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众家言说|蒋蓝:林中路与分岔佯谬


林中路与分岔佯谬



冬季暖阳连续普照,在成都,尤其是锦江九眼桥南岸柳树与梧桐呵护下的成都,恍如春日。我坐在望江楼公园的竹林下,泡一碗“飘雪”,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我出门时随手拿了一本书,是日本作家、艺术派诗人荻原朔太郎的《诗性的哲学漫步》,群言出版社二〇〇二年初版,于君翻译。译法精准,但是这个书名颇有些繁复!翻遍全书,没有发现一篇与书名同题的作品,这就是说,书名是翻译者加上去的。按照我的推论,能够使用《吠月》《青猫》《冰岛》以及《纯情小曲集》等等作为书名的诗人荻原朔太郎,大概也不会在“漫步”之前,赘加“诗性”又“哲学”的巍然包袱,否则,漫步就成了驴友的负重行军。


我的职业是从事“高端访谈”,采访的不少海内外学者均谈到在德国海德堡大学,因为有一条“哲学家之路”,特意要去走一遭。这条路位于内卡河北岸的山丘上,据说黑格尔任教海德堡大学时,常与朋友在此散步,讨论问题。此路迦达默尔走过,存在主义哲学奠基人亚斯贝尔思走过,据说康德每天下午都要到此边散步。诗人更是荟萃于此,歌德、席勒、荷尔德林、艾兴多夫,还有音乐家舒曼、小说家马克·吐温等也到此“采气”。“哲学家之路”旁的一个花园的门口竖着一支向上平伸的手掌模型,掌心写着一句话:“今天已经哲学过了吗?”


古往今来,小到一片树丛,大至广袤森林,一直就是思想者的游牧、盘桓之地。为何?荷马早就道出了实质:“那树林的状态,简直就是人间;春去秋来,叶落满地——秋去春来,猛抽新芽。人世间何尝不是如此——生生死死,永不停止。”树巅葳蕤,把大地的生机突举起来,向高处冲刺;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时光,则让漫步者获得了一种忧郁而慎独的清凉;即便是热不透风的原始密林,它的气温至少也比林外的旷野要低一些,是“忧郁的热带”,反思如同震惊或淬火。所以,古往今来的哲人,大多通过树林为后人留下一种“趋冷”的泠泠智慧。树林成为了沉思者的路标。而在汉语的词性地域里,竹林固然参差飘拂,但它往往与情欲之思相摇曳,历史上大概只有竹林七贤是个例外。话也说回来,尽管阮籍的家乡鄢陵县翠竹叠嶂,但给人的印象是,竹林里的琴声是幽咽的,唯有松林间的琴弦,切金断玉。这没有优劣之分,只是我的一种植物倾斜下来的文化印象。


这让我联想起荻原朔太郎的前辈作家国木田独步。《武藏野》被认为是日本现代散文的滥觞,文章结构与汉语中思想言路的数字路标相巧合——它也是“九章”。第四章和第五章的主题是“沉思”,是作者大面积的风景主义工笔描摹之后对思想的凸显。国木田独步服膺屠格涅夫的白桦林之思,赞美之余,也把武藏野色彩错落的“彩林之想”呈现出来——这让我感到,一个人置身其间,如果不思考点什么,就有暴殄天物的危险。


顺流而下,国木田独步走的,还是存在哲学的路子。这就进一步让我感到,林中的思考,本来是上天入地的,但思者往往被一种无形的气场控制着,就是说,如果不会走存在主义的经典式狐步,亦步亦趋,不越雷池,不然就找不到路。


当路窄变为独木桥,或者干脆成为“旱地独木桥”时,路,也许就不成为路了。


请注意,林中、小路,凡至林中,总是有路。路才是递解林中之思的通道。于是,关于林中叉道,关于小径分岔的花园,关于马丁·海德格尔,关于朗费罗与波特兰市的森林公园,关于罗伯特·弗罗斯特与位于佛蒙特的林中小屋,关于林中思考的俄罗斯作家蒲宁,关于在雅庄(Yasnaya Polyana)林中漫步的列夫·托尔斯泰,关于在康科德附近瓦尔登湖畔森林中漫步的梭罗,还有诗人冯至笔下,都有类似林中雾气一样袅袅飞升的描写或诗篇。鲁迅先生尤其喜欢用“路”为象征,是否有感于《武藏野》的阅读余续,我无从得知,但鲁迅留学日本时曾读过此文,则几乎可以肯定。国木田独步仅活了三十七岁,死于肺结核;鲁迅先生比他多活十九岁,也死于肺病。


相比之下,与其说国木田独步的漫步是最深情的,不如说荻原朔太郎的林中思索更为犀利。


林下之路的抉择,一直是思想者关注的焦点。被人广为称道的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名诗《未走之路》,是怎样展开的呢?


