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元月十三日，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赶到了成都。
之前，听说我要为两位律师的案子到四川去一趟，詹肇成的女儿詹燕（也是一名律师！）在电话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说本以为我是到四川办事顺便了解一下这个案子，哪里曾想我是专程而来。
是的，任何中国律师遭遇306条之后，我都要亲自去了解一下，就是要了解案子是真的还是假的，以我同样是刑辩律师的内心确认来感知这种案子的真假。
车出成都一小时，就到了浦江县。这是一个典型的四川县城，空气新鲜，街道上人来人往，倒也很是繁华。查百度，得知，蒲江县是成都市下辖县，位于成都、眉山、雅安三市交汇处。县域东邻眉山市东坡区、彭山区，西靠名山区，南接丹棱县，北接邛崃市。毗邻天府新区，属成都“半小时经济圈”，是“进藏入滇”的咽喉要道，交通便利。全县幅员面积583平方公里，辖8镇4乡。全县人口25万人左右。
詹肇成的女儿詹燕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了詹肇成和刘勋律师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四川广定律师事务所，这是在一个住宅区院子里的律师事务所，条件比较简陋，全所也就六七名律师——全蒲江县总计有四家律师事务所。
我想了解一下詹肇成究竟是一名什么样的律师。作为同样在基层工作过的律师，我特别担心詹律师是一位在本地名声不好的律师，比如拿着大哥大站在街中央咋咋唬唬骗钱那种，就很麻烦。虽然这和案件并无直接关系，但我想会或多或少影响人们对这个“辩护人妨害作证案”的判断。
我们幸运地找到了一些熟悉詹肇成律师的热心人。
谢天谢地！詹律师是一位特别正直、特别富有同情心的好律师——这是几乎我所接触到的当地朋友见我的第一句话。至于大家都说詹律师办案就是“一根筋”，这倒让我很是高兴，我自己不就是标准的一根筋吗？此一根筋了解彼一根筋，何其快哉！
詹律师的经历可谓传奇，我粗略讲来。詹律师最初学历是初中二年级，并没有初中毕业。之后，就是参军，在部队服役，然后，复员退役，在农村里，学木匠，做木匠，大约干了十年木匠变成了詹师傅。好几个人都说，詹师傅确实是一位好木匠，一手好手艺，打桌子椅子柜子，詹师傅还收了八位木匠徒弟。但是，要命的是詹师傅并不安心做一辈子木匠，不知为啥参加了自学考试，木匠活之余，全在看书，几年下来取得了专科文凭，因此，成为具有“专科文凭”的詹木匠师傅。大约专科学的是法律，就告别木匠行业，在法庭干了两年人民陪审员——詹木匠变成了詹“法官”，开始正式接触法律。1990年，詹“法官”考取了镇上的公务员，之后，在大约十二年公务员的生涯中，詹木匠的身份一直在变化着：詹司法，詹调解员，镇政府办公室詹主任，詹副镇长，人大詹副主席，然后，2002年，52周岁退休时终于变成老詹了。
詹木匠的前半生经历可谓不大不小的传奇吧？从一个干了十年的木匠，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的经历平凡又不平凡，也算是当地一个励志故事了。但谁可知，詹木匠的真正传奇是在退休之后。
当地，退休的老头老太婆，大家都在忙着打麻将。但是，詹肇成不是，他又买了全套的司法考试资格用书，读了起来。詹肇成的女儿告诉我，其实詹律师在乡镇政府工作时就参与加律考了，但一直没过。后来改司考，专科不能考了他才停下，再后来C证政策出来又重新参加司考，詹律师为实现律师梦总共考了12次！詹律师的女儿给我说，其他老头老太都在笑话他爸爸，说你考了那么多年都没考过，这么老了还考啥子考，别考了，还不如在家打牌。但詹肇成不争辩，悄悄看书去了。大家都说，詹律师是一位有理想的人，是一位一直想证明自身价值的人，是一位与众不同的人。
