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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工夫的眼光重看经典 | 刘海滨

以工夫的眼光重看经典

——“新编儒林典要”丛书序


刘海滨

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新编儒林典要”丛书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时至今日,伴随外部环境的大动荡,时代精神正发生转折;风气的变化随处可见,比如电影和文学,从现实主义占主流到科幻、奇幻、仙幻之类持续风行。“由实转虚”所表征的其实是由外转内,不满足于物质的平面的生活,转而寻求立体的生命体验,寻求超越的精神之路。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们周围弥漫的复古风,来自对古人生活的好奇和向往,更根本的原因则是对于曾经的立体丰富的生命生活的追怀。它在每个人内心涌动,起初并不自觉,更进一步,就有了追究生命精神来源的需求,这是我们今天重读经典的根本动力。

一、经典的本义

文化的核心是经典,因为经典蕴含着文化的根本精神和核心内容。此当无疑义。但什么是根本,什么是核心,每个人的认识可能不同,因此,各个时代对经典的认识(也就是那个时代的主流认知)也可能不同,有时候还会差异很大。在此意义上说,学问确有古今之别。换言之,古今学问变异的原因不在于学科的分类或使用工具的变化,而来自对经典的认识不同。

具体说来,不同时代对于经典的认知不同,有两种情况:一是对哪些书属于经典的认定有差别;比如儒家经典从“五经”到“四书五经”再到“十三经”,是经典范围的扩大。二是对经典的解释的差异,比如对于权威注疏的认定发生改变;举一个典型的例子,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在成书的年代连同作者一起被排挤打击,后来地位逐步上升,到了明代则被定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标准解释。

从古今之别的视野来看,首先是第一种情况,经典的范围明显扩大了,主要是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重要著作划入经典,同时人文经典的数量也有所扩充。而传统意义上的经典,虽然受重视的程度有所下降或起伏摇摆,但依然不可替代。这里透露出的信息是人类生活空间的扩张,以及重心的转移,其与第二种情况的古今变化紧密相连,而不若后者之深切著明,此不赘论。

就第二种情况的古今之别而言,二十世纪以来对经典的解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近人程树德曾说:“今人以求知识为学,古人则以修身为学。”这句话见于程先生撰于1940年代的《论语集释》,概括了古今对经典的不同理解,推扩一层,实则是古今之学的本质性差异。

就以《论语》为例,来看看经典解释的古今变异。朱熹的《论语集注》的权威地位,伴随着科举考试教科书的身份一直延续到清末;1905年废除科举之后,随同读经在教育系统中的弱化乃至取消,该书地位则持续走低乃至被彻底抛弃。及至今日,朱注重新被学界重视,但是以它为代表的经典解释并未回到原先的主流地位。

当今流行的各种《论语》解读和译注,描画出的孔子基本是一个具有人文主义精神的“知识人”形象。不消说,这样的孔子是以现代知识分子的形象为蓝本的。不能说孔子身上没有这些因素,但以这个整体形象比附孔子,则不啻天壤。

这背后的根源是现代性的问题,彻底追溯分析不是本文的任务,简言之,现代人是扁平化的生命,生命应有的丰富层次和可能达到的高度被“二维化”了,物质性生活和头脑性知识是此扁平化人生的表征;现代知识人超出普通人的主要是“量”的增加(知识、专业技能或逻辑思维能力的增加),而非“质”的变化(生命的净化提纯)或“性”的改变(生命层次的提升)。

古代文化人(不论中西)以追求精神境界的提升为人生目的,其间或许有层次的差别,比如立足人间的君子贤圣,立足出世的得道证果,其共同点是生命的净化和高度层级的提升,而此质和性的跃升需要付出持续的努力乃至毕生的精力。

或许有人会说:“所谓精神追求我们不是一直都在提倡吗?现代人并未抛弃精神、道德呀。”是的,这些词我们还在用,但是已经偷换了概念。精神、道德的提高,本义是向上的质的提升,而现代人却是在平面上使用这些词,说一个人道德高尚,只不过是说他遵守伦理规范,做事有原则,有正义感等;说一个人有精神追求,不过是说他文化生活丰富,艺术品位较高等。

不错,古人的精神、道德也离不开这些内容,但这些内容最多只是提升自我的起点或方式。究其根源,之所以有这种偷换且不自知,是因为截断了这些词背后的天人连接。在人类各民族的上古神话里,都有天人往来交通的描述,后来“绝地天通”,天人之间断绝了直观形象意义上直接往来,但是精神的连通始终保持,作为人类文化的共同根基,并且成为文化基因灌注在每个词语之中。而现代化以来,这种精神的连接逐渐中断了,词语也成了无根漂浮之物。且以“道德”一词为例,略作讨论。

现代语境下的“道德”与古典的道德,并非一回事。就本义而言,“道”是宇宙万物的本体,“德”是道在具体事物中的呈现。道下落到每个事物中,事物各自以其特有的方式呈现道,称为德。因此德一方面与道连通,一方面又是某一事物之为此事物的根据。如果没有德,某一事物就不成为它自己了,因此一个人如果没有德,就不成其为一个人。

德对于人来说,是保证他是一个人的根本,并且是由此上通于道的依据(所以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由德上通于道则需要“修”,称为修身或修道,所以接着说“依于仁,游于艺”,就是修身的方法),因此是人的第一需要。后来把这两个字组成一个词,表达的正是道的根源性和彼此的关联性,所谓天人之际,所谓万物一体,俱在其中。因此,“道德”在传统话语中是最高序列的词,代表人类精神领域的源头,具有神圣性。

现代语境中“道德”的含义,大致对应古代汉语的“德”字的层面,但道的意义已经被弱化甚至切断了,因此“德”也就不是原来意义的德。现代语境中的道德,一般是指为了使人与人和谐相处,或者维系社会秩序而对个人的伦理要求,进而固化为社会行为规范。

这里的德不再与道相连,因此也失去了其为人之根本和第一需要的意义,成为一个附加在自然人身上的,因应社会需要而后起的东西;因此,通过个人的道德修养而上通天道、与道合一的途径也湮灭不彰,此之谓“天地闭,贤人隐”。由此可见,现代一般所谓的道德,是实用主义的产物,与古典的道德相比,成了无源之水。

如是,“道德”“精神”“性命”“心灵”“修身”这些词的本义都连通着天道,是故孔子说“下学而上达”,抽离了“天”之维度,亦不成“人文”;如此“天人合一”的人文,才可以“化成天下”(见《易经·贲》彖辞),此之谓“文化”。

现代性的弊病在于将立体的上出的精神维度拉低到平面的“量化”的物质和知识层面,从而取消了人通过自我修炼成为“超人”以自我实现这一向度。因此,古今人的特质不妨分别用“知识人”和“文化人”[1]来指称。站在古人的立场上,如果历史定格于此,那就不仅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是“人将不人”。

