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魏斌:中古史研究如何做出新意?

魏斌,历史学博士。现任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近期主要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中古区域社会史、简牍学。在《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文史》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

本文转自“史学麒麟”公众号,原载《文史哲》2020年第6期,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自陈寅恪先生以来,中国中古史(一般指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经历八九十年的学术积累,名家辈出,成果不可谓不丰厚。但如果对照欧美世界的古代晚期、中世纪早期历史研究,无论是议题的丰富性,还是成果的多元化,又显得颇为单薄。历史学的生命力,在于一代代研究者苦心孤诣,不断提出新的认识和理解,这大概就是“重绘”的意涵。然而如何“重绘”,可能性在哪里,却是见仁见智,意见未必(亦不必)一致。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缺乏深入思考,这里只能就个人近年来的学术工作,略谈感想。

最近十余年,我花费比较多的精力观察和探讨3至6世纪江南山岳文化景观的变化过程。主要是具体的山岳个案研究,先后关注过十余个地点,最近集结为一本小书出版。学术新意自不足道。在研究过程中,由于主要是考察某座具体山岳的文化景观和空间,分析相关地点的文化生成过程及其意义,就不得不进入相对微观的层面,经常做一些琐碎的小地点考证。小地点上的史料往往比较缺乏,为了拓展论证空间,不得不经常实地考察,徜徉于沧海桑田的地理环境和往往一无所存的六朝遗址中,依稀想象过去。古今印证,山川有情,唏嘘之余,往往是我作为一个历史研究者最为感动的时刻。

这时候就经常会想:我们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者说,究竟是什么原因吸引着我们,投入人生最多的精力于此遥远之过去?在最感性的层面上,可能还是往昔那些富有魅力的细节场景。山林往事大都不见于正史,需要借助于更加地方性的史料勾陈索隐,浮现场景。就我自己的研究体验来说,无论是在庐山宫亭庙中发生的种种神异传说,还是《真诰》中呈现的茅山信仰舞台,或是《善慧大士录》记录的乌伤县稽亭村激烈的宗教实践,那些生活在六朝社会秩序中的个人或群体,他们的喜和悲,尊严和挫折,都呈现为一幕幕具体而生动的历史场景,仿佛鲜活于目前。

人都是生活在特定的社会秩序和文化观念之中。秩序和观念塑造着每个人的行动,这些行动又通过不断延展的关系互动网络,支持和延续着原来的秩序和观念,成为一个不断相互再生产的过程。内在的演化、断裂,或者外来的冲击,会让这个再生产过程产生变异甚至震荡,或者表现为复杂化,或者表现为简单化;具体的形态,则依存于彼时人与事的互动过程之中。而几乎所有的这些过程,原本都呈现为一幕幕鲜活的场景,有的场景是日常性的,重复而沉闷,有些是突发性的,更具有冲突性和戏剧感。从史料中爬梳发掘这些场景,描绘和构建有意义的历史画面,分析背后蕴含的结构和情境——比如权力秩序、信仰形态、文化模式,以及形成这种结构和情境的关系互动网络,从而更好地理解生活于其中的有血有肉的人们的生命状态,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的研究路径。

极端一点说,人的几乎所有行为,包括最基本的日常生活如衣食住行之类,都是秩序和观念塑造的文化现象。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往昔发生过的几乎所有历史场景也都隐含着深层次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关键性或突发性的重大事件。普通人和他们经历的日常性的琐碎,也都可以成为理解历史的重要入口。不过,往昔场景虽然无穷,史料却是有限。一般而言,研究的历史时段愈早,可供利用的史料愈少。像《蒙塔尤》那样细节充盈的村落史料,对于魏晋南北朝史研究而言,实在是可羡而不可得。由于史料残缺的限制,某个历史场景能否有足够的细节支撑,可以作为深入分析的对象,是魏晋南北朝史研究不得不面对的难题。这就要求研究者一方面要反复咀嚼那些人所熟知的史料,一方面也要千方百计地发掘和利用新史料,或者那些原本不那么受人重视的“边缘性”旧史料。这两条路径同等重要。不同研究者可能会有自己的偏好,或喜新,或爱旧。但新旧不过相对而言,对于传世文献有限、出土资料总量亦不乐观的魏晋南北朝时代而言,往昔保存下来的痕迹本已不多,一切弥足珍贵,皆是理解过去的媒介,无须厚此薄彼。难点主要在于处理有限的残缺史料的能力,这需要敏锐的感觉、细腻的分析和论证技巧,也需要丰富的想象力。正如侦探破案,推理需要“细密”,构想要有“巧思”,还要有恰当的分寸感。处理这些限制的能力之高下,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研究者的水准,也成为魏晋南北朝史研究的“技术”特点之一。

