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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魏伟:252座雪山行脚

临时受老东家《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委托,去采访一个叫魏伟的人。转述称,他一个人,用了六七年时间,看文献,查地图,为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拍了一本雪山家谱,集齐了阿坝州252座5000米级雪山,写了本《阿坝州高海拔山峰图录》。
在地理杂志社,总能听到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看了那本图录,也看了过去的报道文章,心并没有动起来。那天我们坐在成都郊区一条斗渠的桥上聊了一下午,斗渠自毗河的一条支流分流出来,横跨其上的桥宽不及半个屁股,长不及三米。他没有带地图,而是带着康德和商羯罗的书,来和我聊雪山。他聊了很多地理,聊了很多历史,但真正的采访,是从讲家庭变动开始的,讲到我掩面而泣,站在那个窄桥上,不知所措。我并不后悔问出那些问题,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凝视着他听下去。他自己却像那些在沟渠里觅食的鸭和鹅一样自在放松,不哀怨,不自怜。他人性里那些闪着光辉的斑斑点点,比沟渠旁的油菜花更明亮。
回家后,给杂志社写了文章(文章已见刊于2021年4月刊),受限于篇幅和地理视角,只讲出了一小部分故事。但连日来,我还沉浸在那天下午的氛围里,他在山里的这段生命旅途,值得舒缓地讲出,值得打破学科界限,呈现一个人的完整生命。于是在这里和大家分享原文。谢谢杂志社,使我邂逅这段生命。

 
 

