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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加布里埃尔·鲁瓦【加拿大】:暴风雪

加布里埃尔·鲁瓦(1909-1983),加拿大女作家,曾获费米娜文学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转手的幸福》等。

《暴风雪》选自作者具有自传性质的中短篇小说集《德尚博街》,讲述一群孩子冒着暴风雪乘窝棚车去朋友家过节,在漫天大雪中迷了路,最后竟莫明其妙地摸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这一路虽然艰难而且荒唐,却载满了作者美好的童年回忆。

暴风雪

冬天节前,在马尼托巴我叔父的农庄里,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在冬日夜晚阴惨的月光下能安然入睡吗?夜里要醒无数次,竖起耳朵听房顶上的风声,是否起风了?风声是否暴烈?过一会儿,把羊毛毯拉到下巴颏,又睡着了。

过节那一天清晨,我们起床时发现夜里下的雪已与大地联结成一片,就像一只安静的胖猫,爪子放在手笼里,就地睡着了。一点阳光就使这只昏睡的猫的千百只眼睛闪烁不停。堂姊丽塔,堂兄菲利浦、亚德里安以及在他们家度假的我,我们都认为这样的天气并不能阻挡我们到我堂兄弟的朋友盖兰家赴约。周围的年轻人都去的。我虽然不认识盖兰家的人,但他们肯定是一些可亲近的人!……我可是准备好了,我会喜欢他们的,这些我还不认识的陌生人,路途再艰险我们也得赴约。

我们决定下午四点出发,路上要花两个小时,我们得在晚饭前赶到那里。至于归途,这可不用问,当然得到第二天清晨迎着凛冽的寒风回家,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出发上路。我们堂兄妹手拉着手,在屋子里大喊大叫,又唱又跳,我可怜的婶婶正生着病,她要求我们克制一点,不要过分高兴,至少不要这么闹。

下午不到两点钟天就暗下来了。从小树林中我叔叔尼古拉的住房往外看,除了靠近廊檐栽的几棵山杨树外,什么也看不见。起初,山杨树的枝权黑黝黝的,在微弱的日光中还能分辨,慢慢地,它们就被浓雾一样的日光吞没了,接着树干也给吞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我们以为我们的住房不是在树林中,而是在一个随便什么地方,在陌生的土地上,或许在山上,显得那么孤立无援!……雪开始从地面延伸,扩展,它开始飞舞,旋转上升,填满整个空间。菲利浦笑着说,他熟悉去盖兰家的路,这样的风雪还不足以阻挡他驾车带我们前往。

接下来的问题是乘什么车去。叔叔家里冬季旅行的交通工具有好几种:那辆两侧围有镶云母片小窗的帆布老福特车,不过这车很少用,因为那时还没有扫雪机为之开道,其次是多座位的长雪橇,还有一种很小的雪橇“克特”,克特车座很低,行走似流云,灵活,飞快,可我们那么多人挤在那上面太不舒服,除此之外就是窝棚车。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决定乘窝棚车去。

啊!这可是在那个时代一辆很像样的窝棚车!

这是一间上下高度略比宽窄大一点的小房子,门开在后面,前边下半部有一条缝,缰绳从那里穿过,上半部嵌一方玻璃。窝棚里有两条长凳,或是面对面坐,或是排成前后两行。有时里面还安个小炉子,排烟管道从房顶的小孔伸到外面。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吐着袅袅细烟的小房子在冰天雪地中行走更美了,看到这样的小房子就知道满屋子戴风帽、裹皮袄的人从远处来看望我们了。但有一次,因道路坑洼不平,一阵颠簸把燃烧的木炭和其他一切都翻倒在地,火把车中的乘客都赶到车厢外,几乎冻死,自那以后,叔叔的窝棚车就再也没有安炉子。

坐窝棚车是很舒适、惬意的,我们的那辆车是用上好的松木做的,里面糊了层褐色的护墙纸,两条长凳都是软垫的。当然这种车也有弊病,主要是速度不够快,因为窝棚太高,安在冰刀上不那么稳,如果走得太快会翻倒的。经过翻滚折腾,等到我们再从车里爬出来时,一定都得半死。不过大伙儿乱七八糟滚在一起也挺来劲!