在有限的残缺史料中发现和构建往昔画面,让人想到电影导演通过镜头讲述故事。电影镜头之前,最基本的元素是一幕幕事先设计好的场景,通过演绎、拍摄和剪辑、拼合,最终呈现为连缀画面而成的叙事。而好的导演,也往往会在叙事之中表达更深层次的内容,比如对人生、对社会的反思性认识,特别是个体生命与社会秩序之间的张力。这种思考方式,与历史学者颇为类似。只是相比起来,历史学者无法自己主动设计场景,同时也受制于残缺不全的史料,只能“带着镣铐跳舞”(闻一多《诗的格律》),从仅存的只言片语甚或考古遗存中发现场景,描绘画面,构建过去。虽然无法像电影导演一样自由驰骋想象力,但仍然也是希望将自己觉得感动而有意义的历史瞬间呈现给读者,让读者在文字的画面中了解往事,体验历史美感,反思过去的权力秩序和文化传统。

举一个《北齐书》中的场景为例。东魏武定四年(546),高欢率大军围攻玉璧城数月不下,最终因病回师:“是时西魏言神武中弩,神武闻之,乃勉坐见诸贵,使斛律金作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男儿和歌,英雄涕泪,无疑是一幕让人感动的场景。而如果暂且从这种豪壮哀感的情绪中离开,从历史学的理性角度观察,这幕场景其实包含着很多理解当时历史的线索。一个最基本的提问就是:为何在高欢去世之前,会出现这样一幕场景?当然可以说,这只是高欢本人的偶然行为。可是如果联系到东魏时代的政治结构和权力秩序,就会发现这个场景有着更深层次的历史情境。

高欢特意要接见的“诸贵”,简单地说,是围绕在他身边以血缘、地缘等要素联结起来的勋贵集团。他们主要来自六镇边境,很多都是鲜卑军人或敕勒酋长,掌握着高欢集团的主要军事力量。“诸贵”和高欢有着相似的早年社会化过程,熟悉的是游牧、农耕混合地带的观念和行为方式。对于他们来说,鲜卑语和敕勒语代表着草原,也代表着对这种生活方式的认同。《北齐书·高昂传》曾说:“于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唯惮服于昂。高祖每申令三军,常鲜卑语,昂若在列,则为华言。”高欢去世前的哀感场景,强调的文化符号是敕勒歌,高欢亲自和之,用的自然也是鲜卑语或敕勒语。这固然是暮年伤感,一时情绪,怀念当年六镇边境的生活,但同时也是在传达着文化认同的信号。换言之,这个场景看起来是像是随意的行为,其实蕴含着政治习惯、权力关系、草原语言与文化认同等多种历史要素。这些在现在的学术分科中分属于政治史、民族史、语言学、文学等不同领域,但当时则是汇聚在这幕感人的场景之中,成为一个意味深长的文化瞬间。

如何通过这个“画面”观察和分析当时的历史?或许可以分为两个层面。首先,需要分析高欢接见的“诸贵”,具体包括了哪些人?在东魏政治集团中,这些人究竟具有怎样的权力?这种权力又如何在当时的制度体系和政治习惯中运作?其次,“诸贵”们主要是鲜卑(或者鲜卑化的)人,通用语言也是鲜卑语,但出场的为何是敕勒歌,而不是鲜卑歌?鲜卑和敕勒两种人群及其文化认同,在北境社会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第一个层面的讨论,以往基本属于政治史范畴,方法则是人所熟知的集团分析。东魏最核心的“诸贵”群体,主要来自怀朔镇,如果化用谷川道雄先生一篇论文的题目(《武川镇军阀的形成》),或可概括为“怀朔镇军阀的形成”。至于这些勋贵群体内部的关系建构和权力分配,却又不仅仅是传统政治史,还涉及到民族史问题。草原边境的政治、军事和人际关系习惯,是否会影响到这一集团的组织方式?这种内亚视角的提问,也很值得注意。第二个层面,以往基本属于民族语言学和俗文学史的讨论范畴,主要关注和分析的材料,则是《乐府诗集》卷八六收录的那首著名的《敕勒歌》。实际上这一层面的学术内涵远远不止于此,只是因为涉及材料极少的北族语言和文化,研究难度很大。

这两个层面共同构成了这幕场景背后的结构和情境,但以往很少结合起来讨论。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作现代学术分科之弊。在此多说一句,学术分科,或者更具体一点儿说,历史学内部各门类的区分,如政治史、经济史、民族史、文化史、文学史等等,一方面强化了某种更为专业性的视角,使得相关研究更加专门深入;一方面也往往带来相当程度上的自我封闭,遮蔽了更加丰富的研究视野。“我是做政治史的”“他是做宗教史的”——在类似的边界设定下,研究者会习惯于仅仅是在边界以内分析问题。而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多元而复杂,往往同时呈现多种“专门史”的内容,很难画牢自限。

