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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孤岛
      那天转到了塔街(turmstrasse),戴戴说:“终于到我们的补给站了,没有它,我们活不了。”说着,我们走进了一家地下超市,是中国人开的。进门处的桌子上放着中文报纸,一列列柜台上放眼望去,有大米、老干妈、鸡精、香醋、老抽……都是一些在国内见惯不怪的商品,在这里看到,居然让我激动得赶紧跑进去,“啊,大米!啊,鸡精!啊,鸡爪子!”我抓起这样,又拿起那样。丽雅、阿商,还有戴戴都在笑我。我不管,走到香皂那块,有一块是檀香的,拿起来忍不住闻了又闻——太久违太熟悉的味道了。而她们三个,也在柜台之间流连不去,每一样东西相比于国内都贵好多,然而我们也舍不得放下来。

      “你才来几天啊!”是戴戴、丽雅和阿商常跟我说起的一句话。是啊,我来柏林不过四五天而已,便已经想家了。阿商陪我逛洪堡大学,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我们都饿了。走在洪堡大学的马路上,我鼻子里捕捉到熟悉的气味,“嗯,油的味道!还有盐的味道!还有蒜的味道!”走在我边上的阿商听了直笑,“看来你是饿了!”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忙说不饿。走到便利店外面,一溜外国人在就餐,走着走着就看到有个顾客的盘子里有半边浇上了咖喱的米饭——啊,米饭!我心里叫了一声,脚步也快要停了下来。阿商连忙拉我走,“走啦走啦,我带你去吃午饭!”

      阿商带我去了亚历山大广场,是一家越南餐馆。柏林很少能看到中国人开的餐馆,所谓的中国餐馆也多是越南人所开。一进餐馆,说不出的亲切感:竹椅、筷子、碗碟,都是东亚的物件。落座的顾客既有西方人的面孔,也多有东亚人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米饭的香气,这是我最想念的味道。一看老板和服务员,清癯黝黑,颧骨高耸,都是越南人的模样。菜单是德文的,我看不懂,阿商帮我点了椰奶咖喱盖浇饭、春卷、越南米粉。

      等餐的时候,我跟阿商说起我来德国的第一顿早餐真是尴尬极了:去糕点店买早餐,我好容易鼓起勇气问:“Can you speak English?”女店员说:“NO。”我又比划半天,结果人家说VISA用不了,那天我只好饿着肚子回来了。其实如果人家说“YES”,我也会卡壳,因为我英文口语也很糟糕,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那之后几天的早餐全程用手指,付钱即走。正说着,餐食上来了。春卷的面皮极为筋道,一口咬下去,切成小段的黄瓜和蔬菜,吃起来十分清爽。果然是东方胃,吃起这些来才算舒坦。我一口气把面前的咖喱饭盒米粉也都吃完了。阿商笑着叹气道,“你才来几天啊!你想想我们呢!”我摸着吃饱的肚子回她,“你们真不容易啊。”

      来柏林前,我的确无法想象留学生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在国内,而他们都在遥远的国外,读书、打工、读语言学校,写博士论文,与来自不同国家的学生相处,说着流利的外语……然后呢,他们实际的生活感受是怎样的,我体会不出。戴戴和丽雅都还在读语言学校,阿商来德三年,历经反复,被自由大学录取,至今还没有回国。她们在柏林相识,成为朋友。而我这个外来者,也被她们接纳了。说来也奇妙,来柏林,起初并没有打算找她们,更确切地说,相互并不认识。

      原本我来德国是因为一位朋友的邀请,他说来德国后可以一起游玩,一周后还可以去巴黎看看。既然是好友相邀,我也就不担心语言问题了,行程人家也拟好了,只要人飞过来就可以。到了柏林后,朋友说自己有事走不开,让我自己玩。我一下子就懵了——这完全跟我设想的不一样,我一个人在这样一个言语不通的国家怎么玩?如果在柏林的街头走丢,我连问路都不知道怎么问。一想到此,真是沮丧。此时,我想起在网上偶有交流的戴戴,她正好在柏林留学,便赶紧联系了她,她说没问题啊,“我们行的话就一起玩。不行的话至少能给老师安排安排,出了错,能把您捡回来。”有她这句话,我当下就放心了。

