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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旅行 | 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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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02

机场旅行

阿兰·德波顿
在这个混乱纷杂的时代,航站楼显然是秩序和逻辑的庇护所,不仅值得敬重,也引人好奇。航站楼是当代文化的想象中心。如果有人要你带火星人参观一个地方,其中简洁扼要地综合了人类文明中的各种主题——从我们对科技的信心,到我们对自然的摧残,以及从人类的紧密联系,到我们赋予旅行的浪漫色彩——那么这个地方必然是机场的出入境大厅。——阿兰·德波顿

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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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时虽然是我们对旅行的基本要求,我却经常希望自己的班机能够误点——这样才能被迫在机场里多待一点时间。我极少向人透露心里的这种渴望,但我曾经暗暗盼望飞机的起落架漏油,或是比斯开湾出现风暴,米兰的马尔彭萨机场受到浓雾笼罩,或者西班牙马拉加机场的塔台遭到野猫围攻(马拉加机场在航空业界除了因公正指挥地中海西部空域而著称,火爆的劳资关系也是众所皆知)。我还曾希望自己遇上严重误点的情况,而能够因此获得免费餐券,甚至由航空公司招待住宿于一座巨大的如面纸巾盒形状的水泥建筑里,房间的窗户统统打不开,走廊墙上挂着螺旋桨飞机的老照片,床上的枕头则隐隐散发着煤油的气味。

2009年夏天,我接到一家公司的人员来电。该公司拥有多座机场,包括南安普敦、阿伯丁、希思罗以及那不勒斯机场,也负责经营波士顿罗根机场与匹兹堡国际机场的零售服务。此外,这家公司也掌握了欧洲文明赖以维系的许多工业基础设施(但一般人在波兰的比亚韦斯托克使用着浴室,或者开着租赁车辆前往西班牙加的斯的时候,却极少想到这些设施的重要性):塞斯帕废物处理公司、波兰建筑集团布迪美,以及西班牙高速公路收费公司。

打电话给我的这位人员表示,他的公司近来对文学产生了兴趣,决定邀请一名作家到希思罗机场的第五航站楼进驻一周——这座航站楼是该公司最新的旅客集散中心,位于伦敦头号机场的两条跑道之间。这名作家将挂上希思罗机场首位驻站作家的响亮头衔,首先必须走访机场,对整个场地获得粗略的印象,然后再安坐于D、E两区之间的出境大厅里一个特别设置的座位上,在旅客与机场工作人员的众目睽睽之下写出一本书。

在我们这个忙碌嘈杂的时代,文学的声望竟然还足以激发一家跨国企业的美学关怀,使其在处理机场停机费用与污水的本业之外,还愿意投注资金从事一项艺术抱负如此崇高的活动,实在令人惊讶又感动。然而,正如这名机场员工在电话里对我说的——他的话带有一种难以捉摸而又诱人的诗意——这个世界仍有许多的方面,大概只有作家能够找出适当的词语加以表达。印刷精美的宣传手册在某些情况下虽然是极度有效的沟通工具,却不一定能够像作家所写的只言片语那么令人信赖。电话彼端的这位朋友说得更是简洁扼要:不同于文学作品,宣传文字在一般人心目中经常被认为只是一堆“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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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商业与艺术向来难以和谐并存,彼此都不免以偏执与鄙视的眼光看待对方,但我如果只因为这家公司经营机场美食街,而且采用的科技可能导致地球平均温度上升,就直接拒绝对方的邀请,却也未免太无礼。这家机场公司无疑有些不欲人知的秘密。毕竟,这样的一家企业总是宁可把古老的村落夷平为水泥地,也善于鼓励我们环绕地球踏上不必要的旅程,并且在旅途中不断向我们推销“约翰·沃克”牌威士忌与打扮得像白金汉宫卫兵的玩具熊。

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羞于见人的秘密,所以并没有资格批判别人。即便是在战场或市场上积聚的钱财,也同样能够用于追求更高的美学目标。我想到缺乏耐心的古希腊政治家,他们曾经把征战所得的战利品用于建造祭祀雅典娜的庙宇;还有文艺复兴时代残忍无情的贵族,也曾经在欢乐的心情下委托画家绘制向春季致敬的精美壁画。