幸好,对于现代性弊端的认识伴随着现代化进程而逐渐深入,由知识人再到文化人的转折已经悄然来临,而且携着科学这件利器的回归,某种意义上可能是更高层面的回归。就如历史上常见的情况,根本性的变化往往先从边缘地带发生,逐渐渗透到主流文化形成风气,再带动底层民众的转变。当今之际,边缘向主流渗透之势已成,但主流仍旧唱着老调,因此这些话虽然也已不新鲜,还是得一说再说[2]。

传统的经典,不论中外,都是以精神提升为核心的。经典的类型不同,情况亦有所差别。宗教类经典以出世为目标,当然是以精神提升为主的。世间经典,比如儒家类,则精神提升与世俗生活兼顾,即“内圣外王之道”,但仍然是以自我的精神提升为主导,以精神生活贯通物质、社会生活,此之谓“吾道一以贯之”,“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具体说来,就是需要按照一定的修养方法,经过积累淬炼而发生质变,达至某种超越凡俗的精神境界。推己及人,又可以分为自我提升、帮助他人两个方面,即学习与教化,自觉和觉他。

仍旧以《论语》为例。《论语》有两个核心关键词,一个是“学”,就是自我精神提升的过程,用宋儒的话说:学是为了“变化气质”,“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朱熹《论语集注》引程颐语)。另一个词是“君子”,即学的目标:达到一定的精神高度,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君子只是一系列境界坐标中的一个,往上还有贤、圣等。

“学不可以已”,学习是无止境的,人生就是不断攀升的过程,孔子现身说法,用自己的一生诠释这个过程:“吾十有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孜孜以学,精进不已,以差不多十年一个台阶的速度将生命提升至极高的地位,生动而明确地示现了学习是精神的提升,是质的飞跃,乃至性的改造。但是如果换成现代的知识化的眼光,则会作出另一种解读。

就如《论语》开篇第一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字面意思很简单,但是如何理解其真实含义,对于现代人却是一个考验。比如第一句,“学而时习之”,很容易想当然地把这里的“学”等同于现代教育的“学习知识”,那么“习”就成了“复习功课”的意思,全句就理解为学习了新知识、新课程,要经常复习它——直到现在,通行的《论语》译注包括中学课本,基本还是这么解释的。但是,我们每天复习功课,真的会快乐吗?

其实这里发生了根本性的理解偏差。古人学习的目的跟现代教育不一样,其根本目的是培养一个人的德行,成就一个人格完满、生命充盈的人,所以《论语》通篇都在讲“学”,却主要不是传授知识,而是在讲做人的道理、成就君子的方法。

学习了这些道理和方法,不是为了记忆和考试,而是为了在生活实践中去运用、在运用时去体验,体验到了、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才是真正的获得,真正的“得”即生命的充盈,这样才能开显出智慧,才能在生活中运用无穷(所以孟子说:学贵“自得”,自得才能“居之安”“资之深”,才能“取之左右逢其源”)。

如此这般的“学习”,即是走出一条提升道德和生命境界的道路,达到一定生命境界的人就称之为君子、圣贤。养成这样的生命境界,是一切学问和事业的根本(因此《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这样的修身之学也就是中国文化的根本。

所以,“学而时习之”的“习”,是实践、实习的意思,这句话是说,通过跟从老师或读经典,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成为君子的方法,就要在生活实践中不断(时时)运用和体会,这样不断地实践就会使生命逐渐充实,由于生命的充实,自然会由内心生发喜悦,这种喜悦是生命本身产生的,不是外部给予的,因此说“不亦说(悦)乎”。

接下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指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共学,互相交流切磋,生命的喜悦会因生命间的互动和感应,得到加强并洋溢于外,称之为“乐”。

如果明白了学习是为了完满生命、自我成长,那么自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会“人不知而不愠”。因为学习并不是为了获得好成绩、找到好工作,或者得到别人的夸奖;由生命本身生发的快乐既然不是外部给予的,当然也是别人夺不走的,那么别人不理解你、不知道你,不会影响到你的快乐,自然也就不会感到郁闷了。

以上的说法并非新创,从南朝皇侃的《论语义疏》到朱熹的《论语集注》,这种解释一直是主流。今天之所以很多人会误解这三句话,是由于对传统文化修身为本的宗旨不了解,先入为主,自觉或不自觉地用了现代观念去“曲解”古人。

二、工夫路径

经典的本义既是如此,那么其内容组成,除了社会层面的推扩应用之外,重点自然是精神提升的路径、方法,实践过程中的经验总结,以及效果境界、勘验的标准等,所有这些,传统上称为“工夫”(或“功夫”)。

能够写成文字的只是工夫的总结和讨论,可称为“工夫论”,对于工夫本身来说,已落入“第二义”。由此可知,工夫论应该以实际的工夫为准的,实际工夫来自个人的亲身体验。经典中的工夫,既然是用来指导后来者的实操指南,那么此工夫就应来自公认的成就者,即被大家和后人认同的具有极高精神境界的人,中国文化称为圣贤。所以对工夫可靠性的认定,来自对成就者境界的认定,而境界的认定又来自于其人展现出的“效验”和“气象”。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精神境界无形无相,古时候那些圣贤是凭什么认定的?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圣贤的认定需要通过间接、逐次的方法和长期的过程。按照精神高度的差别,人可以分成不同的层级,圣人好比在九层楼,贤人在七层,君子在五层,我们普通人在一层。

如果在一层的人想要知道某人是否在九层,一个可行的办法是先认定一些在二三层的人,再通过二三层间接认定更高层的人。二三层人看到的景观虽然与一层有所不同,但是比较接近和类似,比如不远处一所房子还是一所房子,只是小一点;二三层还可以看到更远处一些景物,一层人虽然看不清但也能看到大致的轮廓;因此可以依据一层的经验判断这些人所描述的景象是否真实可信,以此来认定他们是否真的在二三层。

待到多认定一些二三层的人,会发现这些二三层的人会共同认定某些五层的人,在一层的人就可以基本相信那些人是君子;君子虽然高出一层人很多,所描述的在五层楼上看到的景观,有些一层人根本不曾见过,但是既然我们认定的二三层人都说那是真的,那么我们也就愿意相信是那样的。同样道理,我们可以逐级向上,通过君子来认定贤人,通过贤人来认定圣人。

如此,被很多同代人认定的圣贤,记录了他们的实践经验的著作会流传下去,后面一代代人则主要通过这些著作再来认定(其实认定的途径不限于此,超时空的感应乃至神通在精神实践层面也是重要的方式,此暂不论),这样经历代反复确认过的人就被公认为此文化传统中的圣贤,他们的著作则被确认为经典。

地位确立之后,后来的人们也就会以经典,也就是圣贤的言说当作行为和自我提升的指南,佛教中称为“圣言量”。但是从根本上说,圣言量也只是间接经验,对于我们的本心本性而言,还是外在的参考标准,只是我们目前无法获得直接经验,所以需要先“相信”经典。

