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惮想象人的弱，却不敢想象人的强

    作者：麦家

曾听一位青年朋友聊及一件网络上的小事。这位青年朋友身高一米八二，有次在论坛讨论身高，他实话实说，结果疑者有之，骂者有之。总之，他成了个吹牛大王，被人唾弃。后来他换了个马甲，发帖说自己只有一米六零，之前阴阳怪气的几人纷纷变作了慈眉善目之敦友，安慰复鼓励，只差拍拍他的头，洒几滴同情泪了，如同可怜街边流浪狗。

这件事微不足道，却令我生出感慨。《风语》在《人民文学》连载时，李敬泽在卷首语中写道：“长期以来，文学力图回到人，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能不由自主地简化和贬低了人，我们不惮于想象人的弱，但却不敢想象人的强。”何止是文学，我们如此之心态源远流长。战国末期，魏臣须贾嫉妒同僚范雎的能耐，诬告他里通齐国，权相魏齐不由范氏分辨，直接令人揍个半死丢进厕所里。范雎九死一生逃到秦国，以“远交近攻”之策赢得秦王赏识，一路做到丞相。不久，强秦伐魏势在必发，须贾衔命出访秦国求和。范雎着一身破衣与之相见，谎称在秦为仆谋生。须贾见他落魄至此，起了恻隐心肠，把一件茧绸大褂相赠，还留他一起吃饭。由此，范雎饶了他性命。

须贾这个人身上精确地集中了吾国民性之特点：不能容人之强，却擅纳人之弱。这很难用道德方式进行拷问和审判，亦毫无必要。国人之精神因匮乏庄严壮肃之感，而常陷悲观。此时，若见得人不如己，则常常喜而得慰藉，彼此间优越的比较意识，将对己之悯轻易转移弱者身上，换来安定。白乐天谓浔阳歌女“同是天涯沦落人”，即是典型。

我言看透名利，无意逐之，实非矫情。因我深知，在吾之国度，出名难，文化人出名更难。被人以道德放大镜追看倒在其次，除却真心爱我作品之人，势必会生出种种无聊事端来。试看如今红透天下者，若非艳照，就是芙蓉、凤姐，他们存在之意义，无非是给人茶余饭后发泄一快，有了数落是非之谈资而已。说白了，这是个名弱不名强的时代，我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何苦在其中蝇营狗苟，自取其辱？

更何况智者有云：争是不争，不争是争。信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