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1999年拙著《发现母亲》出版时，《北京青年报》和《北京晚报》都曾有整版的介绍。那时候纸媒的影响很大，不几天就有不少人联系到了我。
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与早已离休在家的原协和医科大学副校长兼教务长、85岁章央芬老奶奶的见面。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从海淀皂君庙打车找到章奶奶的家，章奶奶热情地谈了她对母亲教育的感受、体会、理解与支持，并且在临走时送给我关于她自己的两本书《萱堂集》和《师生情》：前者是章氏6兄妹的合著，后者是协和医科大学的学生们为她写的祝寿文章集。
三子章权（字绎唐）作品《我的母亲》
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交流中，章奶奶和我谈起了他们6兄妹与母亲非同一般的感情。
章奶奶的父亲是个读书人，是中国最后一代科举考试中的秀才。外祖父是他的塾师，因赏识这个学生，便把自己的女儿也就是章奶奶的母亲许配给了他。
但在20世纪初那个风云变幻的大时代，其父在上海做过银行经理、轮船公司的老板，并一度将全家人接到上海，大约过了十几年的安稳日子，后因市场不景气和经营不善，公司倒闭破产……
从此之后，全家进入艰苦行军阶段。除父亲外，全家人返回无锡。此时，最大的孩子才9岁，老五即央芬奶奶出生才1个多月，最小的老六还没有出生……
回无锡后，母亲及章氏兄妹6人与伯、两个叔叔四家外加祖母共20余人，生活在一个典租来的大杂院中，经济各家分开。
而这时，这个大家庭也处于风雨飘摇阶段：父辈都吸上了鸦片，伯母和婶婶也吸上了鸦片，堂兄堂姐等有的也吸上了，他们都不务正业，也不上学，穷困潦倒，借债度日。凡是可以借钱的地方，都借遍了……
而父亲一个人在上海谋生也不容易，为人做些笔墨工作，收入极微。再加上诸事不顺，竟也染上了鸦片，还蓄了一个小妾，仅仅14年后即撒手而去！
更有甚者，母亲好言相劝父亲戒烟时，父亲不仅自己不改还劝母亲也抽：你身体不好，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也吸一点吧！你如不吸几口，恐怕这个年头也熬不过去。
即使经济富裕，如果一个人染上大烟，也会贫困潦倒，更何况这是一大家子都吸上了大烟！
为了这个家，母亲与父亲渐行渐远。尽管如此，她从不在孩子面前与父亲吵嘴或在背后说父亲的坏话。她默默地挑起生活的重担，并以此为例教导孩子无论如何不要抽鸦片，所以6个孩子不仅不抽鸦片烟，连纸烟也终生不抽。
章央芬和妹妹章周芬为母亲扫墓，
与三子章三乐、外甥王天骏、 徐云庆在无锡梅园的章氏家墓留影。
三子章权曾在纪念文章中这样写道：
有一个时期，家里的经济实在太困难了，母亲就采取开源节流的办法。
开源是托人招揽一些剪花边的手工活来做，利用早晚空闲时间，代人剪花边。以此所得，贴补家用……
我写到这里禁不住热泪盈眶，好像看见当时母亲在一天的紧张而繁重的家务劳动之后，戴了一副老花眼镜和我们围坐在一盏煤油灯前，正在剪花边的情景。
节流是一日三餐都吃稀饭，以节约用粮。
母亲在稀饭还没有煮得很烂的时候，先把沉在下面的粥骨子（比较硬一些的米粒）盛出来给我们较大的一些小孩吃，自己和较小的孩子就吃面上的薄粥。
祖母对我母亲说：“你贫穷至此，何不向你有钱的堂弟借些钱呢？”
母亲说：“借钱要还，我拿什么去还？我宁愿自己吃苦些。”
伯母也对我母亲说：“你既然这样贫困，何不把接宝（三子章权的小名）送到典当行里去当个学徒，也可以减轻一些负担。”
母亲则说：“典当何地，孩儿年幼无知，必将堕落无疑，我决不这样做。”
章剑慧、章午云、章绛唐、章映芬、章央芬和章周芬兄妹6人30年代合影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3个男孩子都受到了很好的教育。
老大长子章恒（字剑慧），1905年出生，在无锡工商中学毕业后即入汉口申新纱厂工作，后任该厂厂长，抗日期间在内陆办了好几个厂，建国后曾任重庆市工商联主任委员，1950年定居香港。