如果我们只是作为一个凡人生活一生,并不作自我“升级”之想,那么这些经典确实可以在宽泛的意义上指导我们,使我们维持住现有的水平,不至于堕坑落堑,想要达到这个最低目标,需要对经典和往圣先贤有敬畏之心;如果希望自我提升,走君子圣贤的超越之路,那么这些经典记载的圣贤经验更可以给我们指明方向,引领扶持,这同样需要对经典和圣贤有恭敬心和信心。

但是,对于后者,对经典和圣贤的“信”就不是一个固定值,而是一个过程,需要在实修过程中逐步验证落实“信”。回到那个比喻,普通人从一层起步攀登之初,就需要树立顶层的目标,同时对于二层乃至顶层的风景有一种想象和向往——此为起初的“信”,来自圣言量,可称为“虚信”——这非常重要,不仅是确立前进的方向,还是攀登的动力。

当来到二三层时,一方面原先对二三层的揣测就落实为亲证,一方面对于四五层的风景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同时信心也就更落实。等我们到达第五层,就实证了君子境界,并且对贤圣境界有了更亲切的体会、更明确的认识;或许终于有一天,登上了第九层,会完全确证经典上的话。——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以自己的体验逐步印证圣贤的经验,将圣贤的经验化为自己的体验;与此同时,也由最初的“虚信”逐步落实到亲证的“实信”,此为“证量”(与“圣言量”相对)。

假如不是这样走亲证的道路,只是站在原地凭借头脑意识或想象、或推断,则始终不脱空想窠臼,现代学者多坐此病,佛家谓之“戏论”。当年大程子批评王荆公只如对塔说相轮,不免捕风捉影,而自己则“直入塔中,上寻相轮,辛勤登攀,逦迤而上”,终有亲见相轮之时(《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可谓切肤入髓,惜乎今人多不察也。

圣贤留下不同的经典,路径和方法有别,体现了各人特性、处境的差异,传统称为“根器”“机缘”。修证的第一阶段,需要确定适合自己的路径和导师,过此方可称“入门”。就儒门而言,孔子身后,儒分为八,表征了学问路径的分化;论其大端,向有“传经之儒”和“传心之儒”之分。

所谓传心之儒,并非不传经,而是以修身为本,这样在解经传经之时,以工夫体验作为理解和诠释经典依据,如果修证有方,则虽不中亦不远矣。所谓传经之儒,乃以传经为务,其释经亦以理论推导、文字互释为主,传经者如果缺少实证经验(没有自觉用工夫或工夫境界太低),很可能转说转远。如汉儒说经动辄万言,政府立“五经博士”,解经传经成为学官专业;“传心”式微,转为边缘暗流,可以想见。与此同时,经学乃至儒家本身的衰落也就蕴含其中了。

如前所述,文化和经典的根本在于个人身心的实践,亦即须有可操作的修持方法,还要有一代代的成就者保证这些方法的效果和传承。因此传经之儒保证不了经典的鲜活性,当传心一脉中断,工夫路径湮没,经典变异成历史资料集之时(喊出“六经皆史”的,必然是儒学衰微的时代——清代主流自称“汉学”自有其学术依据,亦与汉儒同坐其罪),作为学派的儒家即失去了其根基,很容易沦为统治工具。时代精英亦自然汇聚到佛、道门中,所以有“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感慨。

这正是宋儒所要解决的问题。汉宋之变,其实质就是回到“传心”的路径上。曾子、子思、孟子一脉,被宋儒拈出,特为表彰,与《大学》《中庸》《孟子》经典地位的确立一道,成为孔门正宗。其背后的原因,前人多有考论,如果从工夫的角度来看则昭然若揭。

支撑宋儒的,并非当今哲学史家看重的一套“性命理气”的理论系统的建立,而是找出清晰的工夫路径和可操作的修身方法,其心、性、理、道等名词概念主要是为了说明工夫原理和实践经验[3],这里当然有佛、道二教的刺激,但宗教间的竞争根本上不是理论的争辩,为了生存,必须找到自己的修行成圣的路径和方法,如果要竞争,也只能从这里竞争,看谁的方法有实效有保证。

并且对抗往往先从内部开始,所以有“道统”论的建立。韩愈发其先声,谓“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宋儒接着说,其后千有余年,乃有周、程诸子出,直接孔孟之传,其表征的正是“传心”对于“传经”之儒的拨乱反正。

类似情形在佛教内部亦有发生,不妨参照。唐朝初年玄奘法师载誉归来,翻译大量经典,并开创了中国唯识宗,国主僧俗崇信,一时无两。然而二三传之后,唯识宗即迅速衰落,取而代之的,则是密宗(这里指的是从“开元三大士”入唐开始,从玄宗到德宗皇帝尊崇的唐密)和禅宗。

唯识宗不论在印度还是中国,其特长在于理论系统的完备深密,与之相应,其修持方法也以深入细密辨析心相为主,高度依赖于学识和思辨力,难于落实到一般人的修持操作上,因而一个直观的结果就是,如玄奘大师这样的成就者太少,后继乏人。修行路上,普通人要付出艰苦长期的努力;其间的动力,除了获得可以感知的“法效”之外,还需要榜样的力量支撑。

相较而言,之后的唐密则不仅有完整的修持仪轨可以凭依,几代祖师所显示的功效和神通令皇室心折,数朝奉为国师;禅宗的修证虽以不落文字著称,但其修持路径和方法是清晰的,对于相应的根器而言,依然有章可循便于操作,且其代代相传,皆有明心见性的宗师作为保证。后来密禅二宗亦相继衰落,其根本原因也是在修证方面的后继乏人,传承中断,[4]可见宗教(此取其传统和宽泛意义)的根本在修持,修持须有可行的方法和切实的效果。

三、从浑融到精微

宋儒的使命,是从秦汉以来榛芜已久的荒野之中辟出一条路,由凡至圣之路。

说开辟,毋宁说是恢复。因为由凡至圣的途径,至迟在孔子那里,已然清晰呈现了。如前所述,“学”,就是孔子开辟的这条路的宣言——孔子自己示现了从凡夫(“吾少也贱”)自励修学(“吾十有五而有志于学”,“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逐步提升直至贤圣(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十年一个台阶,一个新的生命境界)的全过程。

孔子自居于“学者”,即终生学习的人,且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为之不厌”,学也,即自觉;“诲人不倦”,教也,即觉他;更深入一层,所谓教学相长,学也是教,教也是学:均是过程中事,不自居于已成。这里既是表示自我态度,也是为后儒立法,效法天道,永远在“学”的过程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以《易》终于“未济”。

当然这并不妨碍,或许更使得学生及后人推崇孔子为圣。到了汉代,更是由圣而神(倒也并非无据,孟子说“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被赋予了很多神通异能;更重大的变化是,孔子被认为是天降圣人,不学而能,其使命乃是为后世立法。因此汉儒说经,重经世而轻心性;演绎神异,乃有谶纬。如此一来,孔子示现的成圣之路既不得信重,《论》《孟》、五经里的工夫路径亦湮没不彰。