况且,就世俗的层面来看,作家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虽可借着向大众贩卖作品而维持生计,但科技进展似乎已即将为这段美好的日子画上句号,迫使作家必须再度依赖个人资助者的慷慨的经济援助。思考着受雇于机场可能会是怎样的状况,我于是以强装乐观的悲苦心情想起霍布斯这位17世纪的哲学家,他对自己在德文郡伯爵的资助下写作丝毫不以为意,经常在著作里写下对那些伯爵的溢美之词。他们把自家豪宅——德比郡的哈德威克庄园——门厅旁的一间小卧房送给他,他也欣然收下。这位英国最杰出的政治理论家在1642年以这段话将《论公民》题献给高傲自大的德文郡伯爵威廉:“我谦卑地将本书献给阁下,愿上帝赐给您长寿,并且在天上的耶路撒冷享有恒久的喜乐。”

相对之下,我的资助人科林·马修斯——他是英国机场管理局总干事,希思罗机场即属于这个机构所有——则是个宽宏大度的雇主。他没有对我提出任何要求,没有要求我撰写献辞,也没有要求我祝福他在天堂里享受永生。他手下的人员甚至明言准许我恣意批评机场的各种作为。在这种毫无拘束的条件下,我觉得自己成了一项传统的获益者。在这项传统中,富有的商人出钱雇用艺术家,但对后者任何无法无天的行为表现都已有了彻底的心理准备;他并不期待对方循规蹈矩,他知道自己喜爱的这头狒狒一定会砸毁他的陶器,而且还对这样的结果乐在其中,因为这样的宽容恰恰证明了他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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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我的新雇主确实有理由对他的航站楼引以为傲,所以我也能够理解他为何会这么热切于寻求方法赞颂这座航站楼的美。这座呈波浪状起伏的钢结构玻璃建筑是英国最大的建筑物,高40米,长400米,面积相当于4座足球场,却又显得轻盈利落,就像智力高超的天才毫不费力地解决复杂的问题。傍晚时分,从温莎堡即可望见此处不断闪烁的红宝石般的灯光,航站楼的外形成了现代化的具体承诺。

站在昂贵的科技所造就的美妙物品面前,我们也许会倾向于拒斥心中因此涌现的敬仰之情,只怕这样的仰慕会让人变笨。我们担心自己过度着迷于建筑与工程的产物,担心自己会目瞪口呆地望着庞巴迪的无人驾驶列车往返于卫星城镇之间,或是看着通用电气公司生产的GE90引擎轻轻地挂在波音777客机的复合材料机翼上,推动这架飞机飞往首尔。

然而,完全拒绝对这些事物产生敬仰之心,终究可能也是另一种愚蠢。在这个混乱纷杂的时代,航站楼显然是秩序和逻辑的庇护所,不仅值得敬重,也引人好奇。航站楼是当代文化的想象中心。如果有人要你带火星人参观一个地方,其中简洁扼要地综合了人类文明中的各种主题——从我们对科技的信心,到我们对自然的摧残,以及从人类的紧密联系,到我们赋予旅行的浪漫色彩——那么这个地方必然是机场的出入境大厅。就这样,我找不出其他理由拒绝希思罗机场这份不寻常的邀请,于是决定到这座机场待上一段时间。

出境大厅

1

我在一个周日傍晚从伦敦市中心搭乘火车抵达了机场,手上拖着一只小行李箱,接下来一整个星期再也没有其他目的地。我的住宿地点在索菲特连锁饭店的第五航站楼分部,虽然不属于机场所有,距离机场却只有几米远,不但与机场之间有许多人行通道相连,采用的建筑语言也和机场相同,处处可见光亮的表面、高大的盆栽与灰色瓷砖。

旅馆内共有605间房,隔着中庭相互对望,但我不久就发现这家旅馆的主要业务不在于接待住宿旅客,而是承办各式会议,分别举行于其中的45间会议厅。这些会议厅各自以世界各处的地名命名,都设有数据节点和区域网络。在8月的这个星期日晚间,阿维斯欧洲公司正在迪拜厅举行会议,英国电梯业协会则在东京厅里。不过,最大的聚会乃是在雅典厅,与会代表正在研商阀门大小的问题,会议主持机构为国际标准组织,是一个致力于消除工业设备分歧的机构。在国际标准组织长达20年来的努力下,只要利比亚政府履行承诺,日后世人游走于北非各国之间,即可从摩洛哥的阿加迪尔到埃及的艾尔高那都不必更换电器插头。

2

我的房间位于旅馆顶楼的西侧角落,望出窗外可以看见航站楼侧面以及一排红白交杂的灯光,标示了北跑道的尽头。尽管玻璃承包商强化了隔音措施,每分钟却还是可以听到室外传来班机起飞的怒吼声。在这震耳欲聋的声响背后,数百名乘客舒适地坐在机舱里,有些人握着伴侣的手,有些人心情愉快地翻阅着《经济学人》,全都享受着人类精心研发设计而傲然摆脱陆地生物宿命的这份成就。每一次顺利起飞都是千百名人员协同合作的结果,包括机上免费盥洗包的生产人员,乃至负责安装风切变探测雷达与防撞系统的霍尼韦尔公司工程师。