老二次子章植（字午云），1907年出生，常州中学毕业后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后转入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时得全校第一名金质奖章并留校任教3年，进上海银行步入金融实业界。1939年以上海银行秘书身份去美国谈判借款，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日宣战，留在美国，并在纽约创办新世界贸易服务公司。改革开放后捐款给复旦大学为培养优秀学生赴美深造提供奖学金。
老三三子章权（字绎唐），1910年出生，无锡辅仁中学毕业后入北京税务专门学校，后在汉口、重庆等地海关工作，通几国语言。
章央芬、思仪（二嫂）、章周芬（三妹）、
章午云（二哥）、章绎唐（三哥）等
即使是后面的3个女孩子，也要让她们读书！家里没有钱，就让前面的3个哥哥每人帮一个妹妹，这样每个妹妹都获得了良好的教育。
老四长女章映芬，1912年出生，苏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入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教育系，后到北京燕京大学执教，因受宋美龄赏识，建国后深受牵连。丈夫王秉忱曾任武汉中南建筑设计院总工程师。后定居美国。
老五次女章央芬，1914年出生，苏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考入上海医学院，毕业后即参加新四军，曾当选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任北京协和医科大学副校长兼教务长。丈夫吴之理，曾为志愿军卫生部部长，离休前为军事医学科学院副院长。
老六小女章周芬，1915年出生，省立扬州中学毕业后，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建筑系。1946年赴美留学，1950年归国任沈阳东北建筑设计院副总建筑师。曾当选为第三、五、六届全国人大代表。丈夫徐炳华曾任东北建筑设计院院长兼总工程师。
他们的母亲不仅让孩子都要读书，更是自己与时俱进，如婚姻大事，也大胆地把自主权交给孩子。
央芬奶奶在纪念文章中这样写道：
半个世纪过去了，回顾我们姐妹3人，都在大学毕业后，工作许多年，才与经过多年相处了解的爱人结了婚。
夫妻间都能互相支持，互相帮助。既有了独立的工作，也有美满的家庭，实现了母亲对我们的期望。
最近10年，我常回家乡无锡去为母亲扫墓，有便还去拜望亲友。
我的那两个表姐，也已古稀之年。见了我又诉苦又流泪。一个出嫁不久就被那个花花公子遗弃，现在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一个丈夫低能，人到洞房花烛夜就吵了起来，丈夫因身体不好早早去世，留下两个不孝儿子。
她们一生并没有像她们父母当初为她们安排的那么幸福，而相反的是辛酸苦辣。
与我们相比，她们怨恨，自认命苦。我们更感到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妇女。
章央芬和丈夫吴之理
在我们见面后不久，我从报刊文摘上看到一篇央芬奶奶自己写的文章。我在网上找到后，特地放在下面让大家感受下章奶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
1981年的一天深夜，我躺在床上用手细细地探查双侧乳房。突然，右乳一个豆粒大小的结被感觉到了。
我想它终于来了，这一天，我已等了整整35年。
我是个医生，还在二儿子5、6个月时，他便被查出得了“精原细胞癌”。我开始遍访上海的名医专家。
据专家讲，可用深X光照射治疗。过去病儿用的是儿童剂量，因剂量小，控制不住癌细胞。若用成人剂量，可能有效，但从没人敢试过，因为很可能疗程没完，病儿就已经死于照射本身。
我决心追求危险的一线生机。
医院精心设计了治疗方案：每次照射12分钟，每天1次，共照射40次。
哪知第一次就失败了。刚刚一岁两个月的幼儿放在照射台上又踢又哭又叫。