究实而论,汉儒那里未始没有工夫。高推圣境,敬天祭神,背后是一种虔敬之情,这是从神话时代延续下来的宝贵资源,其本身也可以成为工夫,但是汉儒对此缺乏自觉的意识,则其自我提升的效用亦微矣(类似于宗教中的善信之众与“修士”之别)。与此对照,相信凡人可以成圣,自觉运用工夫以提升自我,这是孔子提炼出来的中国文化中至为宝贵者,这种自信自觉在汉儒那里重归晦昧,是非常可惜的。在此意义上,儒学在汉代是一个曲折。

接下来的魏晋南北朝至唐、五代,对于儒学而言确乎漫长而晦暗,与之对照的是佛、道二教的蓬勃发展。其间正是二教工夫体系的成熟期,唐代佛教各宗相继而兴,大德高僧灿若群星;道教丹道修炼也逐渐系统化,形成自己的特色。宋儒的异军突起,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产生的;所谓“礼失求诸野”,一面是自身传统的失落千年引其奋发,一面是二教工夫修炼的丰沃土壤足资滋养。回看宋儒的道统说,以周程直接孟子,体现的既是传心之儒的认祖归宗,更是身心修养工夫的回归以及贤圣可期的自信自强。“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只有在此意义上,儒学才是真正的活的学问。

宋儒重建的工夫系统,立足于对孔颜曾思孟工夫的回溯和整理,同时融入了时代特色。概括言之,先秦道术皆脱胎于上古之巫[5],巫术可谓一切工夫的源头。经过孔子提炼的工夫,乃以人的活动为基,在生活中自觉地以人合天;巫的本质是“降神”,即神灵来合人(当然有高级的“神显”和低级的“附体”之分,此不深论),工夫则是人通过自觉的精神修炼以上合天道。但是孔门工夫中,天人、人神的联系仍然紧密,礼、乐、《诗》、《易》中在在可见。礼乐来源于祭祀,而祭祀则是巫的重要领域。

作为孔门工夫的“礼”,保留和强调了其中的虔敬之情,比如“祭如在,祭神如神在”[6]。《乐经》虽不传,乐的精神在《诗经》里尚可想见;乐,就是情感的和乐状态,需要在人之“常情”中体验,比如经孔子删述的《诗》三百,以《关雎》的男女之情开始,以“颂”的敬天娱神结束,合乎《中庸》所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之序,亦为“情”之工夫次第。[7]孔子韦编三绝,作《十翼》,《易》在孔门工夫中之地位可知,而《易》道幽微,处处皆寓天人感应,为下学上达的高阶教程。一言以蔽之,孔门工夫是天人连通、情理交融的,其形态特征是浑融的。

宋儒的工夫特色,也要从其历史环境变化,及其所处的实际生活状态中理解。相较于先秦,中古时期天人关系进一步疏远,日常生活中具体可感的乃是世间鬼神(民间所说的“三界”中,天界高高在上,与人关系紧密的是人间和冥界的鬼神仙灵)。在宋儒那里,一方面对于祖先以外的世间鬼神持一种疏离或排斥的态度,另一方面“天”高悬为遥望的近乎抽象的存在,这既是时代原因造成的天人远离,也体现了宋儒阐发的“理”的特征。这一转化可称为“以理代天”。

上古时代天人的紧密关系,可以从遗典中窥见,经过孔子删述的五经,依然保留了这样的底色。彼时天人之间通过巫而上达下传,通过祭祀卜筮等建立联系,经孔子转化为礼、乐、《诗》、《书》、《易》的工夫,增加了自觉的修身意识,但其工夫注重感应和情,与上古的巫文化仍是血脉相连。

感应的基础是“情”,情既是人的自然需求,又可以作为工夫和教化的重要方式,因此有学者依此精神将诗教礼教称为“情教”。宋儒继承了诗、礼的教化传统,但是其中情感的作用明显减弱了,比如朱子解《诗经》,始终有意识地将人情导归于中正平和之理,可说是“以理化情”。

例如,朱子解释《关雎》,延续汉儒之说,认为此诗主旨乃表“后妃之德”。《关雎》所表达的浓郁的男女情爱,因而转变为以德相配的“理性”态度。“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其心念相继、情思绵绵之态,朱子解释为:“盖此人此德,世不常有,求之不得,则无以配君子而成其内治之美,故其忧思之深,不能自已,至于如此也。”

把春草般自然之情思,加了一个曲折,变成了因寻思其德之稀有难得而求配的“忧思”,此“忧思”无疑含有理性成分(甚至有功利的衡量:“配君子而成其内治之美”),与直接发自身心的“情思”已非同一层次(用佛家言,情思属“现量”,忧思则属“比量”)。

从朱子的角度来看,《关雎》表达的世俗之情、男女之爱,须拉到后妃之德上去才能符合“经”的地位。然而,《关雎》乃《诗经》开篇第一首,对照于《论语》首章的开宗明义,地位不可不为隆重,以汉儒、朱子的解释,显然不能相应(“后妃之德”乃毛诗序之言,郑玄则走得更远,乃至于有后妃另求淑女为妾以配君子之说)。

这里表征了不同时代儒家工夫中,情的地位和作用的差异。在孔子那里,作为天人相应的基础的“情”,并非无源之水,其发端恰在于男女之爱情,就如孝亲之“孝”本是“私情”,却为“仁之本”(《论语·学而》:“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再如《易经》上经讲天道,下经论人道,并有对应关系;上经以乾坤二卦、下经以咸恒二卦开始,即以男女之情对应乾坤之合。抛开男女之情,不惟不近人情,难于实行,恰恰失去了体会天人相应的良机;真切体会男女相爱慕的自然直接,彼此情思的绵绵不绝,将之延伸到慕天爱神,思念相继,这就成为工夫,而且是根本的直接的工夫。

就如印度瑜伽修炼的分类,按照《薄伽梵歌》所示,“敬爱瑜伽”直接与神连接,乃是最简易直截的工夫,礼乐《诗》《易》的工夫庶几类之;宋明理学则类似于“智识瑜伽”,其修持工夫是依据“自力”、偏重“理性”(此处借用理性一词,包含了心性和后天意识)的,其形态特征是精微的。

回顾工夫的发展历程,上古巫术的阶段,巫的身份基本是“天选”的,其天生具有通灵的特质,在某个特殊机缘或经过一定的训练,获得“降神”和“出神”的技能[8],起到沟通天人、人神的作用。孔门工夫的意义,则是将少数特别人掌握的特殊技能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普通人可以学习的,用于提升精神高度的方法。

其与巫术的连接在于,一面保留和提炼礼乐仪式及其内涵的情感作为重要工夫手段,一面不刻意追求但也不排斥天、神(灵)在中间的强化作用——与此类超时空存在保持不即不离的态度——不追求,是因为没有特殊机缘的普通人难以获得,反而容易产生副作用;不排斥,是因为此类作用真实存在,且往往会产生奇妙的效果。汉儒则在此意义上有所倒退,即回到了以天和神为中心的,将孔子视为天选和沟通天地的大巫,从而弱化了儒学的工夫内涵,使得孔子开出的“下学而上达”工夫路径晦昧不明。

