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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树人小说:那年·那人·那猪

                     

       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嘴里还含着饭,便走进了图书馆,我发现书架上有一册书封面设计得很不错,由于长期从事美术创作的原故,一种职业的敏感,使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正待去拿,突然,一只粗茧大手伸过来,愣神间,那人已将书拿起遮住脸孔看了起来。我不禁有些生气:“没修养!”然后侧目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啊!”我惊嘘一声:“是他?”

        1968年的金秋时节,八辆马车满载着三十对童男童女,一路欢声笑语,来到A县的西部边陲小屯双台大队。

        在一个通间顶满柱脚的队部里,墙壁和柱脚上到处都斜贴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广阔天地闹革命”一类措辞的标语。村里人挤在屋里窗外像看戏一样,用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弄得女同学个个像集体出嫁一样,羞赧着脸相互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男同学也老实得像一群蔫巴鸡,一扫“大风大浪也敢闯”的小将派头,拘板地坐在长凳上。

        突然一个声音高声叫道:“与会的乡亲们,父老们,兄弟姐妹们,五七大军的战友们,红卫兵小……”“将”字还没有出口,他突然提高嗓门儿一挥拳头:“不!应该是我下乡的孩子们……”我不由一激灵,“那地方过去是胡子窝,你们处处可要加小心啊!”临来时有阅历的老人再三告诫我们。

        我悄悄地撩起眼皮:眼前这位,一米八以上的个头儿,宽胸阔体,讲话时不断地挥舞着拳头,那副让人不敢直视的麻脸加上变化多端的表情,很难摸准他的实际年龄。我不禁暗自低呼:“他就是大队书记?”一股寒意直冲脑门。

        “肃静!听麻书记讲话!”一个五大三粗的黑大汉叉着腰冲台下喊了一嗓子。还真压茬,乱哄哄的会场立时静了下来。(后来才知道他是“群专”领导小组组长,难怪人们怕他。)

        咋这么巧,他姓麻?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规矩得像刚入校的小学生。

        “红卫兵小将们,孩子们……”他突然把声音放低拉慢,颇有些语重心长:“你们离开爹妈,远到这里,贫下中农就是你们的爹和妈,有困难就找我,就像在家有事找你爹一样!”经他这一提,我还真有点想爸爸和妈妈了。可望着眼前这位“爹”,不知为什么就是亲不起来。

        别看我们的头儿与我们般对般,却比我们鬼多了。扎根没几天,就和麻书记定下条君子协议:青年点搅米下来的糠统统给大队猪场,猪场下秋给青年点一口大肥猪。点上搅米下来的糠足有几千斤,就是卖掉买两口肥猪也绰绰有余。可毕竟人小,谁也不知道算这笔帐,咋方便咋干吧,想到下秋有肉吃,还是高兴得叫人睡不着觉。

        “春节不回城,扎根农村闹革命!”的大字块刚刚刷上,已熬苛半年的青年们就急不可耐地催头儿去大队猪场讨猪。

        太阳偏西的时候,去讨猪的人终于在西山坳处露头了。几十名青年欢呼着迎了上去,谁知跑近一看,都不约而同地瞪大了惊讶的眼睛。只见一头足有五六尺长的大黑猪,在两位头儿的奋力催赶下,带答不理地向前挪蹭着。瘦出棱角的骨架下边坠着贴了壳的肚皮,随着它迈出的方步左右悠荡着,一看便知是一头“掏空”了肚子的老母猪。

        顿时,大家七嘴八舌地埋怨起来:“我说头儿,这是猪吗?”“可不是,不细看还以为是条瘦狗呢!”

        一时间,什么难听的话都呛了出来。

        “吵什么?吵什么?这还是经过一天的持久战打下来的呢,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们去说不定像这样的猪也弄不来呢。”两位头儿脸都气紫了。

        大家见两位点长累得茄皮子样,也觉得过意不去,料想此猪定是来之不易,埋怨也是多余,管它黑猪、白猪、肥猪、瘦猪,烀巴烀巴就当好猪吃吧!

        别看猪瘦,青年点可沸腾了。这群离娘的孩儿,一个个咋唬闹喊,吵得麻雀都不敢归窝。

        谁也没留神,不知什么时候麻书记来了,真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大家立刻静了下来。“麻书记,您来的正好,晚上杀猪!”点长强作笑脸迎了上去。

        “杀猪?”他似乎感到意外。随后把麻脸拉了下来:“今年咱大队上交的猪任务是够了,可别的大队都超额完成了上交任务,上级动员咱大队也要超额完成一头,所以班子里有人提议,你们点上的这头猪还是上交给国家。”说到这里,他突然把话锋一顿,一改严肃的面孔竟出人意外地婆婆妈妈起来:“孩子们,事情已经定了,你们就顾全大局吧!好不好?”

