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饼引发的惨案《礼》仲春之月，天子食麦。而朝事之笾，煮麦为麷。《内则》诸馔不说饼。然则虽云食麦而未有饼。饼之作也，其来近矣。（《饼赋》·束皙）
文：罗松涛 图：网络
有一种食物，“弱如春绵，白如秋练”，饱满多汁、玲珑剔透，宛如美人咧嘴而笑……。这并非什么珍馐美馔，而是西晋人的主食——汤饼。
元康元年（291年），文学家束皙为饼铺排了一篇洋洋大赋——《饼赋》。在太康之治后的年景，作为在皇帝身边工作的尚书郎，吃一点上好的饼是非常轻松的。那些位居金字塔尖的小撮权贵更是尽情享受顶尖美食，有的远远超出了这位大家的文学想象。
照样是饼，权臣何曾的要求是，“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馒头必须蒸出十字裂口，俗称开花馒头。现代人获得蓬松香甜的馒头不难，但在全部手工劳作的晋代，“馒头”开花并非易事。撇开烹饪技术，单说酵母制作——酒酵需“面一石、白米七八升、白酒六七升”，酸浆需“酸浆一斗、粳米一升”（《齐民要术》），就不是一般老百姓所能够承受。
这才说到面点，只是何家食谱之冰山一角。对于菜肴，何曾的口味挑剔到令人咂舌的程度！晋武帝司马炎举办宫廷御宴，荟聚天下美食，他却不动筷子，皇帝只得同意他带上家厨烹制的菜肴。能这样公然羞辱万里挑一的御厨，置皇帝面子不顾，说明何曾一则权势煊赫，二则何家私房菜确实独步天下。别的不说，单说他的美食著作《食疏》里的那道“黄颔臛”，即蛇肉羹，用蛇肉熬粥，指明要黄色下颔的蛇。何曾对食物极致追求，每日开支超过万金，儿子何劭变本加厉，据说饮食日耗二万钱。
何家豪奢，起码吃得有点科技含量。接下来这位的吃法有点令人不可思议，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是驸马爷王济，用全套琉璃器皿，盛上珍贵而丰盛的菜肴，其中那道蒸乳猪，尤其风味奇特。岳父司马炎尝后赞不绝口，得知小猪由人乳烹制，实在不忍下箸。吃乳猪也就罢了，这家伙还押上千万赌金，赢了国舅爷王恺的宠牛“八百里驳”，当场割下牛心烧烤，却只吃了一小块就扬长而去。
这小子为啥这么混？他出身豪门太原王氏，上两代位至公侯，本人娶了皇帝女儿常山公主。何家为什么这么豪？何家累世三公，何曾是开国元勋，长期把持朝政。司马家族几代人觊觎曹魏江山，最终在这些豪门公卿的帮助下获得帝位，带头大哥司马炎自然要维护大家的利益。他不惜开历史倒车，分封诸王，制定占田荫客制，王室、权贵和官吏不但自己有田，还可以荫庇亲属、食客及佃客占田。于是，一个以王室为首的士族阶层迅速形成，他们明火持杖地瓜分财富，世袭特权。士族门阀制从形成的那天开始，就像一个不断恶变的毒瘤，顽固地寄生并不断侵蚀封建王朝本就脆弱的肌体。这些不劳而获者不知金钱可贵，更体会不到奋斗的乐趣，而在动辄得咎的政治态势下，唯有纵情享受，极尽奢华，以消耗巨额财富来填补心灵的空虚，消除对未来的忧惧。并且，一旦顶层权力均势稍稍打破，他们就会蠢蠢欲动，不可避免地卷入动乱之中。
对此，士族中头脑清醒者并非毫无警觉。事实上，就是那位“日食万钱”的何曾，也早已发现潜藏在奢靡背后的巨大隐忧，同时大胆预言，太平日子过不了孙儿辈，因为“老板”司马炎在酒宴上只顾饮酒作乐，从不商讨治国安邦大计，本朝过后就会有危险。何曾每天吃香喝辣，看到的固然是浮在上层的表象。司马炎缔造了“四海安，天下欢，乐治兴隆舞杯盘”的太康盛世，但血腥的伏笔早已预设妥当，动乱的历史册页顺理成章丢翻开。果然，就在《饼赋》问世当年三月，司马炎尸骨未寒，老婆贾南风和司马氏叔伯兄弟便开始争权夺利，“八王之乱”的帷幕缓缓开启。
引发动乱的直接原因是皇权孱弱、皇后专政，但症结在于统治集团只顾胡吃海喝、奢侈致死，不管百姓生活。
在占田制执行较好、赋税较低，天灾人祸较少的年代，西晋出现罕见的繁荣景象。可惜，属于老百姓的美好时光总是那么短暂。盛世末期，占田荫客制不可避免地带来疯狂的土地兼并，士族地主占有大片庄园和佃客，维持王朝运转的巨额开支落在了自耕农头上。连年旱灾，蝗灾频仍，广大百姓迅速陷入赤贫。太康结束，永康元年（300年）前后。束皙退隐乡里，以一篇《贫家赋》实时报道眼前的景象。农民“有漏狭之草屋，无蔽覆之受尘”，比杜甫被秋风所破的茅屋还要破败，而床上无被，身上少衣，经常举债度日。他们吃什么呢？“煮黄当之草莱，作汪洋之羹”。这一大土锅水汪汪的野菜粥，当然“食草叶而不饱”，“悲风辙于左侧，小儿啼于右边”，整个社会“乾坤颠倒，为富不仁”。