      之后的某一天,我跟她们感叹,“《红楼梦》里有个贾雨村,他把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带出场后,就自动消失了,之后也是偶尔出现,这样的人物不妨叫做‘引子’人物。我这位朋友就是这样的‘引子’人物,把你们引出来后,就自动消失了,连个电话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临时有事’,我也不会有机会认识你们。”的确如此,第一天,戴戴因为要上课没有时间带我逛,便让她的好友丽雅过来陪我。我和丽雅逛完记忆教堂,去动物园外面的露台上找个位置坐下看猴子,国内还是盛夏时节,而柏林这边已经是凉秋了,天蓝得耀眼,白云一蓬蓬,我们吃着冰淇淋,看那些猴子在假山上追来逐去。丽雅说她没事的时候常到这里看猴子。

       到了午饭时间,丽雅又带我去吃咖喱香肠。切成一段段的香肠上浇着番茄酱,丽雅很爱吃,她又指着炸薯条说,“这里的薯条戴戴最爱吃,她觉得这里的是最正宗的。”一个中国女孩跑过来问,“我也想点这个,但我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说,能帮一下忙吗?”丽雅带她过去也点了一份。我想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也会跟这个女孩一样,在柏林的街头不知道怎么开口。看看了时间,说:“阿商快要下班,我们去找她吧。”

       阿商,是戴戴的另外一位朋友。反正路程不远,也没坐地铁,也不乘车,一路都是慢慢走过去的。戴戴也下课了,我们在途中汇合。一路走,一路说话。我走走就感慨柏林的树好美,尤其是在蓝天的映衬下,舒展自在。她们笑我,我便说,“你们来得太久啦,都麻木了。”丽雅说,“也是,我们跟着你,也带着游客的新鲜目光来看看这个城市。”施普雷河窄窄的河道,河水泛着金光,一瞬间让我想起老家的长江。我们找阿商,阿商找我们,我们在桥边汇合,都高兴得不得了。虽然与她们都是第一次见面,却分外熟悉。

       阿商因为时间多一些,便无比耐心细致地陪我们逛柏林的大街小巷。我们有好多话可以聊,说起国内的事情,她都不太清楚。离国太久,如桃花源中人,不知有魏晋。而说起柏林的留学生活,我后来看她写自己这三年是如何度过的,反复考试,反复失败,经常处于挫败之中。有一天,我在等她的时候,在网上搜她的文字看,“最后的最后,我每晚吃很多安眠药才能入睡,不过我本来也不在意这些药物对身体的损害。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沉沉睡去。半夜醒来看到天花板,知道自己是在柏林,告诉自己说,这是噩梦这是噩梦,要自己赶紧再次睡去。或者半夜醒来,莫名其妙流一滩泪水。坐在地铁或者S-BAHN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打遗书的草稿了。暗自想,我的遗书,要写得妙趣横生,显得我对死亡这件事一点都不在意。但这仍旧是失败,别人知道了,会觉得,什么啊,竟然是因为考试没考过就自杀了,这个人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我想到我爸会因为他人这种想法而觉得面上无光,就觉得更加颓然。”阿商到了后,我们坐在地铁上,她此刻笑着问我吃饭没有,而我还沉浸在这篇文字中,莫名地难过。

       那几天,戴戴、丽雅经常逃课,我问老师不管吗,戴戴酷酷地说:“哎呀,我起床起晚了,去了也不让我进去,还不如出来呢!”不管多大,逃课都是又刺激又开心的事情。我们走在街上,如入无人之境,毫无顾忌地说中文,“啊,这个人好胖啊!……那个女人的裙子真好看!……就是对面那个男的,你眼睛不要看他,瞟一眼就成了,他的裤子看起来不错……”那些被我们肆意评说的人无知无觉地继续在自己的生活节奏中,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书,而我们像是隐身人一般。她们有时笑着警告说,“完了完了,等你回国后,你会养成随口评说的习惯,肯定会挨打的!”丽雅会带我们去她喜爱的buchwald蛋糕店,吃甜得要命的甜点;去林荫道吃享誉盛名的土耳其烤肉。吃完后,丽雅放下叉子,满意地感慨道,“你来后,我最近生活好奢靡啊。”我问为什么,她说:“一日三餐一顿都没少过。”