宋儒重新清理出这条以人为本的工夫路径,且在孔子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了人人可以学而至圣;因为强化以普通人为基础的路径,则弱化了天和神在工夫意义上的“加持”之力;工夫转移到对心性的高度自觉的精细磨炼(黄宗羲《明儒学案发凡》所谓“牛毛茧丝,无不辨晰”),同时削弱了作为工夫的“情”的地位和作用,以及与天连通的“礼乐”之本义,使得礼成为心性磨炼的辅助手段——所谓“内外加持”工夫之“外”的一面——或者作为社会规范和“戒律”意义上的外在约束。

宋明儒学内部又有理学、心学的分化。相对而言,从大程子到陆象山到王阳明这一路,更注重“心”的感应、灵明作用,因此被称为“心学”。相对于小程子、朱子一路的更理性化、更重礼的外在规范作用,心学则对于诗的情感特性更有感觉,比如大程说《诗》注重“吟咏情性”,“浑不曾章解句释,但优游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处”(《近思录》3.43,3.44),因此其个人气象更接近孔孟浑融和乐,令学人“如沐春风”,与小程之“程门立雪”恰成对照。这里不当只看作个人气质之别,亦体现出工夫路径的差异。

陆王一路可以看成是在宋明范围之内的“传心之儒”,相对而言,程朱一路则更偏于“传经之儒”。如果借用佛家自称“内学”的含义,用内、外来标识学问与心性工夫的紧密程度,“传心之儒”为内,“传经之儒”为外,同时两派之内又可再分内外,图示如下:

心学在一定程度上对理学起到了平衡中和的作用,使其不至于产生大的流弊。但是理学的工夫路数也是时代背景下大多数人“心理状况”的反映,随着天人远离,心灵能力普遍退化,或者说灵性充足的人变得稀少,人们越来越习惯于运用脑力(理智)。

因此心学兴起的内在动因,即是不满于理学之偏于理性和知识(理学可说是心脑参半,在心学看来则是主次不分),将工夫全部收归当下之“心”,虽则其简易直截大受欢迎,但是当心学普及推广时,其困难也就显现了——普通人难以直接切入灵性层面,容易流于意识的模拟想象,其流弊至于认欲为理,猖狂恣肆。

这也是阳明后学分歧的根本原因。理学、心学的差异当然与个人气质特点相关,每个人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径,也就决定了会有偏于理或偏于心的选择;同时,在心上用功也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抓手,或当下直入,或迂回而进,或寻求辅助,这又在心学内部造成差异和分化。

到了明末清初,心学困境、流弊加上时代风气的外力影响,使得儒学主流逐渐向理学复归,及至清中后期又进一步成为“礼学”;此时的礼教已经基本丧失了孔门工夫中的情和感通的一面,也就失去了“礼意”,而专成为外在约束的、僵化的教条,从而堕落为统治工具,所以才有“五四”时期“吃人的礼教”这样的控诉。这是礼乐精神一步步失落和变异的过程。

与此同时,则有清代“汉学”的兴起,认祖归宗于汉代传经之儒(主要是古文经学),此为儒学的知识化。遭此内外夹击的儒家又一次进入低谷。谁曾想,清末以来又遭遇全球现代化的大潮,以内圣工夫为性命的儒学,连同同气连枝的佛道二教一起,被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渊。此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本质[9]。

以熊十力、马一浮、梁漱溟为代表的现代新儒家,以及佛教复兴运动,均属文化“返本开新”思潮的一部分,都应看作对此“大变局”的自觉反应。而现代新儒学需要面对的,表面的一层是中国文化怎样应对现代化的冲击,这是容易看到的层面,而且儒家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表冲在前面。

更深一层的问题,则如同上一次新儒学(海外学者习称宋明儒学为“新儒学”)创立之时所面对的,是工夫路径的湮没和人才的旁落,这一层则容易被忽略。现代新儒家因此产生分化,而大部分人包括后来成为主流的熊牟师弟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儒学哲学化的理论建设,即应对第一层冲击,对自身加以转化,此固有其时代意义,但如果脱离了工夫(修身)之根本,难免陷入当年唯识宗的困境。[10]

四、我们今天怎样用工夫

回到自身,处于这样一个天翻地覆的大环境,怎样学习经典的工夫,改造自我的生命,这是我们的时代命运,必须自己解决。就工夫路径而言,所谓“法无高下,对机则宜”,法门无量,而每个“机”都具有特殊性,需要找出适合自己的那一条路。

“机”有两个层面,一是个人的根机(根器),二是外在的机缘;“对机”,意谓修行方法既要适合修行者本人的特点,还要适应当下的时空环境,便于实行。基于此,又可将问题分为两步:第一,弄清楚经典提供的不同路径各自的“对机”;第二,认识今天我们自己的“机”,选择相应的道路,并在修行过程中根据具体情况加以调适。

经典和古人所提供的路径是一些个案,我们读书时需要时刻有这个意识,在还原“当机”(所对之“机”)的前提下理解这些工夫路径,也就是孟子说的“知人论世”:知人,即认识此人的根机;论世,即了解他所处的环境。在此前提下,才能充分把握其路径的本质,才能明白此个案对于自己的参考作用;如其不然,就像拿着别人的药方生搬硬套用到自己身上,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于此有一典型事例且对于我们今天用工夫影响甚大者,不能不有所论列,即如何理解宋明儒之“辟佛老”。

此问题的由来,主要关乎在特殊时代环境中建宗立派。如前所述,宋儒怀抱复兴儒学的强烈愿望,又需要在继承中走出一条新路。彼时儒学虽然表面上还占据国家意识形态的地位,内在已然空虚,面对释道两家精神充足、人才辈出的局面,宋儒的心态是峻急的。因为自身发展停滞了,而别家正在鼎盛期,汲取资源,有所借鉴,所谓“礼失求诸野”,是再自然不过的。

此为文化发展和交流的常态,本不必讳言,宋儒采取的严分彼我,乃至非难排斥的态度,实际是体现了在夹缝中求生存,须撑开双脚、扩大领地的宗派意识,对此不妨予以同情之理解。立派之初,或自感危亡之时往往而然;历史上佛教内部各宗之论争,例如印度本土的小乘、大乘之争,空、有二宗之争,唐代的天台、华严之争,后来的禅、净之争,性质与此相同。但究实而论,这种情况类似于当今习见的立场先行,其出发点和论辩内容不是、至少不全是来自学理。

如果不涉及宗派势力的考虑,即使辨明两家学问的立足点和目标有别,工夫和境界层面仍然可以互相借鉴资取,最自然的态度是大方承认,公开交流,或者各行其是也未尝不可,本不必大加攻讦。正是有了压制对方、张大己势的需求,特别是宋儒有拿回失去的地盘的心态,才会有峻急乃至极端的言论,比如援引孔子诛少正卯、孟子辟杨墨,极言佛老之危害有如洪水猛兽。