这座旅馆的房间有如飞机上的商务舱,但究竟是谁仿造谁倒是难以断定。也许是房间刻意模仿机舱,也可能是机舱努力模仿房间,或者只是两者都同样受到当代精神的影响,就像18世纪中叶的晚礼服都有着同样的花边,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连栋房屋正面都有精美的铁饰。在这样的空间里,旅客可以在活动屏幕上选播自己想看的影片,在空调设备的低鸣下沉沉睡去,然后在飞机即将降落于赤腊角香港国际机场的广播声中醒来。

我的雇主要求我这7天只能待在机场内,所以将航站楼里各家餐厅的餐券发给了我,但其中两晚可以在旅馆享用晚餐。

不论哪一种语言的文学作品,都很少看得到像客房服务目录这么富有诗意的文字。

“秋天的强风

吹拂于岩石间

在浅间火山上” 

松尾芭蕉虽是日本江户时期集俳句艺术大成的诗人,但他笔下的这几行诗句不论在意象的丰富色彩或是鲜明程度上,都比不上索菲特饭店餐饮服务部门中某位匿名大师所写下的文句:

青翠菜蔬佐日晒蔓越莓水煮豌豆、戈尔贡佐拉干酪糖核桃淋金芬黛油醋酱

面对菜单上某些食材来自遥远地区的菜肴,实在很难想象厨房怎么精确预估采购数量:举例而言,电梯业界的宾客有多少人会点用“大西洋笛鲷,以香柠胡椒提鲜,搭配美味芒果片”,或是名称充满神秘又带点忧郁气息的“今日主厨例汤”。不过,食材预备数量的估计也许终究没有什么学问可言。毕竟,一般人在旅馆里过夜,顶多只会点个总会三明治。即便是巅峰时期的松尾芭蕉,对于总会三明治大概也很难写出比这份菜单更令人信服的描述文句:

“热烤鸡肉片

烟熏培根、爽脆生菜

搭配香热意大利拖鞋面包,铺放于满盘海盐薯条上”  

我拿起话筒,拨“9”点餐。不过20分钟,门口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这是个奇特的时刻,两名成年男子首度会面,其中一人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客房里提供的浴袍,另一人(刚从爱沙尼亚的小镇拉克维雷来到英国,目前在旅馆附近的希灵登一带和另外4人合住一个房间)则穿着黑白搭配的制服,腰间系着围裙,胸前别着名字标牌。谁能说这样的仪式平淡无奇呢?毕竟,其中一人必须一面假装整理着报纸,一面以若无其事又略带不耐的语气说道:“放电视旁边就好,谢谢。”不过,只要多参加几场全球性的会议,想必即可对这种仪式熟能生巧。

我和赵可萝小姐共进晚餐。她先前服务于亚洲新闻台,现在则是在消费者新闻与商业频道①新加坡记者站。她向我说明了区域市场的最新概况以及三星公司的当季预测,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暗自纳闷着可萝私底下有些什么兴趣。她就像是圣衣会的修女,在朴素的头巾与专注的表情之下也不免偶尔对自己的信仰产生疑虑,却因为她们强烈否认自己内心存在这种疑虑而更引人好奇。在屏幕底部的滚动字条上,我注意到我雇主的股价,目前呈现下跌的走势。

晚餐后,户外仍然暖和,天色也还没完全暗下来。我原本想到草地上走走,那是这座机场在60年前兴建于这片农田之后,少数硕果仅存的空地。不过,我一时之间却觉得自己离不开这栋大楼,也觉得室外似乎充满了危险,于是决定在旅馆的走廊里晃荡晃荡就好。我一再感到晕眩迷茫,仿佛身处在狂风巨浪中的邮轮里,不时得倚靠着木板墙才能稳住身体。我在途中经过了几十个客房服务托盘,都和我自己刚刚用过的托盘一模一样,全都默默摆放在走廊上。一旦把不锈钢盘盖掀开,即可发现这些托盘几乎全都留下了纵欲饮食的证据。抹在面包上的番茄酱与沾了油醋酱的炒蛋,都透露了违反日常禁忌的行为,和一般人想象中在旅馆房间里经常出现的不伦性行为同属一类。