一位民间地理爱好者,做了件一个机构才能完成的事。
 
在魏伟家楼下碰头,再往北驱车三十分钟,就到了成都的乡间。这是典型的川西平原景观,三月下旬,油菜花黄灿灿的,小麦绿油油的,点缀其间的,是星罗棋布的林盘和纵横交错的沟渠。魏伟喜欢沟渠,我们便把车停在一条沟渠边,下车走到沟渠的桥上坐下。
沟渠自毗河的一条支渠分流出来,横跨其上的宽不及半个屁股,长不及三米。但周围美极了,连绵的油菜花和麦田从眼前铺向天际,沟渠边遍植着慈竹、麻柳、桤木一类乡土植物,植物倒映在水面上,鸭和鹅在水上捕捞鱼和虾,完全一幅田园诗意图。
魏伟平日也会骑车到这里,找一座风景优美的桥坐下,看书。他今天也背了两本书,一本哲学书,康德的《判断力批判》;一本印度教经典,商羯罗的《示教千则》。我们是约好来聊雪山的,他却没有带任何一种地图,甚至没有带他刚出版的新书,《阿坝州高海拔山峰图录》,那是我包里唯一的书。
作为地理爱好者,看完这本书后,内心感受五味杂陈。《阿坝州高海拔山峰图录》以照片、地图、表格、文字等形式,详细梳理了四川省阿坝州252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这似乎是第一本对州(市)一级行政单元的山峰做如此详细梳理的书,但这工作不是由某个机构、某个团队,在哪项具体科研项目的背景下,以充裕的人力、物力、财力资源合力完成的,而是一个没有单位,没有团队,没有经费,甚至没有专业器材的个人完成的,这个人就是魏伟。
30—36岁,这是一般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光,是大多人在社会上建功立业的核心阶段,魏伟却全部用来在阿坝州的群山间行走,不问名利,不问前程,只希望为阿坝州5000米级的雪山编一本完整的雪山家谱——为什么是5000米级的雪山呢?几年前,他在本刊读到主编单之蔷老师的一篇文章《看山只看极高山》,在地理学界,5000米以上的山被称为极高山,在地质地貌和植物分布等方面都有特殊意义。如今,这本雪山家谱完成了,252个雪山家族的成员,每一位都有了名字,有了清晰的面孔,有了确定的海拔。而在此之前,它们或者只有寥寥几笔文字描写,或者只有模糊的数据,还有20-30%的雪山,连这样的记录都没有。如果什么都没有,雪山就像未存在过一样,虽然在自然界里存在着,人们却并不相识。而有了这本家谱,这些雪山就从黑暗中浮了出来,进入我们的世界。魏伟说,对于一座山来说,有了名字和海拔,就像天上的神仙在人间有了化身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一本极有开拓性和资料性价值的书。
但这本书的结构却无比简单,内容也是近于白描的朴素。
首先是书名,“阿坝州高海拔山峰图录”,完全是说明文性质,没有多余的文学渲染、情感铺垫,没有价值判断。在一个必须借助跌宕起伏的故事才可能被大众传播的时代,他去掉了一切修饰部分。
再看内文。只有两部分内容,一个主文,即阿坝州高海拔山峰的区域划分,一共七个区域:岷山、龙门山、邛崃山系、索乌山—牧马山脉、白鹤山—喇嘛山山脉、罗科马山区、果洛山山脉;一个附录,由两篇文章组成,一篇“雪山观景平台的建设和阿坝州观景平台攻略”,一篇“阿坝州排名前100高峰”。内文和书名一样,只有最有资料价值的硬核地理信息:雪山所处位置、与河流的关系、与所在区域其他雪山的关系。
