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赛》的时间与空间

       在前世的诗人中，亚里士多德最欣赏荷马。这位在文艺理论上影响西方两千年的博学者在谈到史诗创作时，无不遗憾地感叹只有荷马着意于一个完整统一的行动，而非粗暴地罗列无头无尾的历史。虽然那些遗失的古代作品我们已无缘得见，但就荷马本身的创作来说，他在素材的剪裁上确实功力非凡。

       在《伊利亚特》里，荷马起首点题，围绕阿基琉斯的愤怒展开特洛伊战争第十年最后几十天的故事，而用倒叙手法回顾事件的起因。到了《奥德赛》，情况变得更为复杂，荷马不仅重组了时间，还运用了双线叙事交叉讲述奥德修斯的归程和家中的危机。有趣的是，空间上的铺展恰好弥补了时间上的压缩，并让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产生了奇妙的互动。

       史诗开头，女神雅典娜决定释放困于奥吉吉亚岛的奥德修斯，她让信使赫尔墨斯将众神的命令带给俘获奥德修斯七年之久的卡吕普索，自己前往伊萨卡帮助忒勒马科斯出海打探父亲的消息。由此，全诗展开双线叙事。

       此处疑点重重。在神威不可触犯的当时，雅典娜的通行证等于决定了奥德修斯铁板钉钉的归程，她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地鼓动忒勒马科斯前往皮洛斯打探父亲的消息？忒勒马科斯要见的人似乎能解开这个谜。他在皮洛斯见到了国王奈斯托尓，又去了斯巴达受到国王墨涅拉俄斯和王后海伦的款待。两位国王都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军的重要人物。他们讲述了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中的英勇事迹，却对他的归途毫不知情，随之开始讲述自己回程的遭遇。忒勒马科斯一无所获，但荷马却巧妙地达到了他的目的，因为他利用忒勒马科斯的支线不仅告诉人们特洛伊战争给身为战胜方的希腊人所带来的惨痛伤害，还借此讲述了各自回归途中与奥德修斯相平行的故事。一方面他聚焦于紧凑的情节，另一方面又通过平行故事的铺展表现奥德修斯离家二十年的艰苦。严格算来，伊萨卡的支线又一分为二，一边是忒勒马科斯的皮洛斯和斯巴达之行，另一边是家中求婚者的无理和帕涅罗帕的犹豫。如果说奥德修斯的主线在讲述他遭遇了什么，那伊萨卡的支线则从侧面告诉我们奥德修斯的回归意味着什么。

       全诗另一个疑点，也是最为动人的场景之一，是奥德修斯的冥府之行。借助神力制服女巫喀尓刻后，他赢得了后者的爱慕，喀尔刻告诉奥德修斯欲知未来，就要去冥府求教已故的忒拜先知忒瑞希阿斯。可事实是，从冥界回来后，奥德修斯从喀尔刻那里同样知道了未来的行程，甚至还有具体的航线和即将面对的挑战。显而易见地，从主线推动上，地狱之行又是多此一举。然而，此处又非蛇足。在忒瑞希阿斯之前，奥德修斯遇见了阵亡特洛伊的战友，回家后遭妻子谋杀的统帅阿伽门农，还有自己远行后在家中去世的母亲。奥德修斯凄凉地说到：“我三次想要抱紧她，但是她三次像影子和梦幻一样穿过我的身体，我愈加悲伤了。”战友们诉说了已逝英雄的悲剧，阿伽门农为奥德修斯的未来预设了不确定性，和母亲的感人对话则表现了奥德修斯在外时家中的沧桑巨变。这一切都是时间和空间上的延展。

       在两条支线重合之后，荷马同样延续着时间的互动。奥德修斯回到故乡乔装成乞丐，他以前的猎狗最先认出了他。在王宫里，离别二十年的妻子即将采取他当年留下的建议——如果他没有回来，就等儿子成年后改嫁他人。帕涅罗帕决定拿出奥德修斯那张封存二十年的大弓，她将嫁给比试中的胜者。最后，奥德修斯自己拿起了这把二十年未用的大弓，猎杀了大厅里的众多求婚者。这场杀戮近乎狩猎。当天是阿波罗的祭祀日，荷马说奥德修斯像拨弄竖琴的诗人般操控着他的猎弓。阿波罗正是银弓神，又是狩猎神，还司掌竖琴。奥德修斯拿起弓的那一刻，时间回到了过去，他开始抹去二十年中所发生的一切错乱与失序。最终，他靠着回忆当初自己制作婚床的情形和帕涅罗帕相认。

       奥德赛是一个讲述回归的故事，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在文学的蛮荒时代，荷马却已经有了高度的创作自觉，用时间和空间的重组和交错来表现奥德修斯漫长的回归之旅。我们完全可以套用托多洛夫对亚里士多德《诗学》的评价来赞赏荷马——既是源头，又是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