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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年前发生在山西武乡的那件惊“天”旧案


文/刘斌

 

故事发生在清朝乾隆四十三年,即公元1778年,距今已逾二百三十年矣。

    

乾隆四十二年,深秋,庄稼地里散落着收秋后的秸秆,山野曾经繁茂的树木和郁郁葱葱的灌木杂草已显凋零,天气日渐寒冷了起来。武乡县东部苏峪村李家,天刚朦朦亮,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拍打门扇、咿呀的开门声,隐约的哭声惊醒了这个宁静的小山村,披衣出院的田老汉抬眼望着李家那宅院,微弱的油灯光亮和影绰绰进出的人影,第一反应是李家老爷子不在了。

    

李家老爷子叫李范,字畴九,举人出身,家道殷实,乐善好施,虽未做过大官,却是乡绅一方。地方上每每有啥事,百姓都愿找他商量,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闹纠纷,经他一开导,两方即刻握手言和。就是词讼官司,老太爷也会通融县府,说理讨好,总不想让百姓破财吃亏。尤其是其子秀才李抡元,颇有乃父之风,乐为乡亲办事,刚正不阿,看不惯县吏包揽词讼,欺压百姓之事,几度为百姓据理公堂,搞得县衙里的几个文友都灰头土脸的,很丢面子。

    

确实是李家老爷子黎明前驾鹤西归,一阵忙乱后,总算给老爷子穿戴妥贴。


大户人家,遇有丧事,免不了择日议礼,报丧开吊。只是阴阳先生有言,今年不宜理丧,算来算去,来年二月初六理丧为宜。李家只好寻吉地将老爷子棺材厝置起来。


冬日闲暇,李抡元琢磨着老爷子一辈子清明、贤厚乡里,总得好好给他老人家竖块碑,拟一篇墓志铭,不枉老人家好人一生,也彰显儿女们的孝心。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此人便是学友,辽州人王尔扬,俩人曾就读县学,并都是老爷子门下的高足。只王尔扬不似李抡元般性情刚烈,遇事总是三思而行,办事温文尔雅,极通文墨,文章漂亮,方圆百里,颇负盛名,李抡元非常敬重这位兄长。于是便瞩老仆人田旺亲往辽州,请这位仁兄。

    

每天早晨,王尔扬都起得早,自从灵石县役满回来在家赋闲,清晨早起或读书,或打拳舞剑,或山野散步,倒也其乐融融。

    

快晌午时分,王尔扬放下手中的书,出书房刚要伸懒腰,只见李家的仆人田旺满头热气进了院门,二话不说扑头就脆,王尔扬马上意识到李家出了大事,莫非老爷子有事?仲夏去往沁州讲学会友,途经苏峪村,专门到李府看望老先生,得知老先生有些吃不得饭,比以前消瘦了许多,但还精神矍铄,毕竟快70的人了,没有想到竟如此快地就走了。

    

王尔扬怔怔地站在那里,田旺的哭说一句也没有听进耳中,脑子努力在搜索着什么,但无论他怎样努力,仍然是一片空白,两眼流下的泪水滴在了长衫和鞋子上,不是娘子推他一把,他怕是一时还醒不过来。

    

王夫人急急给丈夫收拾一番,王尔扬便和田旺奔往武乡苏峪。

 

第二天上午,王尔扬来到苏峪,一进李府就跌跌撞撞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管家、仆人赶紧迎上搀扶,李抡元陪着,来到灵堂前,燃起三柱香,磕三个头。李抡元掉过身来向吊唁的老友也磕了头,表示感谢。


让进偏房,仆人倒茶,李抡元把老爷子不在了的情况大致诉说一遍。转一下话题,李抡元说:“阴阳先生说了,今年不宜理丧,咱家那坟动不得土,只好将老爷子灵柩暂时厝存在村后,明年二月初六归葬。只是我想给老爷子好好作一篇墓志铭,王兄依你文采,此番就不要客气了,墓碑文请你拟就好了”。


“书丹之事,妹夫赵扩也是你朋友,回头我找人去显王村把他叫来,也就十来里路。玉工洪水镇上老马就很有名气,让他慢慢雕刻,好歹时间还充裕,回头我慢慢办,其它诸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午饭后,王尔扬怎样也睡不着这午觉,披衣站在窗前,老爷子的教诲历历在目。他操起了笔,写下了“皇考大人李讳范之墓”九个字,然后另起一行,略加思索,写起了碑文:


