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孟懿起床，洗漱，给自己泡了壶茶，边喝茶边准备早餐，再把读十二年级的女儿叫醒。
来加拿大多年以后，她已经形成了自己惯有的生物钟，根本就不需要闹钟。不管前一天晚上多晚睡，第二天一定能够准时起来去上班，连周末也不例外。所不同的就是，平时醒来必须马上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去上班，而周末可以赖在床上，或看看书，或用手机看看新闻，然后再起床，随便弄点吃的。有时干脆就等到中午吃早午餐了。
八点十分，她准时出发。从家里到药厂要四十分钟，因为不经过闹市区，走的都是外围的高速路，一般情况下不会堵车，也就是说不会迟到。但是，如果在冬天，她会提早二十分钟出发，因为冬天基本上都是下雪的日子，雪地里开车必须更加小心，不能太快，所以，多留出时间以备路上多花了些时间，这也是明智之举。
还是个大晴天。但多伦多的天气，即使在最热的夏天，也只是二十几度的温度，不冷不热，非常舒服。天空湛蓝湛蓝的，空中飘着朵朵白云。蓝的天是那么纯净，白的云是那么耀眼，让人觉得置身于这种环境当中，无异于仙境了。这在国内，是看不到的。即使在她出生的小县城西寅，一个污染还不是太严重的地方，也很少看到这样的蓝天。刚来加拿大的时候，孟懿觉得就冲着这蓝天白云，冲着这里生活的宁静，来这定居也值了。可是，年复一年过去，生活成了一种定式，免不了就生出一种单调来。
来多伦多十五年了。刚来时很艰苦，做过餐馆的洗碗工、制衣厂的缝衣工、工厂的包装工。不安定地做了几年，终于以自己学医的文凭在这家药厂找到一份药剂师的工作。虽然不象做医生那么体面和收入高，但好歹是口技术饭。因为工作上一直没有出过什么差错，所以还算稳定。孟懿已经在这家药厂工作整整十年了。
车子出了居住的小区，拐上公路。前面有个加油站，再过去是民居。拐过两个街区，车子就上了401高速公路。从这里一直往前开，四十分钟就到药厂了。
每天，除了周末，孟懿就在这条同样的路上走个来回。两边的风景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春天绿树发芽，夏天绿意葱葱，秋天秋草萧瑟，冬天白雪皑皑。孟懿经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在这条路上被无情地消耗着。然后就想，为什么自己是这样度过一辈子的？如果不是这样，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孟懿是曾经有过选择的。其实，她来加拿大定居，也是其中的一种选择。可是，那时候，她觉得这只能是唯一的选择。
那时候，孟懿只想带着女儿，逃离国内的一切，让过往的一切翻篇。
孟懿要翻篇的不是别的，是她丈夫邹育恩的出轨。
在孟懿的家乡西寅县，她是县医院的医生。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几年，积累了一定的经验。虽然离名医还差很远，但声誉也还可以。邹育恩则是县委宣传部的科长。虽然级别不高，但笔头还可以，深受上司的赏识。夫妻俩是中学同学，但他们的恋爱是各自上大学后才开始的。几年鸿雁传书，最后水到渠成，毕业后双双回到家乡。一个去了县医院，一个进了县委宣传部。
两人谈恋爱的时候，孟懿的父母是不太赞成的。但老人家并不是对邹育恩本人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他家是农村的，还有弟弟妹妹，怕夫妻俩以后经济上被邹育恩的家里人拖累。孟懿父母亲是中学老师，虽不是什么有家学渊源的书香门第，但好歹都是小知识分子。所以給女儿起的名字也很有文化，不普通，但是寓意美好。小时候，孟懿还嫌父母給她起的名字太复杂，不好写。和邹育恩好上时，她还开过玩笑，说他们俩连名字都很不般配。但是，事实证明，孟懿父母担心的事并没有成为他们最后分手的原因。
结婚后两人的日子本也过得不错。孟懿忙着治病救人，邹育恩忙着工作应酬，各忙各的，倒也相安无事。但是，这种平衡被女儿小妍的到来打破了。孟懿上班忙工作的事，下班忙孩子的事。而邹育恩还是一如既往地全身心投入到他的工作当中。虽然孟懿的父母就住在城里，孩子都放在外公外婆家。但孟懿一下班就往父母家跑，有时干脆就在那住下了。两人开始有了矛盾。孟懿怪邹育恩都不管孩子，不管这个家。而邹育恩却说孟懿不理解他，不支持他的工作。但是，吵架并不是他们走向决裂的根本原因。