我在11点睡着,但才刚过3点就突然醒了过来。大脑中负责聆听及解读树林里每个尖啸声的原始部位仍然认真从事着其所负责的工作,丝毫不放过大楼里不知何处传来的关门声与马桶冲水声。旅馆和航站楼看起来就像是一架处于待机模式的巨大机器,成排的排风扇缓缓转动,隐隐发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鸣声。我想到旅馆里的水疗设施,其温水池在黑暗中也许仍然冒着气泡。天空在前一晚吞噬了飞往亚洲的最后一班客机之后,即守护着这个平静的夜,在即将破晓的最后这几个小时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橘红色。一架飞机的尾部突出于航站楼旁边,那是英国航空公司的A321班机,即将再次飞上冰冷无比的平流层下端。

3

后来,早上5点30分抵达的一班飞机(一架起飞自香港的英国航空公司的班机)总算终结了我这烦扰不安的一夜。我淋浴之后,在停车场的一部自动售货机买了一根水果条吃,然后走向航站楼旁的观景区。这个晴朗无云的拂晓时刻,一架架飞机就像一颗颗钻石,犹如毕业照里的学生在不同的高度上排好队,准备降落于机场的北跑道。一片片铁灰色的机翼,形状各自不同,精致又细薄得令人难以置信,纷纷伸展于每一架飞机的两侧。起落架上的轮胎在旧金山或孟买离地之后已经悬空许久,这时犹疑着弓起身子,几乎静止不动,等待着接触布满胎痕的英国柏油地面。一旦落地,这些轮胎将在摩擦之下冒出一团烟雾,借此显示出飞机的速度与重量。

这些访客从天上飞来,身上的引擎轰隆作响,仿佛责备着这个恬静的英国早晨竟然到了这个时刻还困倦未醒,就像送货员来到一户尚未起床的人家门前,忍不住忿恨地用力按着门铃不放。在这些飞机周围,M4公路正不情不愿地缓缓苏醒。在雷丁市,一只只热水壶正煮着开水;在斯劳市,一具具熨斗正烫着主人当天要穿的衬衫;在斯泰恩斯,孩子在印有托马斯机车的卡通被底下伸着懒腰。

然而,在那架即将降落的波音747客机上,这一天却老早就已经展开了。许多乘客在几个小时前就已苏醒,看着自己搭乘的班机飞越苏格兰最北端的瑟索镇。对于伦敦市郊的居民而言,这个偏远的小镇几乎可算是世界的尽头,但对于在黑暗中飞越加拿大冰原,又在月光下穿越北极的机上旅客而言,瑟索却是他们目的地的门槛。这架班机沿着英国的中线笔直南下,机上乘客也随着飞行的进程按部就班地享用早餐:在爱丁堡上空摸索着一小盒玉米片的开口,在接近纽斯卡尔之际切开包有红椒与蘑菇内馅的蛋卷,在约克郡山谷上空舀起模样奇特的水果酸奶。

对于英国航空公司的班机而言,飞向第五航站楼乃是回家,就像18世纪的英国船只驶向普利茅斯湾一样。这些飞机在国外的停机坪作客已久,到芝加哥奥黑尔机场与洛杉矶国际机场时,总不免被安排在偏远狭小的停泊位置,在一列列的美国联合航空与达美航空班机之间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它们现在总算数多势众,在卫星航站B楼的后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

不久之前还散布于世界各地的波音747客机,在这里齐集一堂,翼端接着翼端,约翰内斯堡邻接着德里,悉尼邻接着凤凰城。重复构图的效果赋予了这些飞机一种新的美感:放眼望去,15架以上的客机排成一列,每一具海豚状的机身上都采用了同一主题的装饰。我们一旦知道每一架飞机的造价高达2.5亿美元,更是不免对眼前的景象叹为观止。这些航空器不仅象征了现代科技的高度成就,也体现了这个时代难以想象的丰硕财富。

随着每一架飞机在指定的下机门各就各位之后,一场井然有序的舞蹈随即展开。一道供乘客下机的桥梁缓缓伸出,其橡胶开口迟疑地吻上机身左前方的舱门。一名地勤人员敲了敲窗户,飞机上的一名同事随即开启气压舱,于是两人随口打了个招呼,仿佛他们只是两名办公室员工,刚用完午餐而回到相邻的座位上而已。从他们的表情和话语中,完全想象不到其中一人才刚从地球的另一端飞越了1.1万公里的距离来到这里。但话说回来,再过100年后,就算我们搭乘太空船历经9个月的航程,而在正午的血红色天空下降落于火星基多尼亚地区的太空站,届时前来迎接我们的地勤人员在敲了敲金黄色的太空船窗户之后,大概也还是只会和船上人员这么淡淡地打声招呼。