       有时候,丽雅和阿商有事,戴戴跟我便去neukoelln,那是一个土耳其人聚居区,坐在长椅上,戴戴说:“来画画吧。”我从来没有画过,也手痒想画,她递给我画。那天一上午就坐在那里画。天很冷,时不时有土耳其人走来走去。我忽然想起戴戴来德不久,曾经写了一篇《日暮乡关何处是》,“特意去查,才知道柏林的纬度有五十几度,高过黑龙江。来的时候二月,天天下雨,天亮得晚黑得早,半个月见不到太阳。如今不过五月,十点天不黑,五点天就亮。阳光直白炽烈,让人怀疑那个冷雨潇然的冬天从没存在过。柏林之春有碧树蓝天,明亮鲜艳,也单调异常。施普雷河畔也有垂柳,总觉得哪里跟国内的不一样。觉得只有江南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天地间潮湿温润,烟水空蒙。没有暖气,天暖和一点点都是恩赐。第一年南下的初春,站在石桥上看芦苇荡野鸭子,空气依然是冬季湿寒的气息,然而满眼新绿。”转眼间,已经是八月份了,离写这篇文章已有半年,戴戴在柏林依旧是个异国他乡人,她身上有防卫,无法轻易放下,更别说融入这个秋意浓浓的柏林之中去了。而这些土耳其人,在德国是融入的吗?我也无从知晓。

       柏林天气时好时坏,最冷时,早上只有七度,戴戴说教室都开暖气了。好容易碰到晴天,我们决定去wannsee湖去看一位自杀的作家。wannsee湖我们都叫它“万湖”,这样一叫像是中国的一个湖。戴戴那时住的Lichtenberg,她便叫它“光明顶”;而有一处地铁名称翻译过来是“冬天的山”,我们便叫它“寒山寺”站……让柏林这些陌生拗口的名称,都变成了熟悉温润的中文,好像不曾离国一般。躺在湖边,阳光有暖意,湖上白色游船自由来去。我们躺在那里背唐诗宋词,“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又或是,“晚秋天。 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 惹残烟。”我想起戴戴说起刚来德国时走在路上,会忽然念,“榆荚阵,菖蒲叶。时节换,繁华歇。”有时上课会在手头的白纸上乱写:“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写完了,她自己心里颤了一颤,像是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又像是抓了一把空。

       风渐渐大了起来,丽雅坐在一边,我笑她随时像是坐着一朵云随风飘远。而戴戴背着背着,又低下头看草地,“很怕看这些古诗词,一看就想落泪。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像是柏林里的一座座孤岛,各自漂浮。”她讲起她的一位朋友,被家人送到维也纳留学,读的专业也不是自己想要学的,但为了家人也只得熬下去,痛苦可想而知。我说,“那她可能连孤岛都不是。你毕竟内心里有自己坚定的东西,虽然海浪拍打,也不会随波逐流。而如果没有这些,会不会像是松软的泥土,海浪一冲就消散了。”那为什么要留学呢?丽雅曾说,“我读音乐学的,这方面中国目前还不行,只能到国外来学。”那戴戴呢?阿商呢?我没问。
    
       德国作家克莱斯特在1811年于万湖旁举枪自尽,我们一路走到他的墓前致意。树木参天,墓碑小小,阳光收起,只觉得风中有冷意。这位作家当年自杀前的处境与心情,我一无所知,恐怕也无人能体会。他那些关于生与死的切身感受,也随他的肉身一起消散。而我们活着的人呢,在柏林生活的她们,不久也要回国的我,我们那些细微的情绪都只能自己感受,他人无法分担,我们自己也会遗忘。从墓地往下走,来到湖边的码头,水边菖蒲轻摇,远处的桥上车来车往,虽然已经到下午,太阳要到晚上九点多才会落下。我真是庆幸认识她们,在这样一个无事的下午,一起坐着,各自想各自的。随后的日子里,丽雅要去弗莱堡,戴戴继续留在柏林,阿商也会毕业,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她们重聚。

       很快,我要离开柏林了。在柏林的一周时间,说实话,我不太记得我逛了哪些景点,也不记得每餐都吃了什么,很多时候就是这样随着她们轧马路,上地铁,坐公交,沿着湖边走,逛集市,那些记忆模糊成一团,只有那种放松亲密的感觉一直盘绕心中。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当我们又一次饱餐一顿后,各自回家。戴戴与我们去相反的方向,隔着月台,我们在这边喊:“戴戴!”她回头说:“你们说什么?”我们说:“没什么,回家好好休息吧!”她笑着招手,“你们也一样!”然后看着她上了车,随即我们也上了车。那时我心里有一种小时候放学回家跟同学告别的心情:既有离别的惆怅,想到明天还可以见面,心里不禁又雀跃期待起来。

       地铁开动了,身边都是外国人,也夹杂着中国人的面孔,当然也可能不是中国人。我忽然想起戴戴坐在万湖边背的那阙词,“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这几句一直在我心里盘桓不去,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接下来应该是,“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后面的我记不得了。很快我们就要天各一方了,在不同的时区里,她们这里是白天,我那里是黑夜。旧游旧游今在否?戴戴会背到这一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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