想抢在暴风雪来到之前出发,三点半左右,我们便披上暖和的牛皮,脚下蹬着暖砖,笑着,乐着,在车中挤成一堆。

叔叔满脸愁云,他已经忘了自己当年在周围方圆二十英里到处赶去跳舞的情景,他嘟嘟嚷嚷说,这样的天气我们最好留在家里,或者如果非去不可的话,也得坐雪橇去,坐这种窝棚车看不清哪里应当拐弯,看不到路上任何标记……

菲利浦紧了紧缰绳,窝棚车出发了。于是你瞧,我们一会儿摔倒在一块,当我们笑着闹着刚刚各就各位,又被颠得鼻子尖对着鼻子尖。实际上我们在平地上行进,但那窝棚车每遇到一个小土坷垃或一个雪团都会颠跳得那么厉害,我们这些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长大的人会产生一种颇具诱惑力的幻觉,以为我们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

在庄园中小道上走的时候,堂兄菲利浦还能以他看到的树木认路,可一到大道上,再也没有引路的标志了,因为树林离开公路很远,我们什么也看不到。而且车前方的那块玻璃已挂满了霜,成为半透明的。再说,外面又能见到什么呢?

有时,玻璃上显现一团弱光,类似牛奶加咖啡的颜色,接着,这极微弱的白日的标志逐渐变暗,刚刚四点钟,我们已完全沉浸在黑暗中。

于是,我们点亮了提灯,把它挂在天花板的钩子上,但每一次颠簸都有可能将它翻倒在我们头上,最后我们还是得把灯提在手中,大家轮流,每人提一会儿。我们立刻发现,根据灯在车中不同的方位和角度,它所发出的光亮会使我们的脸变形,我们高兴地摇晃提灯,使它达到产生种种意想不到的奇特效果的最佳方位,于是我们放声嬉笑,车中一片喧哗。

然而,天气越来越冷,每个人都戴上了连指手套,羊毛围巾围得严严实实。

菲利浦将一只眼睛贴在玻璃上,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得任凭缰绳自由起伏,并解嘲似的说,马肯定自己会走到交岔路口的,到那儿,在十字路口,我们就会看到电话线缆,只消沿着电话线走,挨着一个个电线杆,就可以一直走到盖兰家……十足的孩子气!

我们四个人开始讲述我们以后一旦摆脱一切羁绊,完全自由时将干什么,菲利浦说,他要开一个有爵土乐队伴奏的大饭馆,真是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以后从未实现!亚德里安,他有点粗鲁,总是怨天尤人,也不及菲利浦英俊漂亮,他似乎向往别人的幸福,但对自己,他并没有一套符合自己口胃的设想,他只是对我们说,如果他有这,有那,他知道该怎样利用。丽塔是个感情十分细腻而又耽于幻想的女孩,她说她永不结婚……因为男孩子都太傻气……而我,偎依在我所爱的堂姐丽塔身旁,此时此刻被堂兄堂姊的情谊所感动,他们的身体和他们的友谊使我感到温暖,我建议说:

 “如果在我们变得老态龙钟,丑陋不堪,唠唠叨叨之前,我们四个人一起死去该多好!这样做再容易不过了,只要在暴风雪中步行就行。”

堂姐战栗了一下,她说在变得老丑,变得唠唠叨叨之前,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生活,要好好地生活……至少,我们得去赴约过节,不是吗……

正在这时,窝棚车猛烈地摇晃了几下,好像撞在一块坚硬的坡地上,接着它停住不动了。

我们停止了嬉笑。是不是因为我刚才说的话……?还是突然想到我婶婶病得很重……?每个人都十分严肃紧张地注视着对方,好像设法证实上述想法是错的。大家都呼吸短促,神色紧张。

菲利浦打开车门,飞舞的雪片如同魔鬼一样对着窝棚中的我们扑过来。菲利浦在车外喊道:“快来看呀……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弓腰走出窝棚,猛烈的风暴使我们喘不过气,睁不开眼。雪片如同火棍似的朝我们的眼睛刺来,然而,即使我们竭尽全力把眼睁开,又能看见什么呢?除了在狂风中飞舞的温顺而又驯良的雪花外还有什么呢!这种鼓胀而又细小的粉末,风把它布满空间。哟!一幅多美的黑与白又掺和又较量的景象!

