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之约 抱柱之信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不过有时月影移动，来的不是玉人，而是鬼气森然。对于扪窗或是倚墙等候者，在不远暗处传来的细碎之声都是焦急和期许。这样的场景在唐传奇中最常见，等与不等，见与不见，是唐传奇中最撩人心魄的事情。

人与人之间，人与鬼之间，见或不见都是一件相当大的事情。许多的命运和变数都隐藏在这个“见”字当中。一见倾心，二见倾人者不在少数。就为了这一个“见”字，原本只是个故事，便成了传奇了。

在唐传奇中，有些“见”是误打误撞的偶遇，有些“见”是路遇一瞥，有些“见”是无端自寻烦恼惹出的祸端。有些“见”是彼此在人海中寂寞的相遇。“见”的方式不同，人生亦不同。若是当初不遇见，后续的人生或许就湮没在荒草长满的路径之上。可以偏偏能遇见到。就像一个是灾星，另一个是剋星。在遇见之前的岁月里，大家各自安好，静默生长，直到遇见之后，电光火石间引出种种情愫出来。悲欢离合之事岂能在一见之刻就能全部了然和知悉呢？在遇见的那一刻开始，眼眸中所见的已经遮蔽了世间所有的一切。想放不行，想弃不愿，想舍不能。

在人与人之间，人与鬼之间，重要的尚不是遇见，遇见的偶发性不容易掌握。但是遇见之后的事便是“约”之事是顺理成章要完成的惯例。在唐传奇中有各种各样的“约定”。唐人的美丽就藏在这些约定当中。在这些泣泪不舍的“约定”中，无一例外的内容指向一个对于双方来讲都无懈可击的愿望：聚首或重逢。对于这样一份约定，没有人可以知道在“一晌贪欢”之后的诚意到底如何？读者大可将“重逢”或是“聚首”作为这份欢乐的试金石。“遇见”是检视随机性的概率，而“重逢”却是验证人性和承诺的。这里面大不同。对于唐传奇故事中最为跌宕起伏、让人泣下的部分重在“重逢”这一部分。

唐传奇故事的作者深谙叙述的妙理所在。在每一个故事里发生的“遇见”之前，才子俊女都以惊为天人的隐约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误以为这样的才子佳人完美匹配的圆满人生才刚刚开始，出场相遇时的惊艳还只是作者的小把戏，遇见之前三番几次的不可得、不可见才是高潮的前兆上作者是毫不吝啬的，直到真正“遇见”的那一刻发生，读者才会长出一口气，就像戏文里安排的一样，圆满的情节安排，一切向好的趋势，郎情妾意的款款衷曲在众目睽睽之下得偿所愿。旁人众目所见也由此心满而意洽。前面的人生只有到了“遇见"这一刻发生之时才会光彩照人。也就是这个时刻，后续所有的人生故事才开始研墨落笔。遇见之初墨色正浓，笔迹清晰，墨香萦绕。这一刻，忒让人驻足，发心时间可以停下来------为了得见而几经折磨的遇见实在是太美好了。此时，谁愿提及”分别”这个词呢？

盛则衰，满则溢。中国古老的人生至理到了“遇见”这一刻时就悄然施于当事之人身上。

遇见总要告别，每一次遇见，都带着一次分别。何况按照我们对人生不确定性的认识，有些分别则是永别的谦词。故事之所以成就传奇，其紧要处就在这。在每一个传奇里，我们无法掠过进程而直接了解结局。而“分别”似乎就是一个无法绕开的中间死结。从才子佳人一路落魄到痴男怨女，不是人变了，而是人与人分别了，人与鬼境遇不同了。传奇故事从高潮一路直冲下落，作者根本不会理会读者的瞠目结舌，也不在乎读者的心跳还剩几何？

如何解决从“遇见”到“重逢”之间的衔接问题呢？唐传奇故事用了一个最老套的方式，也是最让每一个参与的人有了一个揪心的东西------“约定”。行文至此，我们大体可以知道在这个“约定”里到底包含了多少无奈和痴情，也同样包含着谎言与恶意。但是我们无法确认这个“约定”里包含的内容发作起来会产生怎样的演变。一路的下行，两边的景色人物飞速的过去，对于立约的两个人来讲，约定的实现才是读者最牵挂的焦点。

约定，有约且定。按照我们对于语言的理解，约定都是说好了事。当然也可以白绢黑字写下来。但是这个约定内容往往会采用最美好同时又最模糊的语言来表达。那些立好的约，从内容上来看，一半是美好，一半是虚与委蛇。至于立约的实际效果，其实取决于“遇见”的艰难程度。

