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论阅读与书籍

在阅读时，他人的思考代替了我们的思考，我们不过是在重复他人的思考过程。这就像初习字时，学生总是照着老师的铅笔字迹摹写，阅读也同样如此，绝大部分的思考过程都是由别人完成的。

所以当我们从紧张的思考转入阅读时，会感到某种放松，事实上，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的脑袋不过是他人思想的游乐场。

因此，如果一个人几乎整天都手不释卷，偶有小憩，也只是在做一些不费脑的消遣，那么这个人便会逐渐丧失思考的能力，就像总是骑马的人，最后会忘记怎么走路一样。

很多学究就是这样，其实他们是读书读傻了，每有闲暇便持续忘我地阅读，这对心智的麻痹要甚于持续的体力劳动——体力劳动至少可以让人一边思考一边劳作。

正如弹簧在外力的持续作用下最终会失去弹性，我们的大脑，也会因为他人观点的持续侵入而失去弹性。就像摄入太多营养会撑坏我们的胃，搞垮整个身体一样，吸收太多精神养分也会阻塞我们的大脑。

因为读书越多，阅读在头脑中留下的就越少，思想则如反复书写的便笺一般，密密麻麻布满重叠的笔迹。

无暇思便无从学，如果只顾埋头苦读，对所读之物不加琢磨，那么所学也浅，最终也会淡忘。

事实上，精神养分好比身体营养，能被吸收者不足五分之一，余者则由蒸发、呼吸等方式消耗掉。

除此之外，付诸纸上的思想不过是行人在沙地上留下的足迹：我们看得见他走过的路，但要知道他在沿途看见了什么，必须用我们自己的眼睛。

文学恰如人生：无论在哪，都能遇见积习难改的乌合之众从四面八方涌来，玷污一切，如同夏季的苍蝇。不计其数的劣书，犹如文学作品里的杂草，抢夺着谷物的养分并使其窒息。他们耗尽了理应属于好书和崇高目标的公众的时间、财富与注意力，他们写作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牟取金钱或名气。

所以，劣书不仅百无一是，还作恶多端。现在的文学书籍，十有八九除了从公众的口袋里掏出几个铜子来外，再无其他目的，为了这个共同的目的，作者、出版商和评论家更是统一阵营，狼狈为奸。

我想说的是那些作家、雇佣文人及多产写手惯用的狡诈而邪恶的伎俩，唯利是图而赤裸裸的伎俩：他们全然不顾时代的高雅品位与真正的文化，如操控木偶一般牵引着读者，训练他们养成实时阅读最新同类出版物，以获得社交谈资的习惯。这正是那些曾颇有名气的小说家，如斯宾得勒、布尔瓦、欧仁·苏等，所创作的劣质小说服务的宗旨。

读者总是以仔细品读最新作品为己任，阅读那些为数众多的只为赚钱而作的，极其平庸的作者粗制滥造的作品，还有比这样的读者更悲惨的吗？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对各个时代以及各个国家的经典作品所知甚少。

文学报刊更是异常狡诈地掠夺了读者的时间，这些时间本该投入到真正优美的文学作品中，以增加人们的修养，而不是消磨在平庸之辈每日更新的粗鄙作品中。

因此，在阅读的艺术上，克制至为重要。阅读要有选择，不能因为一本书一时流行就随手拿来阅读，比如一些政治性或宗教性较强的手册、小说、诗歌之类，即便这样的书可能在当代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甚至还可能一版再版。

需谨记，为蠢人而作的书必定会有大量的受众，但我们必须珍惜时间，去阅读那些古往今来的国内外的伟大著作、那些站在人类之巅的人的著作，以及那些享有不朽声誉的人的著作，只有阅读这些书籍才能真正做到开卷有益。

坏书读得再少也嫌多，好书读得再多也嫌少，坏书是思想的毒药，会毁人心智。读好书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千万不要读坏书，因为人生短暂，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

在任何时代，都有两种并列发展但彼此却知之甚少的文学，一种真诚实在，另一种虚伪肤浅。

前者逐渐成为永恒的作品，是为科学或诗歌而生的人所推崇的作品，它认真而安静地走着自己的路，但极其缓慢，整个欧洲一个世纪也出不了十几部，而这样的作品却能够恒久流传。

后者却是以科学或诗歌为生的人所追随的作品，它们携着利益团伙的鼓噪与喧嚣飞速发展，用一年时间就向市场输出数千册作品。然而用不了几年，人们就会发问：这些作品去哪里了？它们来势汹汹的荣光又去哪里了？这就是所谓的昙花一现，而前者则是永恒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