“先严李讳范,字畴九,国朝乾隆元年入县馆,岁次县学童试秀才,乾隆三年乡试中举,……。”


写毕,落上了撰写书丹玉工的名字:

    

撰文辽州举人王尔扬

    

书丹本县举人赵扩

    

玉工马建文


第二天,王尔扬到村后祭拜了李范的厝坟,告别回辽州按下不表。


这里李抡元打发家人去显王村唤赵扩,又派人告玉工老马定碑的式样、尺寸,选碑石,意欲在年前将诸事办妥,省得大正月天大家都忙着年欢,人手不济。不期家人回报,赵扩已赴京就试礼闱,一时半载回不来,李抡元只好请同学李中敏代笔书丹之事。这诸生李中敏写得一笔好字,邑人皆知,和李抡元私交甚笃。


转眼已是来年二月初六,李家排排场场地办了老爷子的丧事,比葬散迄,小山村又归于往日的宁静。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皇考”二字,惹出了一场通天的大祸!


李家有私塾名信诚斋,距家宅里把地,四月十二日午后,李抡元正与堂弟李调元闲谈,忽然有数名胥隶闯了进来,拿着公文拘捕李抡元,问其为何,不答,李抡元要求回家换换衣服,亦不答应,几个隶卒匆匆将李抡元推拥马上,奔县城而去。


李调元见事出意外,急回家牵牲口,连夜骑行七十里进达县城。闻说李抡元已关入大牢,往县狱探视不许见,出来大街上,见人们三五成群都在窃窃私语,问了几个人,都闭嘴不答散开了。见此情景,李调元急得不得了,情急之中,来到一朋友家。朋友关大门、闭户门,悄悄告他:“你还不知道吧?老爷子墓志铭上有‘皇考’二字,干犯禁忌,县上已上奏朝廷了。”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李调元问道。朋友说:“弄不清,据说是教谕和某诸生所为。老弟呀,这等事多有不测,你还是躲躲吧,不要自投罗网。”


第二天一早,李调元急急回到家里,告诉家人,千万不要贿赂官府,以免更生疑窦,现在看来,身家性命都难保,用钱有何用?如果不是啥事,案件已通达朝廷,谅他们也不敢胡来。


李调元则带些柴米躲到信诚斋暂避风头,静观其变。


原来情况是这样的,本县教谕王廷诏一直对李家不满意,县学诸生李风和同李抡元是一个村人,但并不同宗,俩人宿衔积怨。李范归葬后某日,李风和闲来无事,溜达到李家坟上。酸秀才嘛,自然要看碑文,当看到 “ 皇考大人李讳范之墓 ”九个大字,李风和吃惊不小,这小子也就一秀才,难说是饱读诗书,一时只知皇字了得,并不知“皇考”二字来历。回到家里,墓碑上的字不断地在眼前跳动,“皇”字太扎眼了,这皇字岂是他李家可用的?李抡元这小子也忒狂了些,平时不把我弟兄们放在眼里,这墓志铭上也敢僭越,碾转反侧一夜未眠。


回到县学馆,李风和关门闭窗,写就了一封检举信,谓李家碑文“考”字上擅用“皇”字,干犯禁忌,实属大逆不道。随即跑到老师王廷诏处。


延诏说:“李抡元这小子平时目中无人,一个乡绅岂能用皇字,目无朝廷,大逆不道,简直胆大妄为!这可不是小事,我们赶紧向县老爷报知此事”李风和说:“事不宜迟啊,要让别人占了先,我俩落个知情不报会倒霉的。”

   

县衙就在县学馆前。县令江廷泰默默地听着他俩的述说,心中犹如塞进了一团乱麻。他是江苏江都人,进士出身,到这穷乡僻壤的武乡当知县尚不足两年,听了后心里老大不高兴。地方不出事是他最大的心愿,再平安两年找机会离开这穷地方了,没想到这俩酸货竟然报来此等事情,真真是找麻烦。

   

掩是掩不住的,国朝对此类文字忤逆事件视同叛逆,处理非常之可怕。顺治、康熙、雍正一朝比一朝厉害。江廷泰脑子里浮现出往事。

   

当年翰林院庶吉士徐骏,是康熙朝刑部尚书徐乾学的儿子,也是顾炎武的甥孙。雍正八年,徐骏在奏章里,把“陛下”的“陛”字错写成“狴”字,雍正见了,马上把徐骏革职。后来再派人一查,在徐骏的诗集里找出了这等诗句“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于是雍正认为这是存心诽谤,照大不敬律斩立决。