但看似简单的一级结构下,有更详细的二级、三级分类。以邛崃山系为例,在这个山系下,又进一步分出10个次一级区域,每个次一级区域内,还会再分出更次一级的区域,如“太白山“下又分出理茂黑山结区、希尔基多山—大山门坎、太白山东部山区、峨太基山脉三奥雪山、峨太基山脉东部山区五个区域。而在雪山密布的邛崃山核心区域,又细分为
中部山区、梭罗河山区、四姑娘山区、环梁子山区、烧汤河流域山区。
附录里,无论“雪山观景平台的建设和阿坝州观景平台攻略”,还是“阿坝州排名前100高峰”,都在试图建立一种全局观,一个相对客观、科学的雪山观赏体系。
他为阿坝州选出了三十个观景平台,并对符合“雪山观景平台”的条件进行了分析,其中一条是:“观景平台与雪山山脉走向——最好是南北走向的山脉,观景台在东、西两边:东边可看日出,西边可看日落。如果山脉呈东西走向,观景平台则只能在南北两侧,夏天太阳角度偏北,冬天偏南,如此,夏天的南坡、冬天的北坡,就会逆光,不易看到雪山的细节。
他还按照风景指数、观山指数、交通难度三个参数,对观景平台进行了等级划分,如“金小路万里程(小金县/金川县)”观景平台,魏伟将这里的观山指数定为五颗星,他为这个平台写下了这段文字:“如果你打开百度搜索金小路,总会有几条车辆、游客被困的信息。连接金川县城和小金县抚边乡的万里城垭口,海拔在4600米左右,比巴朗山垭口还要高出一百多米。仔细查看被困事件的时间,都是春雪来临之季。普通人对川西气候了解不足,都有一个误区,认为冬天下雪,实际上在川西乃至整个横断山脉,受季风影响,冬季都是干旱、缺少降水降雪的天气,雨雪一般从二月下旬到三月上旬开始,持续到五月。七、八、九月为雨季,观山难度大,四、五月虽然降雪量依然偏大,但日照时间变长,温度回升,在连续几个晴天后路面相对比较干燥的情况下,车行通过没有铺装的路面到达4000多米的垭口也不是太难的事。万里城垭口北边的山脊,只需爬升一百米就可到达,从西边的大雪山脉到东边的邛崃山脉都可尽收眼底,堪称阿坝州第一观山平台。
纵观全书,主文是阿坝州252座雪山成员的具体演绎,附录是对它们组成的雪山家族进行归纳、总结。后一部分,虽然得益于个人经验的累积和总结,却在试图超越个人的喜好和经历,想要建立一套面向公众的雪山观赏体系。设想一下,如果读者以这本书为指南,看完阿坝州一座座雪山,再站在书里那一个个观景平台上遥望这些雪山,他便进入了魏伟建立的雪山观赏体系里。
阿坝州地貌丰富,且落差大——是四川境内“贡嘎—大渡河”区域外,落差最大的区域,雪山资源更是密集。一个州能聚集252座5000米级的雪山,这在中国,即使在西部,也不多的,过去却一直没有人来系统梳理过,魏伟做的这项工作,意义重大。但这些工作,不是那些以超越自我极限为主要目的的传统探险家会做的事,也不是以追求美为目的的摄影师会做的事,而科学工作者,几乎不以纯个人身份,不在工作之外,来做这样一件事。魏伟为什么会来费力做这些事呢?书里没有写到,于是有了我们的见面。
我猜想他一定是理工男,而且是直男思维(想想书名和行文风格);一定是学霸,集地理、地质、气象、历史、植物、摄影等多个学科的渊博知识于一身(想想做这样一件事需要的知识储备);也许还是个富二代,至少不缺钱(想想做这件事需要花费的物力财力)。然而他约我在一个田园诗般的桥上见面,包里只背了两本哲学书。