孟懿是医生，那时候，也不知怎么搞的，病人一年比一年多。孟懿每五天就得值一次夜班。每到值班，她总是先把女儿安顿好，然后再去上班。
有一天，孟懿又要值班了。那天女儿有点感冒，她去值班前给女儿吃了药。当天晚上，孟懿刚要歇下就来了个急症病人。在处理病人的时候，她就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响。但忙着处理病人，她也没空接听。等到处理完急症，掏出手机一看，是母亲来电。这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半夜三更的，母亲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給?她。要不就是女儿有事，要不就是老爸有事。孟懿再也无心细想，马上給母亲回拨了过去。
“妈，是我。刚才在处理病人。什么事？”
“懿懿，是小妍。她突然发起高烧来，额头烫得厉害。我给她量了一下，都四十度了。你赶快回来一趟吧。”
孟懿一听，着急起来，马上跟一起值班的医生打了个招呼，说回去給女儿物理降温一下，再回来值班。
孟懿打了个车，往母亲家赶去。在路过一家歌厅时，孟懿无意中看到从歌厅出来的邹育恩。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女孩挽着邹育恩的胳膊，有说有笑地向停车场走去，样子非常亲热。孟懿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很理性地为邹育恩开脱。邹育恩经常接待应酬，出入这种地方也是正常的。再说，去唱歌自然不会一个人去，那个女孩，只是一起唱歌的客人也未可知。但这种说法无法解释为什么女孩挽着邹育恩的胳膊。孟懿最终还是忍不住給邹育恩挂了电话，问邹育恩在哪里。
邹育恩回答说他在家，都已经睡了。他问孟懿有什么事。这个谎言，当然就把孟懿为他找的理由給推翻了。
但是，女儿要紧。孟懿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只是告诉他女儿发高烧，她正赶回去看看女儿。邹育恩听了倒也着急，说他马上过来，如果需要，就一起送女儿去医院。
孟懿心里有了疙瘩，总觉得邹育恩那个谎撒得蹊跷。过了半个月，孟懿在没安排自己值班的时候也撒了个谎，说自己当天晚上要值班。她不动声色地照正常时间出门，假装去医院。在半夜，杀了个回马枪。这下，在家里把邹育恩和那个女孩逮个正着。
离婚终于不得不提到日程上来。没想到邹育恩不但不悔过，还义无反顾地要离婚。他觉得自从孩子出生后，孟懿只顾忙工作，忙孩子，根本不顾他的需要和感受。他说孟懿动不动就住在父母家，他需要时她也经常推诿拒绝，他都快被她变成太监了。好歹他才三十出头，这种日子他真的没法过下去了。
孟懿觉得邹育恩简直是太无耻了。就因为她把主要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就因为她不能满足他的性欲？就这些，也是他出轨的理由？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邹育恩不想要这个婚姻，她孟懿除了离婚，还有什么选择呢？
也就是在那时候，孟懿萌生了离开西寅的念头。那时候，加拿大的移民政策还比较宽松，夫妇两个，只要大学毕业，有一方又是加拿大政府规定的紧缺专业，就可以办理技术移民。但孟懿自己是学医的，不算可以移民的专业，于是根据中介公司的建议，找了个农林大学毕业的人搭档。说穿了就是假结婚，争取移民成功，然后再离婚。
孟懿一心要离开西寅，而且越远越好，她欣然接受这种方式。中介給她找的搭档不是西寅人，是另外一个县的，叫魏韦，农林大学毕业，正是加拿大政府规定的所谓的紧缺专业。魏韦也是离异，但没有孩子，如果和孟懿搭档，正好符合办技术移民的要求。虽然当中学老师的父母劝孟懿慎重考虑，不要太轻率，但孟懿决心已定，非常坚决。这样，孟懿和魏韦办理了结婚。但只是名义上，两人还是各过各的日子。一年以后，她和魏韦连同三岁多的女儿顺利来到了加拿大。
