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选译 | 作家 Travis Jeppesen 谈仇晓飞的绘画新作

仇晓飞在佩斯画廊纽约空间的个展《卜居》即将闭幕，展览呈现了艺术家2019年以降的绘画探索，显示出艺术家如何将新的造型语言嵌入古老的寓言结构，在对现实的追问中凝练出超越现实的奇思幻境。最新同名画册即将于近日出版，其中将包括作家崔维斯·杰普森（Travis Jeppesen）为其撰写的评论文章。

最新画册《仇晓飞：卜居》即将于近日出版

林间空地：关于仇晓飞绘画的若干评述

（节选）

崔维斯·杰普森

森林对于艺术家和作家而言一直都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主题。它的广袤幅度既为众多强烈心理状态提供了某种地理的投射，也可信手作为其隐喻而使用。这样饱经风雨的景色往往在我们的青春记忆中留下过印记，当我们回溯过往，会发现它们预示了一系列丰富的可能：萦绕心头的困扰、非凡的事物、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还有对恣纵自然及其无序奇景的幻想。森林让我们释放自身的恐惧、梦境与渴望——它存在于此天地间，却令置身其中的我们得以获取些许宇宙的奥妙；而此间的自然也以撩人的愉悦和与之伴随的残酷诱惑着我们；它还以种种期待引诱我们，却同时令我们身处险境。这是因为森林自身即是边缘地带，是一个介于文化与自然之间的地方，一个我们带着暂时忘却自我的初衷进入，又冒着永远深陷其中的风险受到它的轻柔挑逗甚至是引诱。

这种沉浸感可以作为理解仇晓飞的绘画的一个框架，不仅是因为森林风景在他的近作中频频出现，也因为那种异世的体验、难以明确方向的感受也似乎是他的作品整体传达的效果。这并不是一种我们可以简单概括为怪诞或奇异的体验，因为在这些图像之中我们往往会发现许多元素虽然看起来格格不入，却又是为人熟知的。这些在作品中散布着的能指带我们着陆在一个无法立刻辨识但能够很快感知到其存在的地带。

试以螺旋体为例，这是出现他2019年的巨幅亚麻布油画作品“林间空地”中最为激进和抽象的形状，将森林景观、隐晦的阳具意象、与斯大林和托洛茨基相似的面孔等数个令艺术家着迷的主题附着在树上，形成了一幅充满崇高与狂喜的绝望的图像。画面散发着死亡和来世不可知的神秘氛围。淡蓝色的神秘人头像占据着画面中央，仿佛在摇晃着某个心爱的故人的头骨。环绕在他两侧的漩涡像是通往阴间的大门，在形式上呼应了代表林地以及飞散的小石块的狂乱的黄色圆圈。

许多画作透着一种使人好奇的怀旧情绪，一些指向性明确的人物意象出现在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属于过往意识形态时代的遗迹中。那是画家自身也因为彼时年纪尚小而无从了解的一些地方。这些背景信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仇晓飞近作中常出现的 '社会潜意识 '这一重要元素的构思来源，但对于欣赏他的画作并不是必要的。历史人物的脸和身体往往出现在出乎意料又不乏幽默和超现实的地方。仇将这些反复出现的人物之一命名为 “托洛茨基基”，此处的“基基” 使用了同音的中文俚语。在“托洛茨基基长成了一棵树”（2020）中，他用最为稀薄的油彩覆盖画布光洁的表面，营造了一个模糊的好似母亲一般的形象。她用衣架当作鼻子和嘴巴，手捧着一个有着著名革命家面孔的婴儿。从婴儿淡青绿色身体的裆部长出了一棵海蓝色的树，可以说这是对作品标题的一个相当直白的描绘。

人可以幻化成物，物常常也会呈现人的形态。在他近期的纸本作品“尾巴”（2020）中，拟人化的房子在林中的两棵树中间休憩。房子的两扇窗户就像两只凝望我们的眼睛，屋顶则像是用融化中的香橙冰激淋做的头发。一个附肢从房型脸的底部出发，顺着浅蓝色的林地蜿蜒而下，停留在在龟头形状的红点上。将这一图像与他的另一幅亚麻布油画作品“苏联使者”（2020）相比较，后者则描绘了两个奇异的人物形象——二者支撑在一团红紫色的乱麻上，其中的坐像手握形似头骨的球状物；另一站立像则从手臂中生出第三附肢似的物体。艺术家的创作转化自罗汉像（或是佛教传统中的阿罗汉那样已得到涅槃的僧人，这样的图像在中国传统佛教雕塑中很普遍），而他用蛇替代了罗汉端坐的云彩。画中盘曲的沼泽再一次让人立刻想到绳子、脐带以及那些常常出现的漩涡。