阿坝州不同山系(区)雪山分布图,在生命的黄金时期,魏伟用全幅身心行脚于此。绘图/魏伟
 
像集邮一样,“追峰人”追逐着一座座高山,希望集齐一个区域里的所有山头。
 
魏伟在书里的引言是这么开始的:“五月的松潘高原已不只是由西伯利亚吹来的干燥西北风掌管,尕力台的空气湿度似乎有点高,于是你会选择径直往川主寺前行,到雪山梁垭口直面雪宝顶。六月初的梦笔山,梭磨河北岸的那些四千七八百米的山头或许还僵持着残留的春雪等你去会面。加一脚油,此时万里城最后的晴天窗留给早已有所准备的你,只是十天前的大哇梁子上,一路还是泥泞不断。七月的凉台沟,你吃着石板烤肉,回想着更早的四月,匆忙地不愿多停留一天给五河交汇的章谷镇,那时你也没注意到背后的哥妈峰不仅仅是属于丹巴县……
尕力台、川主寺、雪山梁垭口、雪宝顶、梦笔山、梭磨河、万里城、大哇梁子、凉台沟、章谷镇、哥妈峰……在短短三五句话里,密布着十来个小地名,即使是地理爱好者,也很难在地图上一一对应每个位置吧?它们有点像魏伟和阿坝州之间的秘密通道,只有他知晓这些暗号。
所谓“行万里路”,有几种“行”法,一种类似全球旅行,在很大的空间范围内“打卡”,那种“行”,很广,很远,也很粗泛;还有一种“行”,是在不大的区域里,走深,走细,走密,就像魏伟这样。但在28岁以前,魏伟很宅,很少出门,甚至没有真正看见过雪山——虽然在甘肃、新疆、云南丽江,都远远见过雪山,却没有感觉。28岁那年,因为一位家住阿坝州理县的嘉绒女子,魏伟第一次来到理县。县城在河谷里,海拔1800多米,但县城周围密布着海拔四五千米的雪山,肉眼可见。
他第一次被雪山击中,是那年去理县旁边的宝殿寺玩。四月初,海拔低的地方已经浓荫蔽日,下山时,忽然在那一大片绿色树荫后冒出一座雪山来,那是海拔5922米的大黄峰,阿坝州第二高峰。因为有前面的绿色对比,还有中间好几个垂直自然带衔接,雪山显得格外突出。“那一瞬间,一种原始的冲动被调动了出来。”
那是一种怎样的冲动呢?他打开那本《判断力批判》,翻到一页,讲到“作为强力的自然”,他说其中一段话特别接近他当时的感受:“险峻高悬的、仿佛威胁着人的山崖,天边高高汇聚挟带着闪电雷鸣的云层,火山以其毁灭一切的暴力,飓风连同它所抛下的废墟,无边无际的被激怒的海洋,一条巨大河流的一个高高的瀑布,诸如此类,都使我们与之对抗的能力在和它们的强力相比较时成了毫无意义的渺小。但只要我们处于安全地带,那么这些景象越是可怕,就只会越是吸引人;而我们愿意把这些对象称之为崇高,因为它们把心灵的力量提高到超出其日常的中庸,并让我们心中一种完全不同性质的抵抗能力显露出来,它使我们有勇气能与自然界的这种表面的万能相较量。”简言之,是一种见到崇高,而愿意臣服的冲动。
不久,他搬到理县生活,一边上班,一边在理县和整个阿坝州的山间行走。这期间,他加入了一个如今非常著名的民间组织,“在成都遥望雪山”,一群生活在成都的雪山爱好者,在成都的各个角落拍摄川西的雪山。如今,这个组织在网络上的成员已经有几千人,但他入群时,还只有几十人。而其实,在成都遥望到的雪山,大多数也都在阿坝州。
一个网名叫“7556米”的人也在这个群里,他比魏伟小五岁,对雪山非常痴迷——从网名也可知一二,7556是蜀山之王贡嘎雪山的海拔。有一次,为了拍到一座叫央莫龙的雪山,他从成都跑到甘孜州巴塘县,两天来回,往返1500公里。“太牛了!”魏伟心想,同时也受了很大冲击,“如果我不拼的话,就会落后。”既然在理县,那么,可否先从理县,再到阿坝州,把这里的高海拔山峰做一个整体统计、归纳,为阿坝州的雪山做一份家谱?
此前,阿坝州虽然有一些雪山声名在外,比如四姑娘山,比如半脊峰,比如奥太基,但更多的是未知区域,在谷歌地图上,在县志里,都没有资料。“搜集”雪山成员,编撰雪山家谱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几年过去,他搜集了252座5000米级雪山,家族成员之庞大!是一本名副其实的雪山家谱。
因为这些工作,魏伟被称为“追峰人”,一种有别于传统登山家、徒步者、摄影师的身份。如何定义“追峰人”呢?魏伟说,就像有人喜欢集邮一样,他是专门搜集雪山,有很多拍雪山的人,但都没有系统的一座一座去拍,他把那些零星的、散佚的、还未被发现的雪山,一座座集起来,力求做一个系统乃至权威的数据库,又像一个照相馆的摄影师,希望为每座雪山留下一张证件照。
这就是“追峰人”的工作,包括为那些还没有资料、没有名字的山峰确定海拔、取名。
魏伟正在写一篇文章,讲川西地区的“无名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是老子《道德经》开篇的第二句。我们星球上的每一座山峰,在人们遇见、认识它们之前,并非独立于这个世界而单独存在。好比王阳明说过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山峰也是这样,在茫茫宇宙中的一个角落里,当人未有得见其峥嵘时,并没有从这个宇宙全体单独脱离出来供人们认识。从无形而有形,从无名到有名,全赖人的到来,在此时,不仅是人认识了山,山也因与人的分别而确立了自身。
他为一座雪山取名过“火行峰”,那或许是邛崃山中段最漂亮的一座雪山,却一直没资料,就连在谷歌地图上,也因为山峰过于尖锐,导致数据建模时塌陷、失真而见不到。平时为那些还没有名字的山峰命名时,他都很谨慎,一般用沟名打头,但这座雪峰的褶皱弯曲如行走的火焰,于是取名“火行峰”。想象一下,在一个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魏伟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在各种工具和方法的辅助下,终于为一座无名峰确定了海拔,并为之命名,在那一瞬间,他和雪山互相指认。
如今,阿坝州的雪山,只要拍过,魏伟都能认出,很多雪山还从不同角度拍过——幺妹峰至少从6个角度拍过,有些山峰甚至达到9个角度,他喜欢找别人没见过的角度拍。所以,他为这些雪山成员拍下的,还不能说是证件照,人的证件照只有正面,魏伟是从各个角度环视。拍多了,就熟悉了,后来在这一带行走时,远远近近,一座座雪山全都认识,“像回到老家,见到的全是老朋友。”

