到了一边，死法海，害得我要死的这么狼狈。我爬到钵盂边缘，试了试，结界很严密，我出不去。
“快逃啊！洪水来了！”纷乱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从我身边扫过，我心中一动，小白她疯了，竟然引来洪水！我要如何才能阻止她继续滥杀无辜？
又一只脚扫过钵盂，该死的钵盂竟然一路滚下去，在我几乎呕吐的时候，钵盂终于停下来，听声音，似乎是被什么卡住了。我挣扎几下，钵盂纹丝不动。虽说我不怕洪水，可是这样被困在这个钵子里，也不是办法。难道这也是天意？天要让我死在这么个破钵盂里？笑话！
“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撞上了钵盂。我爬到钵口，外面是滔滔的水浪。浑浊的水波，正一下一下撞击着钵口的结界。我立刻掐起御水诀。蛇妖都是会驽水的，这些小法术，当年小白都教过我。
我闭着眼睛，默数着水波撞击结界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终于，一线水流沿着结界的边缘渗了进来。接着，整个结界都崩溃了。洪水立刻充满了钵盂，我顺着水流滑出钵盂。一入了水，我才感觉到了自由。由水下游至水面，我开始了解小白滔天的怒气。漫天的汪洋，看不到边。水面漂浮着尸体和乱七八糟的家什。为了一个许宣，赔上这许多条生命，我觉得不值得。
“小白……”我大声的唤着。只见水天之间有极亮的光华闪动。我跃出水面，奔光华而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小白手中紧紧攥着一截白绫的两端，而整条的白绫，正绕在许宣的颈子上。而法海，正立在水面，手中的佛杖，直指着小白。
“小白，你要干什么？小心孩子。”我分明看到小白的裙子上有大片的血迹，她撑不了多久了。
“别管我。”小白头也不回，“小青，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你快走，再也不要回来了。”
“小白，别傻了，要走我们一起走，要死我们也一起死。”我刚想上前，法海一杖扫了过来。“你想送死啊，还不快走。”他的声音紧绷绷的。
“小青，救我啊。”许宣好死不死的哀号。
“相公，你怕什么。”小白柔柔的一笑，“我们是一家子，干什么都要一起啊。你别怕，黄泉路上我会陪着你呢。”
“娘子，我不想死。”许宣怯怯的说。
“你不想死？那我和孩子就想死？”小白仍旧笑笑的说。
“娘子，那都是天意。 我是人你是妖，原本就怪不得我啊。”许宣解释着。
“相公，既然都是天意，我又怎么舍得怪你。你不要怕，”小白手中白绫一紧，“我们一起去游黄泉。”
“住手。”法海足下一点，合身扑向小白。
“小白躲开。”我冲上去。还好，还来得及挡在小白和佛杖之间。
“小青……”我听到小白的尖叫。
“你，”法海丢下佛杖，反手揽住了我。他的脸上溅上了我的血，灿烂的红色，和他衣袖上那一抹红色，是一样的鲜艳。
“法海，我，好看么？”我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他的脸好近，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他的样子。
“你别乱动。”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一定能把你救回来的。”
“你喜欢我，对不对？”我也反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我忍不住发抖。
“小青，”他将我拥在怀中，他的心跳的很快，我听得有点发晕。
“法海，”我长长的出了口气，往他的怀里缩了缩，我觉得很舒服。“我喜欢，你这样子抱着我。我终于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了。”
“小青，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揽着我的那只手，一直抵着我的后心，我知道，他想护住我的元神。
“法海，如果一切，都是天意。你肯为我，违背一次，天意么？”我用来吸取月华的灵珠开始离析，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法海深深看我一眼，回头对呆呆站着的小白说：“你快走。”
“小青，”小白低唤我一声，“谢谢你。”
我想冲小白笑笑，辅一开口，灵珠便和着鲜血涌出。法海皱着眉，挣开被我紧紧握住的手，抱起我直掠出去。
“小青……”我听到小白遥远的叫声，恍然中，似乎又看到从前的小白，她总是笑着叫我小青。
“小青，小青，小青，小青……”
后记：
做妖的时候，我和小白一直都盼着做人，以为做了人，限制我们的天条就会少一些。于是我们每天都努力的修炼。直到我们真做了人，我们才知道，人，也有人的无奈，而化做人的妖，更是世所不容。
后来我们开始了解，不论是人，还是妖，都必须被天意左右，因为，天比我们强，逆天而行，结果必然是遍体鳞伤。小白比我聪明，她选择了顺从。只是，为什么顺从的小白，最终也逃不过天谴。天，究竟要我们怎么做呢？
许宣死了；逃走的小白，和她的儿子，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法海因为犯了戒律，又逆天而行，放走了妖孽，被贬为金山寺的洒扫僧人。他每天清扫寺院的时候，都一言不发，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平静，我想，他已经明白了什么是天意。
许多年之后，有人写了关于我们的故事，我知道那都是假的。什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什么“白状元金山寺祭母”，什么“法海收妖证仙果，小青救姊遇观音”。不过是世人杜撰的传说，那些混沌不明的人，在他们的故事里，逼迫我们顺应天意，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只有法海知道，有任何一点机会，我都是一定要逆天而行的。只有法海了解我，也只有法海陪着我。
对了，我大概忘了说。那天，法海并没有救回我，我的灵珠散了，我也不愿意再修炼五百年，然后无奈的等待上天的捉弄。我仍旧是一条青蛇，住在洒扫僧人的袖子里，他的袖子很软，有我喜欢的，淡淡的檀香味道。
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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