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个月，父亲在老家度过了他60周岁生日。
在生日那天，除让甘嫂与女儿电话祝贺外，我也专门与父亲通了话。虽然三言两语就挂了电话，但听得出来，父亲声调里满满都里意料之外的欣喜。
说来惭愧，如此温情脉脉的时刻与我父子并不多见。因为，对于父亲的生日，我一向是忘却的。
即或某一年偶然记得，电话里绕来绕去，就是不愿说一声“生日快乐！”也许，父子之间的交流，大抵都如此吧。纵然近在咫尺，却依然相隔千山万水。
但那天晚上。我与父亲在梦中相遇了。
夕阳傍晚，年轻瘦削的他下课归来，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再放下来，然后用青青的胡茬摩挲我的脸蛋，惹得我吱吱发笑。夏日凉夜，他伸开壮实有力的双臂，将滚在院中凉席上酣睡如泥的我，揽入怀中轻轻放在屋内的蚊帐之中。
对幼时的我而言，父亲无疑是慈爱的。但对于步入花甲之年的父亲而言，也许他才刚刚体会到他儿子的温情瞬间。
二
最近几年，父亲越发苍老了。
除了日渐增多的白发和皱纹。我发现，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也在急剧蜕化。他的一些思维方式和言行举止，越来越让我感到可笑和无奈。
譬如，他会三番五次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助购买一些实为“保健品”的“新型药品”。这些标榜为知名大学科研团队最新研制成果的新型特效药品，都是他从报刊杂志和电视广告上看到的。
我一遍一遍向他解释，现在虚假广告满天飞，买药必须认清“药准字号”。可不久之后，他一准仍旧会犯同样的错误。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发飙，并狠狠斥责了他：“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没记性？！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啊？”他听出了我的出离愤怒，满口诺诺之后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余怒消除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父子之间已悄然易位了。现在的我，似乎更像一个父亲。而他则是那个经常被家长训斥的顽皮孩子。
父亲是一名平凡的人民教师。在乡镇基础教学和教育管理岗位上，他一干就是40年，获得过“特级教师”“市级优秀校长”“省级先进工作者”等多项殊荣。
这份清苦的工作，带给他的是获得感和满足感。于少年时期的我，则是无穷无尽的委屈与烦恼。因为，他在学校以严厉著称。别的孩子到学校就脱离了家长控制。而我，却还要忍受他无处不在的眼睛。
在我的记忆中，有两次印象特别深刻。一次是某老师讲课时，我在下面与同学吹气球玩，被在教室外巡视课堂纪律的他发现，一把就被揪到讲台上示众。还有一次，考场上夹带小抄被巡考的他抓了个正着，当场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那时的我，对他怀恨在心。而且梦想有一天，能够转换位置，亲自训一训这个严苛凶暴的父亲。现在，这个儿时的愿望已经不经意间实现了。
可是，我除了懊悔、遗憾和自责，却没有感觉到丝毫淋漓的快意。
三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郑州安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
在这一时期，我与父亲愈发疏离了。有一次，母亲很生气地抱怨我对父亲的感情淡漠：“你爸让我问你，你两三个月也不往家打一次电话，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
母亲的话，戳到了我的痛处。事实上，从14岁考上县高中开始，那个伟岸威严的父亲形象在我心中已经开始彤塌了。
我自小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没给父母惹过任何麻烦。所以，父母对我一向放心。但在进入高中之前，我不曾脱离过父母关于衣食起居的照顾。
所以，高中独立生活，对我而言确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但父亲自把我送进高中校门后，除了每月寄送生活费，便很少去探望我。看着同学的家长隔三差五带着爱心纷至沓来，我便从心底认定父亲不够爱我。