立约，就有履约，就要践行，这个称之为“信”。因“约”而见“信”才是唐传奇故事中最动人的部分，即便这个过程大多属于悲悲切切的，也照此文字可观照天下负心人如过江之鲫一般多。但是读者还是会在心里留存着对“信”的坚持。果不其然，在履约的过程中，总是有人如实照“尾生之约  抱柱之信”这样做了。那些指天对地的立下的誓约总有人如约而至。

唐传奇故事的作者在“立约”与“信诺”这方面做足了功夫。这一部分才是唐传奇故事的核心。也是这些传奇之所以是传奇的份量所在。即便有人不守信，但还是有人会信守诺言。即便历经时间和世事的折磨，我们再也看不到在“遇见”那一刻出现的光彩照人的才子佳人，相反我们看到的是历经磨难和不断错过的两个沧桑人。而受这一切的苦，就是为了“重逢”，为了“再相见”。不见，就活不下去。

人有念想，分为痴念和怨念，痴念为想见而不能得见，怨念为能见而不愿再见。人与人之间、人与鬼之间的故事都是围绕着一个“约”而发生的，立约而不履约的，多会心生怨念。怨念起，各种事就接踵而来的。对于此种过程，读者往往会说：自作孽，不可活。不履约的当事人所接受的命运都可以这样解释。对于作孽而言，传奇的作者也同样不是省油的灯。

唐传奇故事的高潮部分从整体来看，“遇见”只是一个伏笔，而“履约”才是最重要的部分。高高的抛起，重重的落下。无论是故事中人，还是读者，都是在“履约”这个过程中才体会到传奇的成因的。

唐传奇中的人或鬼之间发生的事，都是人间的事。只不过在夜与昼之间做了区别，但就“立约”与“履约”而言，没有任何差别，相反，鬼还更可爱与可敬一些。人世间难以冲破的藩篱，用在鬼身上，都合理了。那些人间想做而不能做的快意恩仇总有法子可以做出来。

从传奇故事中将炫彩的文字剥离开来，将深情的诗句抽离出来，只会剩下遇见、立约、履约、重逢这样简单的叙述骨架。也只有审视这样的残酷的现实之后，才会觉得人性中所剩余的部分是具体而又可见的。那些悲欢离合的情节敲击在森森白骨之上也会发生清脆铿锵的音调来。远比那迷离飘散的诗句更证明痴念与怨念的发生地更掷地有声一些。

看看这些传奇故事，就会想起世间的一切，不过是缘起于“一念之间”。

自生而为人以来，有多少约定你未曾履约践信？那些失去的约定，可曾是你命运的拐点。在那一念之后，人生该是怎样的不同啊！

事实上，唐传奇所要表达的，还是相信总有人会不辞艰难的履约践行而来。对于这一点，我亦深信不疑。相信那可人儿，正行在履约的路上！

小缀

鲁迅先生选编的《唐宋传奇》看完仍觉得意犹未尽，这部书分八卷，合计45篇传奇故事，前五卷为唐人作品，末两卷为宋人作品。第六卷作品时间存疑。通读下来，还是觉得前五卷最让人缱绻，唐人的包容和明朗跃然纸上。在这些传奇故事里，唐人爱诗之情处处可见。而且唐人尤擅七言。

《唐宋传奇》中以王度的《古镜记》开始，照见人生过往的东西往往不能留存在人间。人生的秘密不可以过早的知晓。所以这枚古镜也与人一样，湮没不可其踪。《枕中记》与《南柯太守传》同出一源，都是过早的知悉了人生。但是在《东城父老传》中确是一个人具体的人生记述。这三个故事的主旨都视富贵与荣华为过眼云烟。能在荣华与富贵中过完普通人的一生是乃属于艰巨的任务。

《无双传》与《流红记》有前后传承的联系，不过《无双传》的故事要残酷许多，为了一对壁人的重逢，苍头老奴要身死异处，仗义者要身死，只为掩饰这两个人所有的消息。幸得结局圆满，即便流落江湖。前面的牺牲才有所值。《流红记》在希望极其渺茫之际引出《无双传》的情节，无非是这样一件随机性的事件增加一定点可能性的旁征而已。《流红记》可谓是极小概率事件的具体实现。对于《流红记》中的结局部分，实在俗套。

类似《霍小玉传》、《李娃传》、《长恨传》、《莺莺传》、《飞烟传》等多以女子为主角，此等故事皆是在“立约”、“履约”、“毁约”上做尽文章。痴念和怨念，各有各的去处。一晌贪欢之后，记得约定。

其他种种不再赘述。第六卷之后的故事，兼有道学之气。实在无唐人洒脱不将就的快意。

今天看啥 - 让阅读更高品质

本文地址：http://www.jintiankansha.me/t/8pXSC1AB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