“看来，只有我陪绑了。”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医生王文清一口否定：“不成！你难道不懂吃放射线也要患癌吗？剂量这么大，会损伤造血系统，孩子能否挺下来还说不定，你再得了癌……”
“一旦得了，拿掉就是了。”我故意讲得很轻松，其实，我当年只有31岁，我何尝不珍惜生命？但放弃治疗，意味着我将很快失去这个儿子。
所有的铅布都拿出来了，从头到脚把我们遮盖起来，只在照射部位露出两个小洞。每次治疗结束，医生、护士一齐冲进屋内，快速掀起一块块铅布，拽着我，迅速逃离残留着射线的治疗室。
整个照射疗程结束，孩子终于挺过来了。他一直健康地活到今天，已结婚育子，成了国家干部。
如今，当医生告诉我：“照射的后果降临到你身上了，右侧乳房的肿块确为乳腺癌。”
我心平如镜。我做了根治手术后又回到了协和医科大学副校长的职位上工作了两年直到离休。
如今我80多岁了，依然健康无恙。
癌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惧怕它的心态；癌症并不等于死亡，只要你不丧失与它抗争的勇气。
章映芬和丈夫王秉忱，及子女在宝鸡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央芬奶奶的姐姐映芬奶奶又是如何做母亲的。
由于我自1950年开始的“反革命分子”的身份，我的子女也都长期受到政治上的歧视。
我的两个儿子一直被排斥在大学的门外，大儿子18岁进工厂，当了十多年的工人。小儿子18岁去新疆，烧了十多年的窑。女儿在大学毕业后自愿去青海弋壁滩工作。
由于我的政治遭遇造成他们的不幸，多年来一直是我心中最大的不安。
唯一值得我心有安慰的是，我注意到，母亲平生给我的影响也一年年在他们身上开花结果……
文化革命后，他们都是年过30的人了。一个儿子以同等学历考上了研究生，一个儿子用业余时间念完了电视大学。
今天，大儿子已在美获得了博士学位，成为科研机构的高级研究人员。小儿子也获得了硕士学位，正在完成博士学位之中。
到80年代中，女儿年龄也已40出头了，为了充实提高她的专业水平，她毅然来美攻读研究生，并取得电机专业的硕士学位。
另外，我还把母亲在我最苦难岁月中，赠送给我的10000元人民币捐献给母校无锡第十一中学，设立为“秦萱奖学金”，奖励那些家庭困难却有志求学并取得优异成绩的青年。使母亲对祖国和人民的无限爱心，得到永恒的纪念。
母亲如果在天有灵的话，我想她一定会从心底里赞成我，并分享我的喜悦。
1950年代，章映芬、王秉忱全家合影。
央芬奶奶当年将这两本书赠给我时，我没有细看。20年后的今天，我再重温这本《萱堂集》时，有许多感慨：那就是为什么他们对母亲的感情那么深！
在这6个孩子中，老大在香港生活，接受的是英国殖民地的思想；老二在美国生活，接受的是美帝国主义的思想；老三半辈子都为中华民国服务，最多是新政权的统战对象；老四曾任国民党区委书记，长期以来都是共产党的专政对象；老五是老革命；老六是从美国回国效力的知识分子……
可就是这些经历迥异的孩子，却对母亲有着相同的敬爱！
映芬奶奶作为“特嫌”“历史反革命分子”在大陆受尽苦难，她在纪念文章中这样写道：
每一次，当我踏进母亲和三哥在上海天平路的住房，一声”亲娘“喊出口，顿时我就把那充满黑风恶浪的文革现实生活抛到了九霄云外。
母亲的一声”映芬“，就又把我唤进了母亲从小为我们母女所建立的那个永恒的精神世界。
正是这种精神，支持我走过了十年文革的苦难历程，终天等到了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改革开放年代。
文革以后，怀念母亲的同时，我也常在问我自己：“为什么我们兄妹6人都从自己各人的经历，感觉到我们这位平凡的家庭妇女的母亲有一种伟大的亲和力？”
现在，我想说我终于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我们的母亲实际上是一个她那个时代的中国文化传统的优秀继承人。她的思想里，有孔子的人本主义，看重人的尊严，人的价值观念。她的思想里有墨子的兼爱，热爱和平。她的思想里也有老子的自然主义的宇宙观，而我在母亲身上发现和继承下来的传统，实际上也就是中国几千年文化道德的一种优秀传统。