离婚的时候，房子留给了邹育恩。邹育恩也算讲理，按照当地市面价格，給了孟懿十万块钱。登陆以后，孟懿和魏韦租住中国人的房子，当然是各住各的。但毕竟是搭档，吃饭就在一块搭伙了。但孟懿却发现魏韦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男人。因为是假结婚，在出国之前他们也没有在一块过过日子，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现在到了加拿大，虽然没有在过实际上的夫妻生活，但好歹是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吃饭是一块搭伙，魏韦的毛病也就凸显了出来。那段日子，因为孩子小，孟懿没有去工作，只是在家照顾孩子，花销就靠从家里带来的那笔钱。魏韦找了份工厂的活，天天去上班。晚上回来在孟懿这搭伙吃饭。孟懿发现魏韦不但觉得吃现成的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在伙食费问题上很认真，一点亏都不肯吃。这让孟懿觉得很不爽。她暗自庆幸自己跟魏韦是假结婚，否则摊上这么个男人，这辈子日子都不会好过。
于是，来加拿大半年以后，她向魏韦提出按照原来的约定去办理离婚。可是，魏韦每次都以各种借口推托。几次以后，孟懿终于意识到魏韦根本不想跟她办理离婚手续。
魏韦其实有自己的想法。没错，他和孟懿是假结婚过来的，大家各取所需，说不好听就是互相利用。来到加拿大以后，在工厂打工的魏韦发现，在加拿大讨生活也没那么容易。他每天坐公交车去上班，干了一天，回到住处已经七点钟了。这时候，孟懿的晚饭当然已经做好，他一回来就有饭吃，而且，这种生活让他还是有了点家的感觉。自离婚以后，他就没再结婚，每天是去父母家吃的饭。但父母家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每天还得听老人家的唠叨。但在这里，他感觉很舒服，孟懿人不错，做饭手艺也不错。再说，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加拿大，他就没几个认识的人。他很不想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太孤单，太寂寞。从实际情况考虑，他是打心眼里想跟孟懿成为真正的一家子。
当魏韦实在无法再找借口拖延时，他向孟懿道出了真实想法。孟懿听了，简直觉得是天方夜谭。因为本来就是为了移民才凑在一起，所以只要符合移民条件，就答应合作了，孟懿从来没考虑过这个男人是否适合自己。第一次看到魏韦，她就感觉魏韦就是个凤凰男。后来一起过来加拿大，还有一起搭伙吃饭的这段日子，更让她觉得魏韦的很多观念跟自己的太不一样。虽然她孟懿也不是出生在大城市的公主，但好歹父母是老师。她很看不惯魏韦对钱的斤斤计较。每个月算伙食费和其他花费，魏韦都算得很认真。因为他们是以一家子名义租的房子，所以，除了伙食，象电费之类的花销也是合起来付的。魏韦经常为了节省开支，要孟懿这样那样的。比如，随手关灯。比如，煮第一道菜和第二道菜之间一定要关掉炉子，以防浪费电。孟懿觉得，自己已经不是那种大手大脚花钱的主，没想到还有这么计较的。魏韦对她的要求，她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忍了，不跟他去吵架。她觉得，反正只是临时搭伙，等办完手续分道扬镳，管他怎么小气，跟她都没有关系了。
所以，当魏韦提出两个人就这么过下去时，孟懿简直要当场发飙。但她还是拼命抑制了对魏韦的厌恶，很坚决地说，这是不可能的。魏韦于是耍赖，坚决不肯离婚。
孟懿简直要疯了，没见过这么不讲信用的男人。邹育恩虽然混蛋，但他敢做敢当，在财产分割上也还算比较男人。可魏韦呢？居然不讲信用，要把他们因为利益驱动的假结婚变成真正的婚姻。孟懿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人呢？
多次沟通未果之后，孟懿放出了狠话。如果魏韦还不同意离婚，她就直接去移民局自首，说自己是假结婚过来的，让移民局直接取消他们的移民资格，大不了回国再做别的打算。
这一招果然奏效。魏韦毕业后就在他们那个县的造漆厂工作。工厂不景气，收入也不高。第一次离婚已经让他倾家荡产了。这次来加的中介费用还是东挪西借借来的。来了，再难，他也要撑下去，毕竟这里就算打工，也比国内强。如果就这么回去了，不是脸面全无了吗？再说，才来半年，连站住脚都还算不上，他根本还没攒上几个钱。