金色的树林里有两条路岔路

可惜我不能沿著两条路行走;

我久久地站在那分岔的地方,

极目眺望其中一条路的尽头;

直到它转弯,消失在树林深处。


然后我毅然踏上了另一条路,

这条路也许更值得我向往,

因为它荒草丛生,人迹罕至;

不过说到其冷清与荒凉,

两条路几乎是一模一样。


那天早晨两条路都铺满落叶,

落叶上都没有被踩踏的痕迹。

唉,我把第一条路留给未来!

但我知道人世间阡陌纵横,

我不知未来能否再回到那里。


我将会一边叹息一边叙说,

在某个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后;

曾有两条小路在树林中分手,

我选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行走,

结果后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在四五个汉译本里,我还是以为曹明伦的这一译本最为蕴藉(见《弗罗斯特集:诗全集、散文和戏剧作品》上卷,142—143页,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二○一二年我采访此诗的译者曹明伦先生时,他说,一九八一年春夏时节,因为与诗人孙敬轩的一次彻夜长谈,他放弃文学创作而选择了一条“人迹稀少的翻译之路”,置身于汉英之间,不发空谈,身体力行。翻译家江枫对曹明伦的评价是:“作为一名有着丰富实践经验和多年教学经历的翻译学者,如果不是个子高了一点,就可以说已经译著等身……”弗罗斯特对诗译家说过一句大不敬的话:诗歌翻译就是译诗过程中失去的东西。翻译家马海甸认为,这句话起码不适用于曹明伦翻译的《弗罗斯特集》。


这首诗又是否暗示了,在这个世界上,抉择的空间,往往是依靠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来完成的呢?我这样想,绝非有贬低弗罗斯特之义。弗罗斯特表达一种选择的难度,但是这种选择不是尖锐对峙的,更非你死我活。不是刻意在对立中选择的概率,在生活中极低。林中路上的细小差别,却造成最后结果的迥然不同。弗罗斯特不同凡响之处,恰在于以平凡的睿智态度,又穿越了庸常生活的帷幕,他抵达了那条路的尽头。想到此,我不禁联想起“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古话。


很多路,简直不是我有资格去选择的。


但我私下忖度,这个世界上,什么时候造物主为人们提供了如此清晰而理性的选择时机呢?一个人竟然可以从容面对如此重大的抉择?并且予以全方位权衡?其实,在我们面临需要做出审慎重大抉择的时候,往往是在并不具备人生选择能力的年纪。弗罗斯特所言“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也被诗歌论者赞为箴言。试想一下吧:仅仅需要一夜的暴风雨,就可能完全改变选择的整体格局——在你还没有走出丛林之前!


所以,诗人马拉美说:“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


我还是暂时回到国木田独步的语境。他在《武藏野》里,首先对思想空间进行了“削平”处理:“来到武藏野散步的人,总是喜欢捡更高更高的地方走去,以便找寻一处可以眺望得广阔一些的地方,可是要达到这个愿望却不容易。那种可以居高临下地远眺的地方是绝对没有的。这个念头及早放弃的好。”然后,他进行了类似的历险:“如果你走在一条小路上,忽然来到一处这条小路分成了三条的地方,那你也用不着困惑,只需把你的手杖直立在地上,然后把手杖松开,但看它倒向哪方,那你就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吧。这条路也许就会把你引导到一个小树林里去。如果这条路到了林中又分成两条,那你就试挑其中较小的一条走吧,它也许会把你领到一个奇妙的去处。可能那是树林深处的一块古老的坟地……”凡在林中的,未必是路。陷阱、陷阱底部还有陷阱、穷途、绝路、烂柯美学的仙境、永无休止的分岔小径……既然目迷五色,心猿意马,何来智慧抉择?


我意识到,诗人弗罗斯特式的选择,也是置后型的智慧,但是,并不滞后——因为它注定要开启后来者。而国木田独步的选择,含有兴之所至的天真意味,把自己交给林中,由树木告诉自己的出路。


所以,只知弗罗斯特名诗《未走之路》是不够的,还必须知道国木田独步的《武藏野》。


我在前面提到荻原朔太郎思索的犀利与决绝,何以见得?他在《思想家的散步方式》里干脆划定了一个分界线:“如果不想做学者,而祈望成为一个思想家,那么,非得经常走出书斋,有一片广阔的散步区域不可。工厂、监狱、酒馆、烟花柳巷、森林、田间小路……”我的看法与荻原朔太郎观点略有差异,尽管学者与思想者毫无必然的交集,但我相信当代汉语学者中有独立思想者,尽管他们像稀有元素砹在地球上那样匮乏。但这等于暗示人们:思想家也有两类:书斋思想家和社会思想家。也就是说,“林中之思”是纸上的,显得更为纯粹、深笃和高蹈;而“社会之思”是事功的,则更为浩瀚、纷繁和驳杂。


顺着这一言路,朱学勤先生提出的“书斋里的革命”就显示出日益溃疡的现实病灶。作者提到法兰克福学派,这样说道:“上代批判者多有革命气质,恩格斯还直接参加过巷战,到法兰克福一代,批判再激烈,也只是在书斋里撒豆成兵,关起门来指点江山,自我称雄。”这固然是朱学勤对知识分子包括自己在内的反思,也未尝不包涵了对当代学人的思想向度正在逐渐偏离现实的无限遗憾。