司法考试的阅读量，我们都很清楚，因此，我相信詹律师曾经下了很大的功夫。苍天不负有心人！2008年，苦读十余年，58岁的詹肇成老先生和自己的女儿詹燕一起走进司法考试的考场，父女二人全部通过，父亲还比女儿多考了两分！这，也在蒲江，当然传为佳话！
2009年，经过实习后，詹木匠终于在2010年4月8日拿到了律师执业证书！詹木匠变成了四川广定律师事务所的“詹律师”。詹燕向我说起父亲拿律师证的情景，仍然很为父亲自豪，一脸荣耀。
这位詹律师真的不同寻常！到进了看守所为止，他短短六年的执业经历，令人既佩服又颇感心酸。
詹燕作为律所的同事、内勤，最了解父亲的收入。詹律师的家人和我说，不记得老詹往家里拿过钱；詹燕说，父亲做律师，根本不赚钱，甚至赔钱，幸好有2000多元的退休金来维持生活。为什么？因为来找詹律师的，都是别人不愿意接的案子，没钱的，遇到困难的，老家的乡里乡亲，詹律师每年几万收入，为了帮助这些人，都搭了进去。
某一年冬天，不知什么原因，詹律师接了一个当地农民工在东北工伤死亡的案子，从四川到东北，六十岁的老人，不辞辛劳，终于帮助农民工家属要回了死亡赔偿款，但是，和詹律师说好的律师费却没了着落。詹律师看他们那么困难，摆摆手说，算了吧。卧铺竟然也买不起了，家属只给买了一张硬座票，一位60岁的老律师，坐了两天两夜火车，从东北回到四川，一分钱律师费没赚。别人说他傻，他仍然乐呵呵。
一起医疗事故的案子，因为涉及当地的维稳对象，即使后来援助中心批成援助案件，但还是没有其他律师敢办。虽然费力不讨好，又根本收不到多少钱，但当事人求到詹律师，詹律师不忍心拒绝，费劲心思促成双方和解。
一个当地乡镇企业被拍卖的案子，其中财产问题多年得不到解决。因为涉及一些领导干部，没人敢接，老詹拍案而起，接了，此案一跑就是十多年。原来詹律师退休后先是在另外一家律所做助理，那个时候就开始帮这个人写材料。那时也允许公民代理。后来老詹到广定所正式执业后，当事人又来广定所找他。詹律师家人说：“此案真真切切得罪了很多当地实权官员”。不止一人偷偷和我说：“老詹那犟劲，没法子劝”。
一位农民工，工伤把胳膊弄断了，拿不到赔偿款，老詹一帮就是三年，终于帮助农民工兄弟拿到了钱。这个案子当地法援网站也有，但没提律师名字。
老詹律师的干儿子在成都杀了人，当地警方到处通缉。詹律师想法设法给干儿子做工作，陪同自首，他又亲自辩护，干儿子最终得以保命。为此事，老詹上了当地的报纸，半个篇幅都在报道詹律师的事迹。这份报纸，我也找到了。
……
类似的办案经历，在詹律师六年的执业过程中，数不胜数。六年来，詹律师竟然办了近百件法律援助案件，这个数量，足以说明老詹六年来在忙什么，六年来为什么赚不到钱。基层法律援助案件，为数不多的法律援助费用，只会赔钱。但是，这些案子，毕竟要有人去做。
一个曾经当过副镇长的老律师，换一种行事方式，赚不到钱，我不信。
詹律师心直口快，人又正直，在当地得罪人不少。多名当地同行和我坦言，前面提及何恒诈骗案中的刑讯逼供问题，如果换做当地其他律师，基本不敢提或者只会不痛不痒地提一下——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以后谁用不着谁啊？得罪公检法，律师不是找死吗？但是，老詹就是气愤不过，他觉着自己当事人的案子问题严重，刑讯逼供严重，他必须说，而且大说特说，丝毫不留情面。很多人告诉我，就因这事，矛盾大了去了，收拾老詹，早就放出风来云云。
老詹不怕。领导让他参加一个重要的座谈会，是上级来考察当地领导的，类似“回头看”，大家都心知肚明本来就是走过场，但是老詹律师很认真，守着上级领导给当地法院院长提意见，放大炮。老詹律师在材料中说，那次开会，得罪了一片。
后来政法委领导到单位调研，点名批评老詹“不讲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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