风暴在我心中掀起的波澜太强烈,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站在窝棚车旁,倾听风声呼啸,我全神贯注想听听它在说些什么。那金钹般响亮的撞击声,那微弱悠长的呻吟声。怎么,没有任何乐器,风自身就能发出这么多不同的音色和声调,简直是一个能吹奏欢言笑语和痛苦呼号的设备齐全的乐队!很久以后,当我有机会听到《女武神》①的呐喊声时,我对我自己说,这正是过去当风跨着上千匹雪马奔驰在马尼托巴时,我所听到过的风的乐曲声。

菲利浦比我们都年长,他开始忧虑起来:

 “我们走到哪儿了?……不管怎样,我们得呆在一起,否则,哪怕只有一秒钟互相见不着,那就……!”

接着,他对他弟弟说:

 “来帮我把雪刨开。我们大约离开了大路,我想我们可能跑到地里来了。如果我们在雪下面发现耕过的田地,这倒是学到了点什么……”

离他才两步远,可我简直听不见他的声音。

风的呜咽声如此悲痛,如此荒诞,突然我想起那美丽的大天使,在被投到黑暗中去之前,也发出这样的声音。于是我坚定地相信,风就是路西弗②,马尼托巴的冬天,有一两个夜晚是属于魔鬼的。

我的两个堂兄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努力设法辨认地形,他们说他们认为在雪下面碰到了耕田的地埂。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不是每个农庄,不管是近处的还是远处的,都有耕田吗?

亚德里安悲观地说:“所有的人在秋天都把地耕过了……”

他的声音消失了,好像他已经走远。突然,我被几只胳膊抓住,被一个像我一样模糊不清的人影拉住,两片被飞雪湿润的嘴唇贴在我的双唇上,从初生的髭须判断,我知道这是菲利浦,他的心紧挨着我的心扑扑地跳动,怒吼的风暴设法将我与他分开,但他久久地将我紧紧抱住。有人走近,他任我走开。当他再讲话时,我发现他的声音老成多了,几分钟之内他变得像大人那样严肃了。

 “上车吧!马会把我们带回到大路上去的。”

我们重新又挤在窝棚车中,如今它已冷得像墓穴一般。我们任凭马拉着走,差不多在一个小时内听不见说话声,这可是一次寂静的旅行。

又一次奇怪的撞击,车晃了两三下后停住不走了。

我们本来就很冷,双肩不停地颤动。现在得再次离开窝棚,每个人用手紧紧地抓住另一个人的大衣。我们全神贯注,想发现藏身在暴风雪后面的现实世界。空中弥漫着上下翻滚的雪片,我使劲将眼睛睁大,雪像火焰,烧灼我的眼珠,而那些不在雪片烧灼范围之内的身上的一切:双脚、脊背、双手都冻得发僵。

我发现了一堆模模糊糊,阴惨惨的东西,形状像一座被人遗弃的,从未住过人的阴森可怖的房子,一所房子的幽灵。

我们向这所房子走去,大约走了十来步后,用手就能触到它。这可能是什么呢?……我们手指触到的是潮乎乎的,一点不硬实,稀稀疏疏的东西……突然一阵咯咯的笑声,使我们胆战心惊的东西原来是个大草垛。

草垛也一样,到处都有,每个农庄都有,它又能帮我们作出什么判断呢?