孔子曰“听其言观其行”,从最早严厉辟佛的韩愈到朱子,其私下仍多与释子道士相往还,试想如果佛老真的是邪道,韩朱何可如此言行不一;若说拒斥的只是佛老末流,等于说佛老之流弊是人弊而非法弊,且只要是在世间实行,法法皆有流弊,宋明儒自身的流弊,明末清初之士至于痛心疾首。(至于宋儒所非议佛老的种种观点,有的切中时弊,足可为借镜,有的则实属有意无意的曲解,具体分析留待各书“导读”,读者自行判断可矣。)

这种历史境遇造成的立场先行的情况,亦可由宋明儒态度的变化大略考察。如单就工夫路径而论,理学、心学与佛老的远近关系是有差异的(可参考上面的“内外关系图”,心学既然是“内中内”,自然与佛老“内学”关系更近),大体而言,心学的工夫较为浑沦虚灵,包容性较强,对于佛道也有更多的吸取借鉴,理学的工夫形态距离佛禅较远(有一种说法,理学近道,心学近禅;从工夫的角度看,心学确实与禅宗颇多相通和借鉴之处,而理学对于道教的兴趣多见于理论层面,比如朱子注《参同契》《阴符经》而隐讳本名),实际上程朱一系也多持更为严厉的“辟佛”态度。但在两宋期间,心学一系的从大程到象山,即使在工夫上颇多借用,在立场上仍然与理学保持一致,对于佛老“不假辞色”。这种在立场上的一致,恰恰说明了宋儒的“辟佛老”更多是出于开宗立派的需要。

到了明代中期,三教的地位发生了重大变化。儒学一方面经过近五百年的努力重新从工夫层面立定根基,另一方面随着理学成为科举考试的规定内容,确立了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地位,佛道二教转而向儒教靠拢,寻求自身的“合法”地位。举一个象征性的例子,万历年间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来华,先是穿僧服传教,但是很快发现在中国儒教地位远比二教尊贵,就改易儒服,并确立了“补儒易(取代)佛”的传教策略。

随着势力的彼消此长,明儒在此问题上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王阳明虽然仍表达过区分儒佛乃至贬低二氏的说法,但与宋儒相比,已经缓和多了,更像是不便于公开违反此前数百年的习惯,象征性表示一下。[11]阳明有一个著名的“三间屋子”的比喻,最能表明他的真实态度。有学生问,世间、出世间学问,儒释道是否各占一块。阳明先生说非也,儒学本是贯通世出世间的,只是后儒不肖,把自己限定在世间法,把儒学弄得狭窄和浅薄了,就好比主动割让了左边一间、右边一间给佛道二氏,其实三间屋子都是圣学本有的。

这里是个包容性的说法,只是说你们有的我也有,我可以包含你们的优势,与当初宋儒的口径不可同日而语。并且说:“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见钱德洪编《王阳明年谱·嘉靖二年十一月》)此以儒佛老庄并列,同为大道之用,直与《庄子·天下篇》同调矣[12]。不妨将此视作三教关系转折的一个标志,此后尽管严守三教门户的声音仍时有发生,三教合流作为明清以来中国文化的主要趋势是没有疑义的。

实则这也是中国文化精神的体现,冯友兰用儒家的语言将之概括为“极高明而道中庸”(参见冯氏《中国哲学简史》),用佛教的话说,“畅佛本怀”之究竟指归,其特质是“即世间而出世间”,世俗生活和超世精神圆融为一,称为“一乘”,为佛教究竟圆融的意旨,佛教的发展可以看作是此宗旨不断开显的过程(此即《法华经》所开演的“会三归一”之旨)。

就儒释道各自的发展而言,三教通过互相激发借鉴,在各自内部不断趋近之或完善表现之;就文化整体而言,至少从唐宋以来,三教融合成为中国文化发展的大趋势(不管是否承认,这样的融合是实际发生的),其内在理路即是不断趋近此真精神。

王阳明的“致良知”教法,从儒家内部发展来说相当于儒家的一乘教,就中国文化而言,则可看作三教融合的成果。阳明诗云“不离日用常行外,直造先天未画前”,其特点是每个人就各自职业和身份的方便,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用工夫修炼;佛、道两家的近现代趋势也是在家居士逐渐成为主流乃至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都是这种文化精神的体现。

但是融合并不必然取消各自的独立性,三教可以在保持自己宗旨的前提下吸收融合他教因素,同时承认别家的价值和存在意义。这就涉及到“判教”。这个词起源于佛教,随着历史发展,佛教内部宗派林立,互争短长,乃至存在分裂的危险,此时就有人出来,将各宗各派放在同一个系统之中,分别判定其所处位置,理顺彼此的关系,衡量各派的特点及优劣。

判教者往往是一派之宗师,以本派为立足点,对本派和他派分别给予定位和评价,而其他派别的宗师也会站在各自的基点上作出不同的判教。诸如历史上发生的天台与华严的判教,彼此争竞,但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看,他们虽然判教不同,在各自的立足点上可以分别成立,不相妨碍,就像密宗之曼荼罗(意译为坛场,表示在功境中观见的诸佛菩萨金刚的空间排列,可铸成立体的土坛,亦可画成圆或方形的图画,以助修行),每一尊都可作为一个中心(本尊),其余诸尊层层围绕,成立一个曼荼罗;无数的曼荼罗各自成立,不相妨碍。

判教的前提是承认其他宗派也有其价值和意义,大家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通过确立彼此的位置关系,可以更好地认识各自的特点,从而扬长避短,利于发展完善。在佛教历史上,判教也正是发挥了这样的正面作用,虽然从表面上看,各派的判教争论激烈,但这是体系内部的竞争,而非你死我活的正邪之争,并且促进了各自的发展和相互的融合。

上述阳明“三间屋子”的说法,其实是基于儒的三教之间的“判教”,这样的态度与宋儒特别是理学一系比较,性质已经改变了——由正邪之争变成了高低、偏圆的中国文化内部之争。现代以来,立足于世界文化作出更大范围的新的“判教”尝试的不乏其人,比如太虚、牟宗三就分别以佛、儒立场判教,皆有较大影响。

这是因应时代需要,在政教分离、信仰自由、文化交流密切的大环境下——这是现代化带来的便利——求生存意义上的对立争斗已经不是宗教间的主要问题,相反,各宗教、各文化传统在超拔人的精神、丰富人类精神生活这个大方向上是一致的,需要联合起来共同面对时代的困境——现代性的弊病带来的精神的扁平化、环境的恶化等。因此,世界文化范围内的判教是必要的和有效的方法,需要后来者继续拓展和深化。

修行者有各自的选择,可以融合多家,也可以持守单一的法门,但不妨多了解一下别家别派,才能了解自家所处的位置,掌握其特点,扬长避短;如果不顾现实环境,重弹排斥异端的老调,则难免胶柱鼓瑟,害人害己。当今常见的现象,自认为佛教徒的,往往以儒、道为不究竟而轻慢之,佛门修持之精微对治工夫既未学到手(这也与时代有关,精细分析起观的唯识等法门衰落不行,净、禅之门又容易产生粗略简慢之流弊),如能借鉴宋明儒学之反身体察工夫本可大有补益,却因门户之见,不仅不得其益,反助长自身傲慢。以“醇儒”自命者,拾人牙慧以为“吾道自足”,甚者重启理学、心学之衅,狭小其心胸,自绝“上达”之路,终身落于阳明所贬斥的“世儒”“俗儒”(实即孔子所斥之“小人儒”)而不觉。