仇晓飞“苏联使者”纸本作品，“苏联使者”的形象转化自十五世纪的罗汉像

这些画作中有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是与其更世俗的关注点无法分开的，两者同样重要。在仇晓飞构筑的世界中，无论是出现我们眼前的幽灵，还是在我们思索现在和未来时压在身上的历史重担，都表明过去与我们无法分离。观看另一幅大尺寸作品“赤”（2020）会让我们对“时间的螺旋结构”有更深刻的认识。仇采用了马蒂斯式的色调，红蓝两部分将画面一分为二，唤起一种真挚又浮华的奇幻效果。在变幻无常的红色天空前，我们面对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大地母亲，蓝色晕染的身体被一片片白色或颗粒状的渗透物所消解，仿佛肉身的表面不断剥落，直到与大地融为一体。她张开双臂，庇护着下方同样受伤的景观，他们像是一块融化的拼布，部分似塑料，部分似植被，处于荒凉、废弃的城市景观中。然而，这幅画真正的感染力得益于那些颜色，那种主导画面的红色。它不是一种扎实且厚重的红色，而是一种在无数猛烈的色调、高度和深度中筛选出的红色，时而能绽放出红宝石般的电球，时而又液化成扭曲的、灾难性的褐红色，能够扩大葡萄酒化为浑浊前那种橙黄色的酸感。如果这幅画确实被赋予了世界末日的气息，这很可能因为艺术家是在新冠疫情爆发初期完成的这幅作品，一时间感觉末日近在眼前。如果它真的来临，那么不夸张地说，“赤“将是人类留下的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在风格和主题上，仇晓飞都是一个极繁主义者。他是那种愿意追寻媒介更多的可能性的艺术家，而不止是将视野仅仅局限在一个更被市场接纳的“个人风格”中。更准确地说，他追随着那些令他迷恋的人事物，如家庭旧照、风景、或是纯粹的抽象和动态的梦境，任凭它们去自然发生。当作品涉及到生老病死和意识形态的传承等非常宏大的主题，反复出现的意向始终扎根于艺术家的个人历史中。在谈到他的作品时，仇说他的画就像一个延展版家谱，都是同根同源的。这个根，我们可以称之为记忆：是他过往经验和梦想贮存的地方，或者说是生活经验凝结成梦境的地方。他的绘画是将意识形成的过程视觉化的成果，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喜欢在工作时听即兴或其他重过程的音乐。这种工作方式常常引领他进入对物质本质的形而上的冥思，特别是在创作风景时。“托塔的花园”（2021）画面下部前景像肉体一样的滴状物上撑着一个微型景观，上方随机散落的废弃的老房子。沿着它形成的路径向左走的终点是一栋颤巍巍的即将倒塌的公寓楼。另一侧是四个爪子一样的脚趾，抓向盘旋在蓝色色块上方的黄色章鱼状的生物。背景中的树叶由柔和的粉彩绘成，让人不禁好奇自己身处何方。在它的旁边的抽象的紫色几何形态令人更心生困惑。

我并不想太过抽丝剥茧地强调仇晓飞作品所唤起的诸多梦境，这相当于将他等同于一个当代的超现实主义画家，事实上他的创作在主题上更为明确，绘画处理更为复杂，而非仅仅将不同元素进行联想式的拼贴。他带领我们走入森林——一片荒野之地，一个看似不可侵入的领地——而最终的目的地则是林间的空地，在那里，生态的意识在向我们宣告其自身，它根植于独一无二的，地势之上的活着的建筑，这片地带兼具反思性与创新性，既自我维持而又自我消耗的，一如我们所栖居的世界。

*本文为译文节选，原文收录于仇晓飞即将出版的最新画册《卜居》

仇晓飞：卜居

佩斯画廊

纽约西25街540号

2021年11月5日至2021年12月18日

仇晓飞在佩斯画廊纽约空间的个展《卜居》即将于12月18日闭幕。本次展览取题于《楚辞》，在这篇古老的诗词中，现实与神谕的矛盾在屈原的困境中变成了疑问，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太卜郑詹尹这个著名的回答让他最终选择回归自我内心的判断。仇晓飞的新作显示出艺术家如何将新的造型语言嵌入古老的寓言结构，在对现实的追问中凝练出超越现实的奇思幻境。

