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奶奶的烟袋锅（散文）
李忠贤
一位常常跳起尖尖小脚，嘴里叼着长杆旱烟袋，满脸褶皱，瘦得皮包骨头，尖下颏，脾气暴躁的老太太，时常在我的梦境中浮现。这位极富个性特征的长者，便是伴我度过童年许多美好时光的老姑奶。
爷爷、奶奶过世早，无缘得见，老姑奶可以说是村里最疼我的隔辈长亲了。听人说，老姑奶小时候常给大人们装烟点火，十几岁便从老妈那里，学会了喷云吐雾；也从老妈那里，学会了用烟袋锅敲人家的后脑勺。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老姑奶整天坐在土炕上，摇着纺车纺线，歇息时便装上一锅自家地里出产的旱烟，蛮有滋味地吧嗒着。老姑爷比老姑奶大十多岁，老实得出奇，常常因鸡毛蒜皮之类小事，后脑勺被敲，即使疼得呲牙咧嘴，屁也不敢放一个。
躲呢？那就更不行了！老姑奶没打着，心中那口恶气没出，便倒在坑里打滚嚎。老姑爷好面子，怕的也是这一点，强忍着，让老姑奶敲个够，气消了拉倒。
有一天，我到老姑奶家去玩，老姑奶纺线，让老姑爷看着我。院里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满地攒动，唧唧叫着，土里觅着食。这时，天阴欲雨，老姑爷便抄起一根柳树条子，往屋里轰赶。
有两只调皮的小鸡崽，不愿意走，被我抓住了，一手一只。我生怕小鸡崽跑掉，攥在手里紧紧的。不多时，两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就因窒息而死。老姑奶心疼小鸡崽，抄起烟袋杆，举过头顶，刚要打我，见往屋里抱柴禾的老姑爷进来了，便把满肚子的火气，都泄在了老头子身上。几烟袋锅下去，老姑爷的头上，立马起了一串鸡蛋黄似的大包。
童年爱玩，整天不着家，常跟小伙伴们南山北岭地到处乱跑。有时，老姑奶坐在大门石上见了，吓唬我们说，路上有拍花的，山上有吊死鬼。幸亏那天老姑奶心情好，我们没听话，她也没往心里去，反倒挺开心地笑了。
要不然，非得挨她老人家一顿臭骂，外加后脑勺一烟袋锅。只见老姑奶把放了挺长时间的烟袋衔在嘴里，抽了一口，没有冒烟；用手在烟袋锅上按按，又抽了一口，还没过着瘾，原来火灭了。
“真没眼力见，还不赶快给老姑奶点着？”见老姑奶动了气，我忙迭划了一根火柴。老姑奶美美地抽了一口，孩子似地笑了。事后，老姑奶逢人便说，侄孙子没白疼，小小年纪，居然知道给我点烟了。
忘了什么原因了，有一次跟小伙伴打架，小伙伴死死地咬住了我的耳朵不放。听到哭喊声，老姑奶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鞋都没顾得穿，光着两只小脚，“噔噔”地从院里跑出来。见那个小孩还没松口，老姑奶跳起小脚，如发怒的母狮子一般，大声吼骂，小兔崽子，你属狗的呀，看我怎样收拾你！一烟袋锅敲在前额上，他才松了口，哇哇大哭起来。
他奶奶闻声赶来，心疼孙子，便骂老姑奶。老姑奶高高举起烟袋杆，跳着小脚，拼命似地扑过去。明知不是对手，那位老太太不吃眼前亏，连忙抱起还在哭的小孙子，跑回自己家里。
老姑奶一直追到她家门口，见关了大门，小脚一跳多高，破口大骂，连那家人的八辈祖宗都跟着倒了霉。足足有一个小时，一大家子人，没有一个敢应声出来的。从此，村里再没有哪个小孩敢欺负我了，他们都怕老姑奶的烟袋锅。
我九岁那年，跟老姑奶一起过的老儿子结了婚。就在那一年，老姑爷去世了。老姑奶哭得死去活来，好几次背过气去，很难让人相信，老姑奶和老姑爷感情竟然有那么深。
从此，老姑奶的脾气更加暴躁，烟袋锅自然不能闲着，改扣在了儿媳妇头上，说老头子的死，是她妨的。幸亏儿媳妇肚子争气，不上几年，便让老太太抱上了两个孙子，老姑奶的烟袋锅，这才不往她头上敲了。
那一年，我也上了学。见我一天天长大，学习又好，老姑奶喜上眉梢，吧嗒着旱烟，常对人说，从小看大，三岁至老。我侄孙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二十岁那年八月初，一纸装满全家人喜悦的高考录取通知书，被邮递员叔叔准时送到我家。整个小村轰动一时：三十二年了，小村才又出了一位大学生！老姑奶高兴万分，拿来十个煮鸡蛋，送我上学。
我给老姑奶装了一袋旱烟，老姑奶的脸上溢满幸福，吧嗒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滋味。“得好好学习，否则，老姑奶的烟袋锅不饶你！”喜宴上，老姑奶如是说。
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每当春节回家探亲，我总忘不了给老姑奶带上两把上好的旱烟。抽完一袋我买的旱烟，敲敲烟袋锅，老姑奶的眼泪下来了。侄孙子，老姑奶没白疼你呀？
又过了十年，老姑奶去世了，享年八十三岁。临终前还惦记着我，告诉我父母，大行之时别给我写信，怕我影响工作，也怕我破费。老姑奶上路那天，我远在异地他乡，未能送上一程，至今引为终生憾事。
过了很久，才在家书中得知此事，我禁不住泪如雨下，我再也见不到疼爱我的老姑奶了！愿老姑奶在天堂里与老姑爷团聚，过美满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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