今天所面对的问题,与宋儒当时相似,需要将失落的修身“旧路径”找出来,在新环境下接着走。这就要求,首先知人论世地了解宋儒的工夫路径,在此基础之上,继承其精神,借鉴其经验,走出适应时代、符合自身特性的新路。与古时相比,今天外部环境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人类文化的融合、科学的发达和思想资源之丰富,是前所未有的,同时人类文明危机、自然环境恶化之深重,也是空前的。与前贤相较,我们须具备更广阔的视野,置身于更完备的坐标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换言之,只有胸怀全局,参照他者,才能找准自己的位置;只有准确定位,了解自己,才能广泛借鉴,发生新的融合。

意犹未尽,再多说一句。上古以来,人类的历史似乎是天人逐代远离的过程,与此相应,精神修炼的工夫的也由重他力转向重自力,从浑沦到精微,从天人相应到内观心性。所谓物极必反,当科技走上顶峰,环境急剧恶化,内心危机感极度飙升之际,天人关系或许会再度拉近,此时或有某种消息来临——倾听内心的声音,参照远古的神话,注重情意的浑沦工夫,乃至借助科技的幻化功能,或许可以熔为一炉,迎来千年未有的机缘……

五、丛书缘起

十几年前我入职出版社不久,注意到马一浮先生于1940年代主持复性书院期间刊印的“儒林典要”丛书,心有戚戚焉。

其时笔者正经历读书求学的转折期。负笈上海读博,专业从文学转到历史,还旁听了些哲学系的课,脑袋里塞了不少知识概念观点,但是对于中国文化总觉不得其门而入,另外内心深处一直藏着的那个动力——寻求一条精神超越之路——始终在鼓荡。

因作博士论文的需要,一边细读阳明和门弟子相关语录,同时读到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恍然有悟,认识到《传习录》等书本来就是修行工夫手册,正是士君子的上出之路,里面的师徒问答,无非是讨论走在这条路上的经验、疑难和风光。我的困惑迎刃而解,也找到了自己苦苦寻觅的人生方向。

按此思路,将四书到宋明儒诸典寻绎一过,无不若合符节,种种疑难涣然冰释。同时从牟宗三上溯熊十力、梁漱溟、马一浮诸家,无不亲切有味。回顾现代新儒家四先生于我之帮助,牟、熊引领我切入儒佛义理系统;梁、马义理阐发各有精到之外,注重工夫实践,更能引发我的共鸣。

有此前缘,当看到马先生“儒林典要”诸书时,萌发一念:与我有类似困惑者当不在少数,推己及人,何不将这套书完整出版,一则为有缘人趋入传统学问提供便利,二则亦可实现马先生未完成的计划。

甫一着手,便发现两个障碍。首先需要确定书目。马先生1939年主持复性书院之初即有刻印群籍的计划,“儒林典要”为其中之一,当时正值战乱,典籍不备,计划也不断有所变化,需要在理解马先生思路的基础上根据当今现实需要加以调整。

再者,需要为每本书寻找合适的导读者。这套书除了系统地推出宋明儒学著作之外,更重要的是帮助读者回到原典本义,读懂理出工夫理路、方法,并能在生活中实地运用验证,为此需要在书前各增加一个详细的导读,这是本丛书区别于其他整理本的主要特征。

然而,以我当时的阅历范围,举目四顾,能当此任者实难其人。只好暂时搁置,自己求师访友之余,此念未尝或离。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多年以后,同道师友圈子却也逐步扩大,亦渐渐颇有愿意襄助此举者。现在终于可以逐步落实此事。

据马一浮先生《复性书院拟先刻诸书简目》(下称《拟目》),列入“儒林典要”初步计划的共有近40种(此外另有传记、年谱类六种列入“外编”),其中除少量文集外,大多是宋至清儒代表性的专书(包括语录)。此后马先生还约请与宋明儒学渊源甚深的钟泰先生(钟先生乃号称最后的儒家学派“太谷学派”之重要传人)整理了一份《儒林典要拟收明代诸儒书目》(下称《续拟目》;据钟先生《日录》“1945年10月7日”条,言将此“交湛翁酌定”,应为未定稿),共60余种,大多为文集。

经查考,复性书院当年陆续刻印了“儒林典要”13种,均为宋明儒自著或经后儒辑注的专书,如周敦颐撰、明儒曹端编注的《太极图说述解》,罗近溪《盱坛直诠》等。寻绎马先生的辑编思路,当以能够代表著者的学问、体现其工夫的专书为主,文集之列入拟目者,盖因缺少该著者现成的专著,或文集本身篇幅不大,取其辑刻方便耳。[13]钟泰《续拟目》中,亦言明“文集虽存,而既有专著,求其学不必定于其文者”,则收专著不收文集(钟泰《续拟目》及《日录》见于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钟泰著作集》第5,第2册)。

加之诸儒文集、全集如今多已有整理本出版,现在重新出版这套书,当淡化保存典籍资料之意,更为突出“工夫”之旨,故而本丛书仅取专书,并在确定书目上颇费斟酌:首先在复性书院已刻和拟刻书目中选取专书,又从正、续《拟目》所列文集中抽出重要的语录或专著,并参考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中所列必读书目,综合去取整理而成,名之为“新编儒林典要”,以示继承先贤遗志之意。

如前所说,丛书“导读”的首要任务是引导读者回到工夫本身,兼以自身实践经验加以解说以供参考。为此,与每一位参加导读工作的师友“约法三章”:

一、除了作者经历、学问渊源和成书背景等内容之外,适当介绍圣贤气象,使读者兴起向往之心和亲切之感。

二、紧紧围绕实践工夫,从实地用功的角度提示具体的路径、方法。必要的话阐释基本义理,但也是为了说明工夫的原理,不能脱离工夫谈义理。

三、语言上须“去学术化”,不要写成“论文体”,尽量用日常语言,辅以通俗易懂的传统话语,不用或尽可能少用现代学术术语。

导读是重中之重,人选亦难乎其难,每书尽量做到导读与原典对应,在大旨无违的前提下尊重导读者各自的立场和风格。“君子和而不同”,导读者既为各自独立的修学者,经历、师承不同,其志趣、路径亦有差别;“弱水三千,各取一瓢饮”,导读者以自家眼光读解,读者各取所需可也。因笔者眼界所限,导读者队伍仍显单薄,随着丛书陆续出版,期待有缘者不断加入。因各书情况多有差异,丛书体例虽大致统一,亦不强求一律,总以符合读者需求、整理方便为量。