    

也是雍正年间,查慎行的弟弟查嗣庭去江西做考试官,他出了一道作文题 “维民所止”,源出《诗经·商颂·玄鸟》。原文是“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大意是说,国家广阔土地,都是百姓所栖息、居住的,有爱民之意。这个题目完全合乎儒家的规范,雍正看了考题后,觉得“ 维止”两字是“雍正”两字去了头,这岂不是要杀自己的头吗? 这一下不得了,雍正下令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查嗣庭受到残酷折磨,死于狱中,这还不算,连尸身都不得安宁,受到戮尸之辱。查嗣庭的儿子也惨死狱中,族人遭到流放,浙江全省士人六年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查慎行也受到牵连,奉旨带领全家进京投狱。

    

当朝乾隆帝更甚,因文字得祸者比比皆是。就在前年七月,紧邻的泽州府高平县米山镇役满吏员严譄,年四十五岁,前充都察院山东道书吏,是个从九品的小官。因候选待在家中无聊,又跑到京城,在崇文门外万春杂货号,代人写帐营生。

   

此货性情乖张,妄图扬名立万,凭道听途说,拟就一折子,言有贪官作福谋利害民事;议立正宫及宫闱事。并欲投折四阿哥。

    

乾隆皇帝一看龙颜大怒,谕无端枉告内外臣工,率请议立正宫,妄言宫闱之事,并欲启告四阿哥,离间父子,实为乱民之尤,罪大恶极,着交九卿、三法司会同严审。

    

九卿、三法司不敢含糊,定计濡缓折磨,使之备尝痛苦。然后拧耳、长跪、打板、拶指由渐敲击,复又加以严夹。可怜这高平老乡备受折磨,竟吐不出一个有用字来,实际上他一小吏,能知道几许?全是风闻!

    

乾隆皇帝认为此货狡詭,要处以凌迟,办案官吏看这实在是个傻货,拟了个斩立决,保了个全尸。可怜这小吏一念之差,上折子拍马屁拍到了马蛋上,竟丢了性命。

    

这些年来文苑中处处说话写字办事提着小心,有那邀功邀赏的小人,不时打些小报告,挟嫌报复,朝廷一体以叛逆论罪,竟成就了小人奸人。更有甚者,即使是精神病人,因文字不慎构成罪案的也严惩不贷, 害得大家都噤若寒蝉 。

    

想到此,江廷泰脊背油然一股凉气。懦懦地说:“你们俩先请回,待我静静考虑一下,千万不要对外声张。”

    

第二天一早,江廷泰告门子说:“请王教谕来。”


俩人屏退左右,分析半天,决定先派两个生员悄悄地将墓碑文拓印下来,抓住罪证,向省府报告。江廷泰说“这事还烦你代咱俩拟个东西递报巡抚大人,抓捕人的事回头我来安排。” 于是才有了上边的那一幕。

 

武乡县的公文很快就到了省城,巡抚巴延三一边看一边骂,“想造反啊!看我怎样收拾你们。”

    

“来人,将司道员都给我叫来!”老巴捋了捋两只袖子,干巴巴的脸似皮笑肉不笑。今天算逮着了,他要大干一番,为吾皇尽力。

    

巴延三,乾隆三十八年一月由陕西巡抚兼署理山西巡抚,十一月又改任湖南巡抚,仍署理山西巡抚,四十一年七月,不再担任湖南巡抚,改成专任山西巡抚。

    

此公是个狠货。省城晋祠曾有一酒楼曰“鲈香馆”,所烹驴肉十分香美,来饮者日以千计,盖因生剐活驴。巴延三来山西任巡抚后,闻其事,遂命地方官查拿,从业者十余人,均送按司治其狱,引谋财害命例将首者论斩,其余俱边远充军,勒石永禁。

    

老巴兴奋地布置拿人,并让文案着实写了一篇奏折,兹录于下:

   

“ 山西巡抚臣觉罗巴延三跪奏,为奏闻事。

    

本月初四日接据武乡县知县江廷泰、教谕王廷诏禀称,访得县属生员李抡元之父李范物故,所刻墓志内于考字上擅用‘皇’字,实属悖逆,系辽州举人原任灵石县训导王尔扬所作,该县举人赵扩所书。现将李抡元密拿监禁,一面关提王尔扬到案质讯,其赵扩现在赴部会试等因到臣。