从历史来看，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上，每逢陷于非理性、迷信、出世思想的泥潭，正是这种传统把这个中华民族从昏睡中救醒。从现实来看，“打倒四人帮”在亿万人民中引起如此强烈的共鸣，不就是因为千千万万的人民心中还是有一把共同的传统观念的尺子吗？
三子章权和母亲生活时间最长，他在纪念文章中饱含热泪的这样写道：
当我们还幼小时，得了比较严重的疾病，因无钱送医院，母亲常整夜整夜地把我们抱在怀里，在房中来回地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直要等我们的病退了才能把心放下。
当我们年纪稍大离开家乡读书时，如果隔了一个较长时间没有信寄回，她就坐卧不安，废寝忘食一直要等到我们有了音信才能安定下来。
当我们在远地遇到军阀内战有什么危险时，她会不顾任何困难，只身赶来看望和保护我们。
为了保卫我们的生命，她是会毫不犹豫牺牲自己的生命的。天下伟大的母爱实在使我们感动，永远永远无法忘怀！
当我读到“为了保卫我们的生命，她是会毫不犹豫牺牲自己的生命的”时候，我想到央芬奶奶为什么为了才1岁多的孩子，会冒着生命危险去一同放疗！
这样的母亲已经不是普通的人了，而是真正的神明了！
我们再看三子章权先生的纪念文字：
当时是我们一家兴亡的关键时刻。这个关键时刻时间长达一、二十年之久。如果没有母亲的艰苦奋斗，没有母亲的才德兼备，在这样恶劣环境下，我家可能象伯父家一样，走上堕落毁灭的道路。
是母亲，在家境极端困难的情况下，费尽心血，安排生计，使我们子女都能够得到温饱并健康地成长起来。
是母亲，在没有条件让我们读书的情况下，千方百计送我们每个子女进学校，受高等教育，成为有文化的人。
是母亲，在一个没落腐朽的封建家庭里，每时每刻给我们正确教育，使我们得以摆脱恶劣环境的影响，立足于社会。
没有母亲，就没有我们现在这一家，缅怀既往，越益感到母亲养育我们非常用不易，恩重如山难以报答。然而今已永别，能不泪落沾襟！
我在读章氏兄妹的文集时，的确感受到了其母亲的伟大之处，许多地方我也不禁潸然泪下！
章周芬和丈夫徐炳华
从章奶奶处回来后，我们还有过一段不短时间的联系。只是因为我刚刚来京创业，事务繁忙，频繁搬家，慢慢地就少了音讯，但是向她们这些老妈妈表达敬意的思想——也就是向她们颁发“杰出母亲”证书的想法，一刻也不曾停止过！
记得当时我要到沈阳去做图书宣传，央芬奶奶知道后，特地给了她妹妹周芬奶奶的电话和地址，并给周芬奶奶打了电话。
我在沈阳时也特地前去拜访，当时周芬奶奶的爱人徐炳华老先生也在场……
一晃20年过去了，央芬奶奶去逝已经7年了，周芬奶奶也于去年去世了，享年103岁，如果去年能将这个活动做起来，我还有将这样的证书送到她老人家手里的机会！
但是……
这次写这篇小文，稍查了一下有关这个家族的资料，有两点吓了我一跳。
首先是人才辈出。
除了上面介绍的章氏6兄妹外，现在的华人文史大家许倬云的母亲是央芬奶奶的堂姐章舜英，嫁给了曾有功于武昌首义的民国海军将领许凤藻，生子许倬云，生女许留芬，而留芬1933年考入清华大学，后在台湾任教，其孙便是现在华人歌坛大红的王力宏！
秦家也是无锡有名的秦氏世家，远祖可追溯到宋代的秦少游。其母的姐姐秦郁，嫁给同是无锡的荣氏家族，为工商界著名人士李国伟之母，曾任湖北省政府副主席，第一、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妹妹秦敏的资料暂未查到……
仅这些就已经让人感佩不已了，更不用提他们的后代了！
其次是健康长寿。
从《萱堂集》及其他资料中，我随手整理出央芬、周芬奶奶家族中竟有这么多的高寿老人：曾祖母活到100岁，祖母活到101岁，外婆活到94岁，外姨婆秦敏活到100多岁，母亲活到94岁，央芬奶奶活到97岁，堂姐章舜英也就是著名华人学者许倬云先生的母亲活到94岁，周芬奶奶活到103岁……
他们兄妹6人都已经离开人世，在另一个世界又同老母亲团聚在一起了。
我今天读他们的书，就是要把他们母亲的事迹广为宣传，让天下人都知道母亲的不易与伟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以一己之力来做杰出母亲表彰的动力与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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