以上记其本末,不觉缕缕。世间事物的成立,不出感应之理,不外乎因缘二字;有一内在的起因,亦须有众缘和合。众缘的具备固自有其时节,不可勉强;所谓发心,本身亦有其感应因缘在,其理无穷。忽忽十数载,书终于面世,感喟何如!此后其与读者之因缘感应,亦无穷也,留待诸君各自品味。

刘海滨
2022年11月21日,于海上毋画斋
注释:
[1]美籍罗马尼亚裔学者伊利亚德(1907—1986)曾创设“宗教人”概念,用以与知识化的现代人相区别,宗教人所指的内涵略同于本文说的“文化人”,都指向精神的丰富和提升;中国传统“文化”观念所涵甚深广,可以包含一般理解的宗教。伊利亚德有很多宗教文化学、神话学的著作,对此问题多有精辟的分析和洞见,可以参阅。
[2]笔者深知,这样的论述很难使自居现代知识人者信服,所谓“只缘身在此山中”,道理不难懂也不难验证,问题是障蔽已深,自以为是,正坐孟子“自暴”之病,所谓“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本丛书的目标读者是对于传统修身之学心向往之,至少是保持开放的心态,愿意倾听内心的声音的人,固步自封者不足与论。
[3]这里当然也涉及现代所谓“宇宙生成论”问题,但并非来自理论的兴趣。“天”“道”既是生命的来处,也是工夫的源头,《中庸》首章说得明白:“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修”已进入工夫领域,下面紧接着就是工夫的具体展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此外,“天”“道”还是修行的目标或人之归宿。儒道二家于此大体一致,只是着眼点不同:儒家重起点和此生,故以人道合天道;道教重目标和去处,故多天界神仙之谈。
[4]唐密衰败之由,主要是外部环境压迫造成的传承中断,其经唐武宗毁佛教、朱元璋禁习密,遂于汉地中绝,所幸唐德宗时传于日本,兴盛千年,民国年间乃得反哺中国,流传至今。禅宗的逐渐衰落,则主要因为随着时代更替学人根器跟不上了,这也是宋明之后禅净合流,乃至净土独盛的内在原因。
[5]此“巫”请勿误解,巫字从字形上看其义显豁,乃是沟通天地人的媒介。远古时代,天人往来畅通,后来“绝地天通”(首见于《尚书·吕刑》),天人的沟通就成为一种专职,由具有灵性能力和专门技术的少数人掌握,这个特殊群体称为“巫”,大巫不仅掌握通灵之能和术,也是文化的传承者和氏族王朝的首领。这种情况,在伏羲女娲等远古传说,《山海经》的各种神异记载,乃至《史记》开篇的《五帝本纪》中,仍然可以窥其大略。
[6]这句话现代人往往简单当做比喻而轻忽,孔子的“如”,只是区别于生人肉体的存在,不妨其为具体生动的鬼神之“在”。《中庸》引孔子的话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是说鬼神确乎存在,但不能用肉眼见,不能以耳朵听。如何感知呢?“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人以诚敬感格鬼(这里是指祖先)神,切实感受其降临身边,此为精神的感通,其工夫的关键是用心用情。下面的一段描写更具体形象:
齐(斋)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齐(斋)三日,乃见其所为齐(斋)者。祭之日:入室,僾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礼记·祭义》)
“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此为工夫。这里的“思”是思念,不是思考,思考用脑,排除情感;思念用心,有情,用回忆不断加强情感的浓度。“见乎其位”“闻乎其容声”“闻乎其叹息之声”,此为效验。此处的见闻,也不是肉眼、耳朵所得,而是心的感通。
[7]《史记·孔子世家》中生动记载了孔子学琴的经过: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以工夫的眼光看,此是通过操琴,逐步澄明自心的过程,“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乃孔门工夫论之总纲,此则生动展示了“游于艺”,即由技入道的工夫路径。同时艺乐不离神人之交感,最后文王之相赫然呈现,亦即“以乐通神”的境界。
[8]此类工夫和技能并未消失,而是不同程度和不同形态地保存在三教和民间宗教中,前者除了与感应、加持有内在联系之外,主要体现在民间扶乩等方术以及巫女神汉的那里,演变成仙灵附体,与上古沟通天人的巫已不可同日而语;后者则成为重要的宗教修炼术,比如道教内丹、佛教密宗等都不乏这样的记载,甚至儒家例如王阳明的传记里也有类似的传说。究实而言,出神或神游乃是修炼到某种境界时的自然效用,不是某家某派专有的,区别只在于是否将此作为自觉的工夫或追求的境界。
[9]清代儒学虽肌体逐渐衰弱,其能维持生命保持一口真气,仍是靠的宋明儒学的延续,不绝如缕。所谓同治中兴,其根骨乃是曾国藩师友团体以讲学修身相砥砺,带动振刷朝野风气的结果。无奈时代大环境,就心性实践之学而言,已然踏入一个循环中的“坏、空”之相。作为曾门弟子的李鸿章,无疑是对于儒家运命、现代风潮有双重刻骨感受的人,能说出这句直透骨髓的话实在情理之中。这一时段的相关论述,可以参阅拙文《常道与常识:重估梁启超之路》(载《原学》第一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
[10]现实情况也是如此,熊牟一系新儒家辗转港台之际,声名远播,然而两三传之后,完全学院化,与一般儒学研究者无异。当年余英时与新儒家意见不合,曾有“游魂说”,认为儒家学说是建立在宗族和政治制度之上的,制度不存,魂无所寄;依本文观点,则儒家精神在修身,工夫不存,其病在“失魂”也。关于现代新儒家的分歧和演变,请参阅拙文《熊十力与马一浮——试论现代儒家的两种取向》(载《马一浮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11]比如他说佛氏逃了君臣、父子、夫妇的人伦关系,是“着相”,儒者不逃避,反而是不着相,这不但是引用了佛家的观念——着相——而且此说法指向的只是佛教徒出家的形式,仅是延续二程的一个观点:“敢道此(指禅宗《传灯录》)千七百人无一人达者。果有一人见得圣人'朝闻道夕死可矣'与曾子易箦之理,临死须寻一尺布帛裹头而死,必不肯削发胡服而终。”(《二程遗书》卷一)此仅为二程辟佛言论之皮相者,不难反驳。因为对于佛教修行,出家并非必须的,唐宋以来很多有成就的大居士,且不乏身居高位颇有政绩者,并且,若出家是为了获得相对清静的修行环境,作为一种方便手段虽有其合理性(类似于宋明儒提倡静坐),但并非出家的本义,照大乘的说法,出家乃表明“荷担如来家业”的志愿,以及为了弘法的需要而取得一个“专业”的身份。
[12]《庄子·天下篇》:“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13]其中宗师大家则另出全集,而不列入“儒林典要”。马先生在《拟目》中说:周、二程、张、朱诸家全集“拟合为宋五子书别出,象山、阳明全集亦拟别出,以此七家并为巨子。其中以朱子书卷帙尤多,俱应用铅字摆板印行,不列入'典要’目中”。钟先生《续拟目》中多收明儒文集,或另有保存典籍的意思。

 



责任编辑:慊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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