此时，天灾没有缓和的迹象，朝廷不但不放粮赈灾，还任由人祸愈演愈烈，“八王之乱”进入扩大和剧烈的第二阶段。粮价开始飞涨，何家1万钱伙食费，在当时足够1000人过活1个月，动乱开始后就只能买到100斤粮食了。为了糊口，百姓卖地卖房卖人，但市面上的存粮很快消耗殆尽，树皮和草根也被迅速挖光，连观音土都成了稀罕之物。大面积的饥馑袭来，瘟疫接踵而至，为了活下去，一无所有的人们不得不千里跋涉，寻找一丁点可以苟延残喘的吃食。数量庞大的流浪乞讨人员（在学术上被成为流民）滚雪球一般汇聚起来，像蝗虫一样从一个地方朝另一个地方席卷。一旦找不到粮食，横竖都是死，去国家粮仓或地主家试试，拼一拼或许还有活路。这，是绝大多数起义农民最原初的想法。不要说得那么高尚，打来打去为的只是一口粮食——流民拉起部队，直白地取名“乞活军”。
不管流浪还是迁徙，无论起义还是打家劫舍，总之，流民的“觅食”行动在一点点撼动王朝本就不牢固的根基；而农民的赤贫，粮食的过分集中和短缺，也是西晋成为短命王朝的重要原因。
如果将“八王之乱”比作一场大戏，担任主角的王室成员你方唱罢我登场，充当配角的权臣和胡人势力也不甘寂寞，一不小心还抢了主角的戏，作为群演和观众的大批农民纷纷攘攘地加入。实际上，大家伙为的都是一口吃食。王室和权贵要吃得更好，底层人民只为填饱肚子，如果实在没吃的了，那就对同类下手。
303年末，巴氐人李特被流民拥戴为首领，翻山越岭来到号称天府的成都平原，兵败被杀，儿子李雄兵不血刃地拿下成都，没想到“地主”是因为没有“余粮”而放弃抵抗，只得弃城去农村挖野生芋头充饥保命。填饱了肚子，李雄在手下的执意要求下，于304年建立割据政权。
这简直就是一个冷幽默。
不过从此，晋王朝开始分崩离析。同年，匈奴人刘渊在山西自称汉王，并派兵南下频频参与西晋诸王的争斗。安北将军王浚引狼入室，早就跃跃欲试的鲜卑人迅速南下中原，一路上大肆掠夺妇女，最后将8000名沉于河北易水。鲜卑人奸淫这些满足兽欲，据说还杀取人肉补充军粮。这一点暂时没有确证，不过就在这一年，河间人张方的部队开启了大规模吃人的先河。张方出身贫贱，为了填饱肚子来到长安，却凭借能力和勇气一路开挂，擢升为将军后带兵攻占洛阳，大肆劫掠皇宫，带走皇帝和10000余名官私奴婢。一路上粮食匮乏，张方的部下就将这些奴婢逐批杀死，混合在牛马肉里充作军粮，一路吃到长安。
何曾的预言已经变成现实，只未料到如此恐怖。309年（永嘉三年），他的孙子、侍中何绥被杀，那个可怕预言再次应验。311年，刘渊的军队掀起西晋史上最黑暗的“永嘉之乱”。四月，他所属的羯人石勒带兵攻下宁平城（今河南省鹿邑县），将逃到这里的王公贵胄及当地十余万民众集中射杀，放火烧熟，并全部吃掉。六月，匈奴铁骑越过黄河，攻陷洛阳，再次洗劫这座城市并屠杀三万余人。胡人残忍暴虐，杀戮成性，与其文明程度有关，也有血腥报复汉人的因素。至于吃人，比如说羯人打仗只携带少量粮草，劫掠汉人女子当“两脚羊”饲养，以人肉充实军粮；氐人也有“啖死人肉”的丑闻。但大多因为粮食匮乏，而并非胡人有食人的习俗。事实上，岂止胡人吃人，在面临生死考验之时，吃人保命成为很多人本能的选择。八王之乱期间，“幽、冀大饥，人相食”；而洛阳遭受“永嘉之乱”的再次浩劫，幸存的人们已不再期期艾艾，为了活下来，大规模的人吃人开始了：“冬十月，京师饥甚，米斗金二两，人相食，死者太半。”
惨状如此，这个政权还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吗。又过了四年——
公元316年秋天，长安城大门轰然洞开，西晋匆匆消失在历史的血盆大口之中。华夏大地分崩离析，战乱阴云密布整个天空久久没有消散，人食人的惨剧还在持续。
202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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