在从望江楼公园回家的路上,我走了一小段林荫道。路灯像招魂的灯笼,光照下的树叶更显幽深。想起海德格尔的《林中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2006年6月第3次印刷的版本,孙周兴译)扉页上的话是:“林乃树林的古名。林中有路。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这些路叫林中路。每个人各奔前程,但却在同一林中。常常看来仿佛彼此相类。然而只是看起来仿佛如此而已。林业工和护林人识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做在林中路上。”老海以“森林”暗喻荆棘之地,认为每人在路上,而且是在布满荆棘的路上,它不是现实中的路,人们已迷路,它是一条一踏就迷失的路,陌路。同时,它又是一条归隐的路,它是危险的,因为它不“存在”,踏上的是茫茫不归路。这暗示——剥夺路上之思,或让思缺位,就放出一条新路……


这是一条活路吗?


树叶因为有隙,光才会照射进来,如果树叶堆压在一起,没有任何光,没有任何的距离,就不会有美,也不会有“在”。因为有空才有“在”,因为空,才有路的显形。正如本书书名所标明的:《林中路》——林中多歧路,殊途而同归。但我的殊途就与哲学家们分道扬镳了。


相比起来,鲁迅先生的选择更为透彻:“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无论是大道或落叶纷飞的小径,足迹对土地的赋性与赋形,也许就是老海的“在”之意吧。如今人们有一个口头禅叫“注重过程,无所谓结果”,那好,就注重抉择之后的过程吧。在人生的底牌还没有翻出来之前,这样的历险之举又是多么可贵。当然了,选择的结果,也可能是瓦尔特·本雅明的“单行道”,一旦抉择,就无法更易。而且置身时间的洪流之中,人生也好,树林也罢,都是单行道,一旦踏入,连驻足不前也不行,更遑论回头,因为回头也无岸。所以祖宗古话里,就有“一失足为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的训诫。


写到这里,我不禁回忆起我在峨眉山的林中生活经历。


每年我要到在峨眉山七里坪住上几个月,我熟悉这里的季候。峨眉山海拔一千两百米之上是独立王国,气候不受周围影响,它自给自足,永无休止地下雨、灿然内外的雾凇与孤月朗照……但是,它的吐纳功夫与别的名山不同之处在于:云与雾可以造型、可以彼此转换,云雾与精灵构成了一种停云,它们并不需要躲避阳光,反而在强光下放荡,渐次妖冶。这里有孤零零的一片一片的冷杉林,因为采取紧紧相拥、密不透风的站位,看上去却是发黑、发蓝色。它们豹子一般待在坡度陡峭的山肩修身养性,吐纳湿度极大的雨雾,一团团从密林间涌出,就像志怪、传奇的母体一样,于瞬间生成,又在瞬间完美和谢幕。


雾气之中,树与树已经不分彼此,就像叔本华所描述的严寒里的刺猬相互靠近取暖的“刺猬困境”,奇妙的是冷杉似乎比刺猬更明智,它们各自把针叶调整到彼此可以忍受的长度。因为处于一种迷醉之态,冷杉在夜晚将雾气的浓度调至最黏稠状态,像是从褴褛的爱情里提炼而出的欲火,以体液的方式玉体横陈。我猜想,如果剖开树干,它一定会流出乳白的髓。或者,里面晃动着金瓶梅的叙事乳房。


沉默的杉木不开口而已,一旦开口,就有雷霆之势。


唐代最为著名的斫琴家是四川雷氏家族。雷氏造琴传承三代共计九人,造琴活动从开元起到开成止,前后一百二十多年,经历了盛唐、中唐、晚唐三个历史时期。他们所制的琴被人们尊称为雷琴、雷公琴、雷氏琴。《记》引前人之说:“雷威作琴,不必皆桐,遇大风雷中独往峨眉,酣饮著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大雪压树,树枝欲裂,直到发出咔咔的开裂声,斫琴家由此循声辨音寻木。雷威所作之琴,并不拘泥于梧桐、梓木,而是以“峨眉松”,却比桐木制作的还要好。在传世古琴中,尚未见有松木之作,中国文献中亦只此一例。根据考证,所谓的“峨眉松”,正是杉木。


奇怪的是,阳光泼不进去的冷杉林,深夜的月光却像登徒子一般,翻越花墙而来,从容插足。并在林间旋转,撒下了一地的珙桐花……如果我无法选择永远待在林中,抑或血气喷涌地走向现实,那么,在我不做出抉择之前,我就必须热爱林中之树。


有一夜,我在杉木林中路穿行。非常清楚,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叫我,猛然回头,一棵树把我拦腰抱住。



载自《世界文学》2016年第4期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弗罗斯特的《林中路》
诗歌:《一条未走的路》弗罗斯特
未选择的路---弗罗斯特 译/顾子欣
分享 罗伯特 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
未选择的路(弗罗斯特)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