终于办了离婚手续，孟懿松了一口气。好了，自己努力了一年多，终于来到另一个国度，开始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一点概念都没有。来的这段时间，除了照顾孩子，她也就是在家給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的魏韦做饭了。既然现在离婚了，自己就得有自己的打算，否则还怎么在这个国度立足，怎么在这个国度生存？孟懿已经弄清楚，虽然自己在国内是医生，但在加拿大，没有加拿大的医生执照，自己根本当不了医生。不能当医生又能做什么呢？再说，孩子还这么小，她除了照顾孩子又能干什么呢？
孟懿是个坚决而果敢的人。这从她和邹育恩斩钉截铁的离婚就可看得出来。和魏韦办了手续以后，她回了趟国，把孩子送回来委托給母亲照顾，自己再只身返回加拿大，接下来，她做过洗碗工，制衣厂的缝衣工，还有工厂的包装工，直到找到这份药厂的工作，才算真正稳定下来。
这以后，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再婚的事。但是，在多伦多，一则中国人少，二则自己有了个女儿，孟懿接受不了当别人孩子的后妈，一直也就没碰上合适的人。
虽然中国人少，但不是没有。孟懿来多伦多以后，也结识了几个家庭，有了些朋友。这里的生活很清静，但也比较单调。这种情况下，很多华人都信了主。有些是确实感受到主的伟大，觉得自己这只迷途的羔羊应该回到主的身边去。有的则是因为生活太过寂寞，借参加教会的活动来让自己的生活充实一点。孟懿也曾经去参加过教堂的活动。但是，从小在国内受过的教育，再加上学的是医学，她实在无法去相信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凭心去感觉的上帝。去了几次以后，她放弃了，觉得宁愿在家看看书来得实在。
时间过得好快啊！孩子小妍是上小学时接过来的。如今小妍都读十二年级了，马上要上大学了，而她也一晃就在这家药厂工作了十年了。
孟懿在401高速路上匀速驾驶着。还是一如既往的晴天，一如既往的蓝天白云，一如既往的纯净，也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孟懿觉得，她的生命旅程就体现在这里程数上。每在这条路上开过一次，她的生命也就减去了一天。而这么多年过去，孟懿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也消磨殆尽。偶尔，她还会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梦想。她要当个外科名医，为病人减轻痛苦，延长寿命。那时候，每次手术成功，都会給她带来莫大的成就感。而听着病人和家属一连串的道谢声，她就觉得自己的职业无上光荣。但是，邹育恩的出轨断了她当名医的美梦。而怀着某种憧憬来到加拿大，最终却只能当个药厂的药剂师。她也曾经后悔过，不该一气之下离开自己心爱的工作岗位，离开自己的梦想可能实现的地方。但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孟懿想起有一次和朋友谈起似乎很高深的人生意义的问题，有的说不就是吃为了活，活为了吃吗？有的说就像佛教所说，就是来这世上受苦的。但有一个朋友说的孟懿比较认同，而且特别有哲理：活着，就是为了走完从生到死的距离。
是呀，活着就是为了走完从生到死的距离。不管以什么方式，这目的地都是一样的。想到这里，孟懿舒了口气：是呀，怎么过不都是过一辈子？
孟懿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那种微笑，有点象蒙娜丽莎的微笑。
李美华，笔名忆泠，福建连城人。厦门大学外文学院教授。美国哈佛大学、伊利诺大学和英国剑桥大学访问学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专著《英国生态文学》、《琼·狄第恩作品中新新闻主义、女权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多角度展现》、译著《飘》（译林版）、《德黑兰的屋顶》、《动物农庄》（上海文艺版）、诗集《忆泠自选集——水声泠泠》、《雪落无痕》、散文集《抒情的岁月——哈佛访学散记》、《邂逅流年》及小说《永远没多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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