卸货工人打开货舱,卸下一个个板条箱,里面装满了冷冻阿根廷牛腹肉以及前一天还在楠塔基特湾悠游自得的甲壳动物。短短几个小时后,这架飞机又会再次飞上天空。油管连接在机翼上,为油箱注入Jet A-1燃油,足够一路飞到非洲莽原。在搭乘一夜要价相当于一辆小汽车价钱的机舱里,乘客早已离开,清洁人员忙着捡拾富豪与经理人遗留下来的金融周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以及扭曲变形的泡绵耳机。这虽然只是一个寻常的英国早晨,在刚下飞机的乘客眼中却带有一抹超自然的色彩。

4

这时候,在航站楼前方的乘客下车处,已陆陆续续涌入越来越多的车辆。车费被乘客砍得极低的老旧厢型车挤在气派的豪华轿车旁,只见轿车上的重要人物面带不耐地打开厚重的车门,随即动作迅速地走进供主管人员使用的通道。

有些在此展开的旅程只不过决定于短短几天前,因为慕尼黑或米兰办公室的突发状况而临时必须赶赴当地;另外有些人则是经过了三年的漫长期待,才总算即将在此时搭机返回喀什米尔北部的村庄,带着6件装满礼物的深绿色皮箱,准备送给从来不曾见过面的侄儿侄女。

有钱人带的行李通常最少,因为他们的地位与行程让他们得以遵循那句俗语,亦即在这个时代只要有钱,任何东西都可以在任何地方买得到。不过,他们恐怕从来不曾见识过加纳首都阿克拉的电器行,否则他们即可理解,那个来自加纳的家庭为何会决定把一部大小和重量都相当于一具棺材的三星PS50高分辨率的等离子电视,从英国扛回家乡。前一天刚在哈洛镇的彗星卖场买下的这部电视,在阿克拉的季斯曼区早已深受期待。届时一旦运达目的地,这部电视将足以证明其主人的非凡地位——这个38岁的男子,在英国埃平市担任派遣司机。

宽阔的出境大厅一如现代世界的所有交通枢纽,能够让人谨慎地观察他人,让人在人群中遗忘自我,任由想象力自由驰骋于眼睛和耳朵所接收到的片断信息上。支撑着机场天花板的粗厚钢条,令人联想起19世纪各大火车站的钢筋结构,也让人不禁心生敬仰。这种敬仰之情可见于莫奈的《圣拉萨车站》里,也必然充斥于当初首度踏入这些车站的民众心中。在这些灯光明亮的铁条建筑里望着四面八方的汹涌人潮,人类数量的庞大与面貌的纷杂就此成为眼前具体的景象,不再只是脑中抽象的认知。

机场的屋顶重达1.8万吨,但支撑的钢柱却完全没有显露出它们所承担的压力。建筑物如果对自己所克服的困难毫不吹嘘张扬,就会产生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优雅的美感,而这些钢柱就具有这样的美感。这些钢柱以修长的脖子托着400米长的屋顶,仿佛它们只是顶着亚麻布,举重若轻的姿态激励着我们以同样的态度面对人生中的重担。

大多数的旅客都涌向大厅中央的自动报到柜台。这些柜台代表了由人力转向机器的划时代改变,对航空公司的重要性不亚于当初洗衣机取代洗衣板对家庭生活造成的影响。不过,似乎没几个旅客能够正确交出电脑所要求的各种卡片及密码,只能面对着屏幕上一再出现的错误信息反复操作,让人不禁怀念起以往的服务人员。就算是最粗鲁无礼的服务员,至少理论上还有可能以谅解和宽容的态度面对旅客。

机场最富有魅力的地方,无疑是航站楼里到处可见的屏幕,以明晰的字体呈现着即将起飞的飞机班次。这些屏幕隐含了一种无穷无尽而且能够立即实现的可能性:望着这些屏幕,我们可以想象自己在一时的冲动下走到售票柜台前,然后不到几个小时,即可出发前往某个遥远的国家。在那里,祈祷仪式的呼唤声回荡在白色石灰墙的屋宇上空,我们不懂当地的语言,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屏幕上显示的各个目的地没有任何说明描述,却因此更在我们内心激起怀旧与渴望的情绪:特拉维夫、的黎波里、圣彼得堡、迈阿密、经由阿布扎比转机至马斯喀特、阿尔及尔、由拿骚转机至大开曼岛……每个地点都承诺着不同于我们既有人生的生活形态。我们一旦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羁束滞闷,就不免向往这些遥远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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