    

臣阅之不胜惊骇愤恨,当即与司道等公同看视,李抡元等胆敢于考字上擅用‘皇’字,刻于墓志铭内,实属悖逆不法,难保其家不另有收藏不法字迹。臣查李抡元、赵扩二犯均籍隶武乡县,即面谕臬司李承邺立刻启程驰赴李抡元、赵扩等家逐细搜查有无悖逆字迹,并令冀宁道胡绍南星赴辽州王尔扬家严行搜查,即将该犯等委员小心押解来省,臣率同司道严审定拟另行具奏外,至赵扩身为举人,非乡愚不解文义者可比,乃见有悖逆字样公然代为书写,自应讯究治罪,但该犯现因会试进京,是否尚在京中难以悬定,臣即飞咨顺天府查明武乡县会试举人赵扩如尚在京城,即行拿解晋省以凭质讯,犹恐该犯业已出京,一面飞咨直隶总督一体查拿,并行经由晋省之地方官加意严缉,仍饬武乡县江廷泰选差妥干捕役带同认识该犯之保邻迎往直隶一带沿途访拿,务期必获以便严审究拟。

    

所有委查缘由理合先行具奏,并将碑摹粘签恭呈御览,伏乞皇上睿鉴。谨奏。”


奏折飞抵京城,由军机处递了上去。

 

按下乾隆皇帝看奏折之事不表,返回来说说山西这边的事。

    

遵照巡抚大人巴延三的指示,山西省府这边派出两路人马,一路由臬司李承邺率领,立刻启程驰赴武乡李抡元、赵扩家,抓人并逐细搜查有无悖逆字迹;另一路由冀宁道胡绍南率领星赴辽州王尔扬家严行搜查。


这臬司也称按法使,是负责一省的司法官员,也有上折子的权力,所以临行前李承邺也给乾隆帝上了个奏折,表示“ ……除俟搜查明确有无悖逆字迹另行具奏外,所有臣前赴查办缘由理合恭折奏闻,伏乞皇上睿鉴,谨奏。 ”说是公事公办,及时报告才对,实际上是臭表功,让皇帝看看他多卖力。


各路人马,分赴各县,一时驿道上飞马羽檄交驰急如星火,官兵往来频繁,相关州县都行动了起来,大有出了反叛,如临大敌,行将殄灭一方之势。


单表事发地苏峪村,看到连日来官兵凶悍往来,百姓们人心惶惶,赶紧备些干粮,扶老携幼逃入山中,就像历朝历代兵荒马乱年代躲反一样。可怜一些老弱病残不能行动者,偷偷藏在家中,几日不敢生火做饭。李家童仆雇工都各自归家散去或投亲靠友走了,胆大的亲戚深夜偷偷地来问询一下即走,山村竟是死寂一般。

      

沁州太守喜崇福知上司要亲临现场,遂率领跟班急急赶往苏峪村,行至洪水镇天已大黑,此去苏峪村尚有二里许,昏黑不能行走,欲敲门借灯,无奈镇上店铺都悄无声息没人应答。忽一人黑暗中闪出,忙叫乡保唤来,谁知此人昏昏然踉跄而过,竟不理睬,太守大怒,一个耳光打去,其人抱头鼠窜。小心摸到苏峪村,天已微明,赶紧贴封条,抄录田产,收检书籍。忙了一上午,臬司大人也到了,忙陪大人内外审视一番,即行前往坟上,路途崎岖轿不能坐轿,只好骑马而上,臬司环顾坟茔四周,一片杂草丛生,墓碑为鳖驮碑,倒也平常,被拓印墓碑的墨迹犹新。他仔细阅看了碑文,文笔流畅,字迹极佳,沉思良久,下令回村。回来后对左右说:“此特衣食粗足,儒素之家耳,何至是?”无人敢应答。

      

李抡元母亲安氏和小孙孙匍匐哀求,臬司大人曰:“事已上闻,无可为力,此中吉凶,惟视汝家福命耳。”


县令将所涉事主都逮捕入狱,查得墓志铭为李中敏代书,派人即行捉拿,李中敏刚巧从外县教书回来,闻知此事,见全城紧张气氛凝重,大白天四城门禁闭,知在劫难逃,对不让他出门的朋友说:“死生命也,逃匿岂能免乎?”遂自首。王尔扬也已从辽州押解至武乡大狱。