理解了这些,再来看那首著名的《敕勒歌》,就有了新的感悟: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如果只是一首草原上的普通民歌,是很难有机会被转译、收入华夏书写系统的,——一定需要某种契机。结合当时的历史情境来看,《敕勒歌》的契机很可能就是六镇之乱后边境人群的内迁,以及由此带来的政治和文化混融过程。《北齐书》中的场景就发生在这种情境下。《乐府诗集》卷八六引《乐府广题》,特别提到了这个场景,并说“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敕勒歌》来自草原边境,但在这个场景中,歌者斛律金、听众高欢和“诸贵”,却都是已经离开了草原边境的人。《敕勒歌》的唱和,作为一种仪式和文化再现,唤起的一方面是他们对草原边境生活方式的怀念和认同,另一方面则是内迁“鲜卑车马客”在文化的异乡所产生的漂泊沧桑之感。而在六镇边境,鲜卑或鲜卑化的镇民,敕勒酋长和部民,是两种不同的社会组织,后者“以类粗犷,不任使役,故得别为部落”,更具有草原特征,《敕勒歌》或许因此成为代表性文化符号。

这样承载着丰富文化意蕴的场景,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不断地在上演。这些是历史中最令人感动的音符。对于我自己而言,最希望去做的,就是试图捕捉住这一幕幕的场景性瞬间,透过画面理解他们在结构和情境中的生命感。他们如果是普通人,那就践行“眼光向下的革命”;更有可能是大人物,那么就“重回帝王将相”。近年来的史学潮流,强调要更加关注普通人的历史,但研究普通人的历史未必一定先进,研究帝王将相也未必意味着落伍和陈旧,刻意区分二者,不过是一个现代性的产物。而且由于史料遗存的不均衡,也使得往昔最精彩的“日常”往往集中于社会上层,普通人的历史很少被记入文献,不易寻觅。实际上身份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所经历的场景是否能够触动我们的心弦,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更有意义的历史瞬间,而相关的细节史料又是否能够支撑起分析和论证,只有如此才可能真切刻画历史中的生命与尊严。对于历史研究而言,最根本的是如何理解生活在往昔历史中的人们,以及他们在喜怒悲欢中创造的历史过程。任何口号性的学术潮流和方法,不过都是方便一阐提人成佛的易行法门,研究者对此需要抱有足够的警惕。

文章开始提到,中国中古史研究经历八九十年的学术历程,学术积累和分析话语传承有序,蔚然可观。对于后学者来说,这一点既是幸事,又是烦恼。学术史上常见的现象之一,是草创期的问题意识和概念,往往会在理论意义上被继承和经典化,本来的意义在学术演化中逐渐被遗忘,有时候甚至会更进一步,彻底演化为概念游戏,在职业生存和刻意求新的口号驱动下,无意识地生产着可能连研究者自己也觉得模式化、琐碎而平庸的专业论著。当下的魏晋南北朝史研究,是否也存在这样的学术困境,以我的粗疏,当然不敢妄下判断。仅就个人的研究体会来说,尽可能破除刻板印象和模式化的分析话语,走向原本多元、生动的历史场景,在总体的文化关照下刻画、呈现和分析场景背后所承载的秩序和观念,从而更好地理解当下、思考未来,也许是值得留意的一个方向。

中古史研究只是现代中国历史学的一隅。旭东先生在新著《什么是日常统治史中提到:走出西方生产/中国消费、社会科学生产/史学消费的格局,仅凭愿望无法实现,需要的是脚踏实地深入研究与思考,从史学根本处入手。”对于中国历史学面临的迫切问题,即如何走出模仿西方,走出理论生发能力的贫乏状态,他给出的建议是“脚踏实地地深入研究与思考,从史学根本处入手”。具体而言,则是“反思既有的提问方式与使用的概念,真切地立足这片土地上的人类经历,发现内在于过往生活实际的问题,归纳现象,提炼概念,构筑解释,在与古人、今人的反复对话中构建史学认识”。笔者在近年的学术实践中也常有此感触,汉语学术的自立和现代中国历史学的理论生长,需要踏踏实实地回归对往昔人群和社会的理解和观察,从中构建新识。时间如流水永在流逝,社会情势和文化语境不断变化,生长经历于其中的历史研究者,每一代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关怀之点;立足今日,观察历史,提问方式和意旨亦当随之而变化。唯其如此,学术方能不断焕发新意。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陈寅恪:古典世界的最后一位遗民
《历史研究》2020年第4期笔谈:中国史与世界史的融合(二)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王仲荦先生的学术与学问
思考问题的第二重根:历史的研究(三)
笃实践履 学术创新
在专业与通俗之间:公共历史写作下的《大宋之变》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