        大家一听心全凉了,谁也没想到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盼了多半年的“大肥猪”到头来却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时间,那真是茅坑里扔炸弹,激起了民愤(粪),污言秽语顿时响成一片,连麻书记什么时候走的竟没有一个人察觉。

        “看来,熬苛死,也没人可怜咱了……”一向顺着麻书记的头儿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破天荒地流下了眼泪。“急眼顶个屁用?干脆把猪先吃了,看谁敢扒咱肚子!”另一个头儿愤愤地说。

        大家一寻思也对,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出招儿,道儿是出了不少,却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朱广智,你怎么一直不放屁,平时的鬼点子都哪儿去了?”性急如火的郝强更是显得沉不住气。

        朱广智是点里公认的“智多星”,由于他出身右派家庭,磨炼得平时少言寡语,但想办法出点子,却处处高人一筹。经郝强一提,大家猛然醒腔,便纷纷冲他嚷了起来。

        朱广智见推托不过,半晌才慢吞吞地说:“这是个风险事,谁敢牵这个头?”说着他望了一眼两个点长。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这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头儿不软不硬地开了个绿灯。

        真是快鞭打慢牛,他还是不紧不慢,回手操起一个空脸盆扣在一张纸上,然后用笔沿盆沿画了一个圈,他把盆揭起来,神秘地看看大家,随后靠圈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大家被他的举动弄糊涂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智多星”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突然,一向不服人的“小日本”常太贵叫了起来:“朱广智呀,朱广智,我算彻底服你了,这不是联合国的圆桌规矩吗?没想到你把它用到这儿了,真是妙不可言!”他见大家还愣着不动,急了:“还愣着干嘛?沿着圈线签名呀!只要靠圈线把名填满,就看不出先来后到,咱们把猪吃了,麻书记前来兴师问罪,找不出牵头的,也是干没辙!”“高,实在是高!”大家顿时明白过来,一边签字,一边欢呼:“这就叫法不责众!”

        事隔二十多年,往事还历历在目。他老了,麻坑也被皱纹挤丢了不少,戴着老花镜,算起来多是耳顺之年了。

        我正自顾遐想,猛地他把书递过来,想指着书问我什么,突然发现是我,高兴地拍着我的肩头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是中福吧!”“是我,麻书记。”我不冷不热地回答了一句。

        说起来也确实可笑,那天大家靠着圈签完名之后,一向嘴急的青年们立刻就要动手杀猪,但别说是杀猪,就是在家看妈妈爸爸杀鸡都躲得远远的,谁干过这种事?两位胆子比较大的男青年从灶房中分别操起一把菜刀和一把片刀,眼瞪瞪地瞧着卧在墙角里旁若无人、一动不动的“大肥猪”,不知从哪里下手。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但最后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被否决。乱呛了一阵,大家觉得还是请一个屯中会杀猪的来,顶多完事给他几斤肉。

        那两位胆大的男青年听罢,马上放下“双刀”自告奋勇地说:“我们四队的叶三是个杀猪的,平时我们挺要好,把他请来,然后给他五斤肉,怎么样?”说完,他俩用眼扫视一下团团围住的青年,等待大家的反映。郝强早已不耐烦了:“那还等什么?快去呀!”

        我们满以为重赏之下定有勇夫,谁知一会儿的功夫,那两位男青年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为首的一位手里拎着一把杀猪刀,却不见叶三的人影。

        原来,那两位男青年到了叶三的家,把请他杀猪的事一说,哪晓得一向“胆大妄为”的叶三却不断告饶:“哥们儿,求我啥事都行,就是这事不行,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得罪麻书记呀!”两位男青年好话说了九千六,叶三就是不肯。无奈,才向他提出借用杀猪刀。叶三沉默了一阵子,才勉强答应,但还是再三嘱咐,千万别透露是他借给的。

        大家见一切外援都已断绝,看来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独自做战”。郝强第一个急了:“我就不信六十个大活人弄不死一头老母猪!”说罢,他转身挤出人群,返回时手里拎着一根麻绳和一段铁线,他把麻绳一割两段,动作麻利地捆住了老母猪的四蹄,然后用铁线牢牢地拧住了老母猪的嘴,一边拧还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对不起,不封住你的嘴,我怕你喊救命!”