加上一次回家，无意中听到父亲与别人说：“小儿子资质禀赋不够聪明，以后能考个大专，足矣！”
我晚上蒙着被子哭了一整夜，我无法忍受这种被轻视的侮辱。发誓以后一定要活出个样子给父亲看。在高中阶段，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我渐渐不再向父亲汇报思想，不再唯他的意见马首是瞻。
上大学之后，除了接受父亲学费上的资助，我在其他方面更加独立自主。关于考研、实习、恋爱、工作、结婚、买房的很多事情，我都是有了眉目或结果之后，再象征性地告知他。
对于他的试探性意见和声音，我基本充耳不闻。长久以来的经历让我始终坚信，我的生活根本不需要父亲的指导或谋划。
也许在父亲眼中，我一直都是那个沉默懂事、让他放心的孩子。但事实上，我早已亲手关闭了与父亲沟通的心扉之门。
直到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段话，大意是：每个人的成长蜕变，都必然有一个隐形的对手或心理上的较量对象。
我那时才忽然明白，原来父亲一直都被我充当了成长路上的较劲对象。我很庆幸，自己及早领悟到了这一点。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解除了对父亲的心理封锁。
我开始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父亲这个角色，很快就有了许多新发现。
每次回到家，我们父子俩甚至能从晚饭后一直聊到凌晨。我很诧异，原来我与父亲竟然有那么多话题可以沟通。
四
而立之年后的又一年，我也做了父亲。
自从这一年起，父亲主动向我打电话的次数也急剧增多了。当然，每一次都必然是问一问他的孙女生长发育状况，这是他和母亲关心的共同话题。
有一次，父亲突然给我打电话，就他自己决策范围内的一些事务，很郑重地征求我的看法。我很奇怪，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不会向我谈及这些话题。
我后来明白。也许在我也成为父亲之后，父亲已经不再把我当作孩子看待，他觉得我们之间可以进行平等的对话。我突然之间很感动，也倍觉家庭社会责任的沉重。
我那天与哥哥通了电话，谈及了父亲的这个转变。
我们都觉得，有必要讨论一下父亲退休之后的生活。我感谢我的哥哥，他已在省城提早为父亲安顿好了一切，这让在京都挣扎谋生的我略微感到了一丝宽慰。
五
很多人说，我长得像父亲，性格、做派、作风也都像。
我曾经对这些评价不置可否。因为，父亲只是一个中小学教师、乡镇干部而已，我早已睥睨超越了他。
但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当时间褪去了年少轻狂、岁月磨去了棱角，我开始为自己曾经有这个想法而羞愧万分。我知道，我在很多方面，都差父亲很远很远。
父亲以教书育人为乐，勤勉敬业一辈子。我小的时候经常一觉醒来，他还在灯下伏案批改作业。他干工作向来以不服输不信邪著称，他当校长时，最难最重的任务永远交给他去攻克。
他通过呕心沥血努力，把一个个顽劣孩子变成了励志少年，让一个个差班差校端正了学风，被赞誉为“能够打开锈锁的人”。他不喜投机钻营，当年评选特级教师还是在领导一再斥责下才填了报名表。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父亲因积劳成疾在死亡线上徘徊。十里八村上百人自发掂着礼品前去探望，父亲自己都感动得流下了泪水。他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这一关过不去，也值了！”
每次回家看父亲。他对我，永远只有三句话：“平安”“健康”“快乐”。在他看来，职位的升迁，或财富的增加，都远赶不上这三个方面更让他感觉心理踏实。
有人说，生命是一场爱的回归。那么，父亲之于我心中的形象，从幼年时的慈爱，少年时的威严，青年时的隔膜，再到现如今的亲切，是否恰恰正意味着一种回归呢？
没有人从来就会做完美的父亲。在这个父亲节的前夕，我重新审视了我对父亲从形象建构到形象彤塌再到形象重建的全部心路历程，也看到了父亲自己在亲子成长道路上所做出的努力。
中年之后的父亲，一改年轻时的严苛作风，而是变得愈发宽容温和通达。他给予我的每一分爱，我都能感觉到真诚和纯粹，这也让我能够更加轻松地走进他的内心深处。
我想，在我奔涌流淌的血液里，必定隐藏着挥之不去的父爱遗传密码。我应该永远以自己是父亲的儿子为荣。
那么，我的女儿呢？！我祈愿她早日找到那把心灵钥匙。
京城阿甘啤酒屋
读懂体制内外||参透人间烟火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