仇晓飞出生于哈尔滨，在艺术气息浓厚的文艺家庭中长大，从小跟随其父亲学习绘画，而其母亲却来自于政治家庭，两个家庭在文革之后的中国社会中都带着各自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些矛盾经常聚焦在他童年的日常生活中，就像他自己在访谈中提到的：“那些带有意识形态的图画、词语和书籍，终日与我为伴，以致我很难去区分记忆中哪些是意识形态的遗产，哪些又是来自生活的日常习惯，我想也许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们很难在生活中剥离出来一个纯粹的人，或者一种纯粹的自然，我想把人类思想中的这种复杂性带到绘画中来，我始终在处理精神生活中的矛盾。”

“仇晓飞：卜居”展览现场，佩斯画廊纽约空间，2021年11月5日至2021年12月18日

仇晓飞的艺术路径是一个连续的、缓慢的探索和变化，从2010年开始，他从注重心理分析的写实绘画慢慢过渡到了即兴、抽象的阶段，以摆脱图底关系带来的桎梏。直至近几年又从抽象回归到了形象。他的这种艺术探索像是一种螺旋结构，下一步总是和前一步密切相关。他尝试着把地域、个人记忆、意识形态的遗产、远古艺术与即兴抽象能融为一体，这次展出的作品就是在这样一种动力下得到的结果。艺术家调动绘画中制造幻景的能量把其过往的实践镶嵌在绘画的各个层级中，希望通过综合过往以达到一种复杂并全新的风格。

在仇晓飞的工作中，过去总是以幽灵的形式重复出现在我们眼前。这里也包括他绘画中的某些形象，总是在被反复描绘中产生变体。在本次展览中，房屋幻化为生物式的腔体。而树木与森林也同样扮演了关键性的戏剧角色——作为某种隐喻，林间空地成为了沉思与做梦的处所。“托洛山”与“托洛茨基基长成了一棵树”转化自古老的宗教式构图，在“怀抱”这一孕育着生死及守护的行为中连接着自己祖父辈的经历，将意识形态的遗产内化为仇晓飞的视觉记忆。而在“赤”这幅画中断臂的形象，则可以追溯到他2010年的另一幅作品“静靛”。这个形象在他的新作中不仅由原来的双臂变成残肢断臂，身体也幻化出奇异的色斑。

在最近这十年的时间里，精神性的追寻使得他的绘画语言从现实主义向着神秘主义过渡， “赤”这幅作品作于新冠大流行时期，但是，更重要的动机是源于仇晓飞父亲的去世，他在临终关怀的病房中目睹了精神的痛苦与肉体的消亡，而在同一年，他的儿子出生，在新生与死亡之间的往返让他恍惚，从而对现实形象产生了不同于过往的想象。同样，本次展览中的“苏联使者”的形象转化自十五世纪的罗汉像，另一件作品“托塔的花园”中的形象来自日本高台寺藏，传南宋贯休所做的托塔尊者像，尊者长长的眉毛被转化成了细细的“触角”，手臂上伫立着碑一样的楼房。这些宗教构图的引用让他在艺术的历史与精神的追问中找到了一个精确的契合点，在形式语言与思维层面打开双向的维度，在绘画语言从三维幻景向二维平面的延伸中，贯通的不仅仅是通往过去的虫洞，也是架起今天与未来之间的桥梁。

“仇晓飞：卜居”展览现场，佩斯画廊纽约空间，2021年11月5日至2021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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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艺术家

仇晓飞，1977年生于黑龙江哈尔滨，200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并于次年加入了具代表性的中国青年艺术团体“N12”。仇晓飞的艺术实践包括油画、水彩、立体绘画雕塑及装置等媒材，他的早期创作关注与记忆有关的图像溯源学，近期创作则经历了从“绘画再现”到“再现绘画”的过程，创作主题逐渐深入到对文化心理及社会潜意识的探索，挖掘绘画行动推进过程中的即兴与不稳定性，在混杂而丰富的意象间寻找具有张力的平衡点。仇晓飞的作品在国内外多个重要美术馆及机构展出，如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今日美术馆、荷兰格罗宁根博物馆、德国ZKM美术馆、英国泰特利物浦美术馆、瑞士伯尔尼美术博物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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