可怜王尔扬、李抡元和李中敏的三位夫人突遭飞来横祸,丈夫突然间就成了钦定囚犯,终日以泪洗面,好端端一个家似天塌地陷一般。


诸钦犯皆齐集于武乡县,遵照巡抚大人“ 即将该犯等委员小心押解来省 ”的指示。四月十七日,由臬司以下州县及巡捕押监诸人解送起程。铁锁锒铛,囚车就道,数百人持械护卫,如临大敌。王尔扬、李抡元和李中敏被押解着从县城出发,过段村、故城、权店上了潞安府通往太原的官道。春寒料峭,解押公差小心周环于囚车四围,白天鞍马劳顿,夜晚宿于邮亭,饮食不时,一天下来,辛苦异常,遂迁恨于首告李风和。晚上又怕钦犯遁亡,担不起干系,将三名囚犯吊在梁上,可怜三位书生,哪里受过此罪,直恨生不如死。


沿途满眼的黄土和石山,冒着干燥的青烟,四围狱吏挾着咿呀作响的囚车,马蹄和行人荡起了尘土,随着尚在挣扎不想离去的北风,刮向了蓬头垢面的三位钦犯。已是迤逦而行三日,王尔扬早已欲哭无泪,他闭目沉思,“皇考”二字根本就不是悖逆之词,现在和谁去说,和谁能说得清呢?无端舞文弄墨竟致玷污了老先生,还让抡元、中敏老弟陪上了性命,这是什么世道!都怨你啊王尔扬,徒在官场还混了二十多年,难道你不知满人之心吗?笨!笨!笨!


李抡元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天空,干瘪的嘴唇微微张着,没有一丝气力。一路上只他不吃不睡。他没有怨天尤人,想来以尔扬哥的学问是不会有差池的,这一个皇字真是平民百姓用不得的?象那明黄色样!这家国是谁的家?谁的国?也罢,只是连累了老哥王尔扬和小弟李中敏,就随他们一死,此生足矣。


李中敏心如刀绞,代人一书竟至飞来横祸,钦案啊,此番必死无疑。我一介书生,辛苦读书教书,尚未有啥功名,原想着还要勤奋读书,为朝廷出把力,谁知倒要死在朝廷的刀下,真正可笑。只可惜家里的老母和娇妻,也不知她们怎样,该是要气死了。想到这,李中敏牙关紧咬,嘴唇上又增添了一道血痕。

    

一阵颠簸,囚车陷在了乱石河滩,王尔扬睁开眼睛,看见一股涓涓细流从囚车下流过,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从此走过,又有多少人在此驻足。他想到了元好问,那个金代著名诗人,他来过这里,还写了诗,还有心想那诗!王尔扬心中掠过了揪心的阵痛:

    风里秋蓬不自由,

    一生几度过隆州。

    无情团柏关前水,

    流尽朱颜到白头。

    

“快过来推一下,他娘×,都快死逑呀,还不想走,”牢头用武乡话,粗野地叫来两个狱卒,然后照那毛驴狠狠抽了一鞭,囚车又上到了驿路。

    

王尔扬抬头往前方看去,他知道眼看就要到徐沟了,再往前100多里就到太原了,我的生命就要在那里结束。

    

想到这,王尔扬又闭上了眼睛,心中反而淡定了。

    

徐沟是驿道上的大站,进得北门已是晌午时分,众人息歇打尖,好不累人啊。俄顷传来,圣旨已到,臬司忙催促摆香案接旨,听候宣读。众人皆就地跪下,面面相觑,面如土色,等候那开刀问斩的皇旨,王尔扬脸已失去人色,微微睁开了暗淡无光的眼睛,李抡元和李中敏则昏死了过去。只听差官高声朗曰:“‘皇考’之字见于《礼经》,屈原《离骚》及欧阳修《泷冈阡表》俱曾用之,在臣子尊君敬上之义固应回避,但迂腐无知,泥于用古,不得谓之叛逆。此事竟可无庸查办,钦此。”


差官读罢开,众人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江县令有些见识,“谢皇恩,快磕头,磕头!”众人才反应过来,就地磕头。然后打开囚笼,将王尔扬、李抡元和李中敏三人抬出,仨人依然是瘫软在地,不省人事。


这天是乾隆四十三年四月二十日。

 