        不知是吓的还是实在没有力气反抗,总之那头母猪始终是百依百顺,没有一点挣扎的迹象。大家看着郝强那一系列麻利熟练的动作,俨然就像一个久经“杀场”的老手,竟把在场的男女青年看得目瞪口呆。

        郝强的举动,大大地壮了青年们的胆,一向胆小如鼠的“花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粗木棒,猛地大喊一声:“闪开!”接着木棒应声而落,重重地敲在了母猪的头上,那头母猪痛苦地抽搐几下就任凭摆布了。几个男青年七手八脚地抬起瘫如烂泥的母猪,一下子扔到了平时吃饭的白茬杨木桌上,还未等放稳,性如烈火的郝强早操起了杀猪刀,对准母猪的咽喉就要刺。突然有人喊道:“慢!快拿盆接血。”谁知话音刚落郝强的手已发力向前。刹时间,连握刀的手都没入猪身,吓得女青年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就连胆子比较大的男青年也一个个龇牙咧嘴,舌头伸出老长。等有人把盆找来,猪血早已溅满了一地……

        一阵神折腾,等把母猪肉烀熟了,已是后半夜两点多钟了,为了彻底尽兴,几个男青年索性敲响了大队供销社的门,惊醒了酣睡中的老吴头。别说,平时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营业员老吴头还真赏脸,卖给了我们十瓶白酒和十瓶果酒,要是在往日他早大发雷霆了。我们请他一起去喝点儿,他浅笑一下关上了门。

        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首次涉酒,要是在以往,酒放在我们面前请我们白喝,连看都不情愿看一眼。而今天,一种不约而同的冲动,使六十名男女青年纷纷举起了酒碗。大家连喊带闹,中间还不时地夹杂着现编现卖、不伦不类的行酒令……一阵风卷残云,愣是肆无忌惮地把一口“大肥猪”和二十瓶酒统统消灭了,谁还管他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而我,乘乱悄悄地把猪尾巴藏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当麻书记领着人来赶猪时,见了那张沿圈签满名字的纸,无可奈何地说:“那么大一口猪全吃啦?!”“没有,还有这个给你留着下酒呢!”说罢,我高高地举起那条猪尾巴。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引起一向在书记面前不敢放肆的青年们哄堂大笑。为此,我还狠狠地挨了一顿批。虽然事情已过去二十多年,可麻书记怎能忘记那尴尬的场面。

        “你小子真是屁透了,猪吃了就吃了呗,干嘛还寒碜大叔?”他闭口不谈批我的事,看来是想倚老卖老了。“但话说回来,那阵子大叔也是有苦难言哪,瞧着你们用米汤熬菜,我心里也不好受,说实在的,你们把猪吃了,我有什么办法,可上边催得紧,我只好把家里不足一百斤的小花猪赶去充数了!”说着他摘下老花镜,用拳头顶了顶含泪欲滴的眼角。

        心里话,我本想含沙射影地挖苦他几句,泄泄当年的私愤。可听了他的话,竟觉无言以对。只好轻描淡写地把话岔开:“麻书记来县城办事?”

        “大叔已经不是书记啦,开始时兴‘让贤’时,就叫年轻人干了。这不,在家里闲不住,办了个养猪场,虽然不大也有个百十来头,去年县里还评咱个养猪状元呢!”说到这里,他猛然把话音放低:“大叔这次进城是想买几千斤猪饲料回去,不然那群猪该叫唤了。”说着他向四周撒目几眼,轻轻地拍了几下鼓鼓的胸脯,示意他带了不少钱。“这不,晚上没事来到这里,见了这本书就着迷了。”他边说边用手把书向我一推,我这才发现那是一本《养猪知识》,难怪他有急不可耐的举动。

        “中福,大叔求你一件事。”“什么事?”我感到有些意外。

        “你能不能把下乡到咱屯的青年们都招呼到大叔家,瞧大叔亲手给你们宰一口猪,要是一顿再能吃了,大叔每人给你们发一个奖杯!”他神气地伸出五个指头:“告诉你,五百斤一个!”

        我下意识地吐了一下舌头,哦,够六十人吃半月还得有余缝。我留意他的邀请是发自内心的,为了不扫他的兴,我明知办不到,还是答应了他。

    他见我答应得如此爽快,用拳头在我眼前一晃:“屁小子,说话得算数,不过有一点,猪尾巴我得事先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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