 “我们可能在拉博西埃……在弗勒纳特家……在法裔区……在苏格兰人居住地……”菲利浦挨个数着,“不管在谁的地界,我们还得上路。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冻着。”

回窝棚车前,我沿着冒热气的马身一直走到车前马头那里。啊哟!可怜的眼睛!从马的鼻孔中喷出的热气冻在眼睑上,眼皮上面挂了一层冰,无法再睁开。我们冲着马头哈气,用我们呼出的热气把手弄暖和后去融化,去掰那眼皮上面的冰层,渐渐地,我们见到了转动的眼珠,当马眨巴着眼睛又看到我们时,它们显得略微有点吃惊……唉,上路吧!

马似乎很有把握,行走了很长时间,它们头靠着头,好像是在互相打气。我们困了,菲利浦总是摇醒我们,他说:“不能瞌睡,得和寒冷搏斗……”这可是这一夜中最难熬的。

后来,车子又停了,当我们再次见到大雪深处奇特而又阴暗的房舍时,我们可不害怕了。但这是刚才遇见的那个草垛还是另外的草垛呢?

 “这可能还是那个草垛,”菲利浦说,“在暴风雪中,马常常会打圈走。”

亚德里安有点颓丧,他抱怨地说:

 “我们总是,总是回到这堆草上,这真是命中注定的。”

他讲有一个农庄主,在去年冬天或者是两年以前,在一个像今天这样的夜晚,从他的住房走到自己农庄的附属建筑那么一点点距离还迷了路。

 “住嘴!”菲利浦命令说。

但这个不知趣的家伙,一个接着一个,举了一连串惨烈的例子。

 “我们就呆在这儿吧!”

 “我们可能在哪儿?……”

 “在多少英里处?……”

满脑子的问题。

突然,我惊恐地叫了起来:丽塔!丽塔!丽塔!在纷乱的嘈杂声中,我已经有半分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从远处传来:“我在这儿……”

几乎同时,我堂姐的手抓住了我的手。高兴极了,我们摸黑互相亲吻,拥抱。

稍过一会儿,就着一阵雪浪,我仿佛看到一个微弱的光亮,但它马上又消失了。我怀疑我的眼睛。不过,我还是对别人讲了。

 “那儿,在远处,我好像看到有亮光……”

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长时间凝视着雪片组成的浪涛。

又一次,好像当船被浪涛从谷底拥向浪尖时,人们瞥见船上的灯光那样,我又见到了那惨白的光亮。不知是什么奇迹,在茫茫一片的无限之中,在同一时刻,亚德里安也注视着无限细小的那一点,因此,他也看到了。

他喊了起来:

 “对,对,对,是真的,那儿有灯光!”

我们手拉着马缰绳,对着这灯光走去。这光亮我们只是轮番见到,从来没有四个人一起看到。五分钟之后,我觉得灯光不那么恍惚了,看得更真切了。几乎就在此时,我撞在一棵树上。

 “有树!……这儿有树!”菲利浦吃惊地说,他思索着,然后好像挺有把握的样子。

立刻一幢住宅的模样出现在前面,离得太远,还不太清晰。

 “房子似乎是方的。”丽塔高兴地说。

 “这儿所有的房子都是方形的……”亚德里安嘟哝着。

接着他停止嘟哝,加快脚步,喘着粗气。

再往下走几步,我们就会绕到方房子的背面去了。马设法摆脱我们独自离去。一个亮灯的窗户在黑夜中清晰可辨,接着,我们看到了放在搁板上的灯,离灯不远,是灯光照射下的一座老挂钟的钟面;还有摇篮,接着,不错,该是在靠垫上打瞌睡的猫;每件东西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

叔叔出现在门框中,他把手中的灯举到齐眉处,他的脸部表情告诉我们,看到我们回来他是多么高兴,同时对我们毫无遗憾的表示而感到惊讶。

“进来,进来,一伙小疯子!我说你们会折回来的……你们到底还是懂事的,可怜的小疯子!……”

①《女武神》是瓦格纳的歌剧四部曲《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第二部。

②即魔鬼撒旦。

 

原载《世界文学》1988年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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