清朝的文字狱在历史上是登峰造极的,有记载的顺治帝兴文字狱七次,康熙帝兴文字狱十二次,雍正帝兴文字狱十七次,乾隆帝兴文字狱一百三十多次。按照鲁迅先生的说法,“文苑中实在没有不被蹂躏的处所了”。甚至连精神病人,因文字不慎构成罪案的也严惩不贷,所以“ 王尔扬撰李范墓志称皇考案 ”,从穷乡僻壤的武乡县苏峪村,一直折腾到天王老子那里,其来如云垂海立,其止似云消雾散,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实属意外,没人相信。

    

民间传说,因李中敏的书法不凡,朝廷重其笔力才华,才赦了这伙人,此说竟无从考证。

 

后记

    

原来军机处递上奏折后,乾隆皇帝就有了谕旨,那年四月初八日,军机处取回朱批,原文如下:

    

“据巴延三等奏访获举人王尔扬所作李范墓志铭于‘考’字上擅用‘皇’字,实属悖逆,现派李承邺等驰赴各犯家内逐细搜查,即将该犯等押解来省严审定拟等语。此系迂儒用古,并非叛逆,已于折内批示矣。‘皇考’之字见于《礼经》,屈原《离骚》及欧阳修《泷冈阡表》俱曾用之,在臣子尊君敬上之义固应回避,但迂腐无知,泥于用古,不得谓之叛逆。至赵扩代为书写,厥咎更轻,若本科会试中式亦不过于榜上扣除,今既未经取中,下科仍可令其会试,其李抡元更无论矣。朕理事务得其平,如王锡侯之实系叛逆,断不肯稍为宽纵,若此事并非叛逆,亦不肯漫无区别,率予严惩,此事竟可无庸查办,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看这篇御批,似乎乾隆皇帝很是说理持平,实际上,在他手上有记载的一百三十多起文字狱案,哪一件都不得其平,哪一件不是他率性所为。个中缘由考证起来实繁,但都脱不了维护其统治这个根本宗旨,此案亦然。


巴延三是很想表现来着,象剐驴一样剐人才是他和他主子的统治之道,可惜这回他却被闪了一下,如坠五里雾中,弄了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尴尬局面,当时交通通讯很不方便,抓捕人及将犯人押解省城严审定拟的指示已在实施中。

   

巴延三赶紧拟了奏折上报,并派人拦截囚车放人。这篇奏折是四月十三日写得,原文如下:

    

“山西巡抚臣觉罗巴延三跪奏,为钦遵圣谕办理恭折具奏事。

    

窃照本月初四日臣因武乡县禀称该县生员李抡元之父李范墓志内有错用字样,当即饬委臬司李承邺、冀宁道胡绍南分赴各该犯家搜查有无不法字迹,经臣具奏,今于十二日臣赍折人回接奉朱批:此系迂儒用古,非叛逆也,已有旨了,钦此。又奉上谕:据巴延三等奏访举人王尔扬所作李范墓志铭云云,钦此。并于是日据臬司李承邺、冀宁道胡绍南各禀称,亲赴李抡元、赵扩及王尔扬家逐细搜查均无悖逆不法字迹各等情到臣。

    

臣伏思李抡元等家既经查明并无不法字迹,诚如圣谕实系迂腐无知泥于用古,不得谓之叛逆,臣即钦遵谕旨,饬令臬司转饬将李抡元等俱行释放,仍敬谨将现奉上谕明白宣示,俾晋省士民咸知我皇上大公至正,事期平允,务宜激发天良,互相惩劝,不致拘泥经义,援引错误,以昭敬谨。

    

所有臣遵旨办理缘由理合恭折具奏,伏乞皇上睿鉴。谨奏。”

    

这回老巴可是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改“ 李抡元等胆敢于‘考’字上擅用‘皇’字,刻于墓志铭内,实属悖逆不法 ”的“现行反革命”定性,软绵绵地称“墓志内有错用字样 ”,真正的变色龙一个。

    

这件事我觉得乾隆皇帝也感到败兴,真要硬办王尔扬的罪,怕是天下文人要笑掉大牙,真就成了 “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了。所以,乾隆皇帝多少有些恼怒这巴延三,对这一奏折批下了这样一句:“览,彼既迂腐,而汝之不读书及幕宾之不晓事又可知矣。”


这句话很重,老巴是满员,乾隆自是恨铁不成钢之意,换个汉员,这官恐怕就当不成了。


县令江廷泰和教谕王廷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事后上边找了个茬,将二人罢黜。


赵扩后来任山东荣城县县令,李调元任贵州龙泉县县尉。

 

 

 

                 脱稿于2015年12月14日

               修改于2017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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