远近高低看幺妹峰。摄影/魏伟
 
与其说追峰,不如说追寻自我,追逐的过程比结果重要。
 
我想当然地以为魏伟是地理迷,但他说,是,但不全是。他说他是以山为原点,来借此认识世界。他个人完整世界观的建立,对人生的种种思考,都是那几年在阿坝的山间独自行走时获得的。他最喜欢在海拔3000—4000米的山脊上行走,最好的状态是,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个场景,伴随着一些鸟叫,一些溪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完全达到一种审美巅峰,同时忘记了“我”的存在。他引用哲学家费希特关于“自我与非我”的观点,说人是把自己从环境中脱离出来认识自然和自我的,即,通过“非我”来认识“自我”。但这个过程,也就把“自我”以外的东西排斥掉了。
但他当初被雪山击中的那种原始冲动,和后来屡屡走入山间的冲动,都是因为那时没有“自我”与“非我”之分,在那个瞬间,“自我”尚未从“非我”中脱离出来。去年,魏伟和7556一起创立了一个品牌“峰形”,即山峰的形状。魏伟说,“我们第一眼接触山峰的时候,只会看到山峰最基本的形状、颜色,不会思考其他的,这第一眼是直观感受,理智还没有开始,人和山还没有分开。”他喜欢理智开始之前的那一刹那。
康德在那本《判断力批判》里讲到,当我们面对一个对象,比如雪山时,往往是用我们自己的理性逻辑结构去套用雪山,但我们的逻辑结构是一种偷懒,试图用简单的方法把万物规整进来,那并非万物原本的样子。在阿坝州的六七年里,魏伟经常一个人在山里行走,走到深处,常常找到那种放下逻辑,放下理性,“与自然完全融为一体,物我两忘”的境界。他带来的另一本书,《示教千则》,里边有句话,“汝即那”,你即你所观看的对象。印度教有一个核心思想:梵我同一。我们体内蕴藏着的元素,与宇宙蕴藏的元素,是一样的,所以每个人就是宇宙本身,汝即那。“汝即那”这三个字,也放在了《阿坝州高海拔山峰图录》的扉页上。
他写过一个名为《山与形而上学》的系列思考,第一篇讲到“时间与追逐”:“未来还未到来,过去已经不在。我们被遗弃在可无限分割的那个点——现在——当中。当'现在’被无限压缩的时候,终于到达一个维持我们存在的极限。宇宙初始,无极而太极,然而有那么微微一颤,我们得以打破这无尽虚无的现在。于是过去不断增加,将来逐渐减少,在将来消耗殆尽之前,我们一刻不停地追逐着时间,我们追逐日光,追逐猎物,追逐金钱名利,追逐爱情,追逐着时间洪流中的一切。在追逐中,我们遇到了眼前的一座大山,它是时代的巨人,地壳之力振臂一挥过后,或许千万年都屹立在那里,将过去和将来怀抱成现在,像极了时间出现之前那个不动的推动者。于是,我们停下来仰望,然后启程寻找下一座高山,一座又一座,没有终点。我们只是习惯追逐,习惯追逐本身,追逐那个不动的动的原点。
这段文字,一方面回应了“追峰人”的说法,一方面回应了在山里“物我两忘”的境界。刚到理县那几年,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成都看望母亲,从山里进入城市,常常觉得恍如隔世,他问自己,城市的世界和山里的世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他还喜欢物理学家薛定谔在《生命是什么》里讲到的一个理论:热力学第二定律。说宇宙是一个从有序到无序的过程,万物也都这样,比如在海边用沙堆一个城堡,没过多久,各种外力施加,就会逐渐走向坍塌,这是宇宙恒定的规律。薛定谔用了一个字来形容这种状态:熵。而人的生命,是一个“反熵”的过程。即,在无序的大背景下中,建立小我的秩序。
魏伟问我,这种试图建立秩序的想法,是不是一种执念呢?我随即反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去梳理阿坝州的雪山?他笑了,说,“从根本上讲,这些也不重要,但人是很复杂的,最初喜欢那种物我不分的状态,但当后来在这个领域有一点点建树,被大家认可后,就变得比较功利,想要不断去搜集雪山,想要被他人认可。”
但他很快就有反思,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从甲石口沟上空的那座雪山开始,我为了找寻雪域山神赐予吾心的安全地带而走过一些地方,登上过一些高点。在后来的搜集珍藏中,慢慢的,心态有所改变,诸神不经意间成了我的战利品,这曾使我感到困惑。在面前、在心中、在梦畔,时不时会有山与我相遇,那一刻,它们通过我的意志被表达,我的意志也因统摄它们而浮现。每当心无旁骛的在异乡的夜开车驰骋,每当在无路可寻的草甸上被自己的脚印抬升,每当初升的日光透过金色雪峰反射进眼帘,每当小憩在风暖晴岚间的岷江柏下时,我觉得我就是山。对,我就是。千万年间,山守着树,树望着山,直到人来了。
“在后来的搜集、珍藏中,慢慢的,心态所有改变,诸神不经意间成了我的战利品。”但如果不是这种想要获得他人认可的精神,我们又怎么能看到这部雪山家谱呢?而那句“我觉得我就是山”,使我想起经典自然文学作品《听客溪的朝圣》里的一段话:“在溪边,我慢下来,下到中心点,空掉。我不兴奋,气息平缓而规律。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下到中心点,找到平衡,然后休息。我后退,不是退入内心,而是退出我自己,于是成为一堆感官的组织。无论看到什么都是众多、丰盈,我是为风所拂弄的水之皮肤;我是花瓣、羽毛,是石头。”这段话,似乎更能精准描述魏伟说的那种与山融为一体的状态。

东南西北看大黄蜂。摄影/魏伟
 
那些傲人的成绩背后,是经常饿肚子的现实。
 
魏伟的网名叫“三晋与嘉绒”,过去的报道里,只提到“嘉绒”得名于阿坝州所在的嘉绒西藏,那么“三晋”呢?他解释道,“我喜欢春秋战国这段历史,晋国是春秋五霸之一,后来三家分晋,变成韩、赵、魏,我的魏姓便来自魏国,叫'三晋’,有一点认祖归宗的意思。”
他的确很喜欢历史,那个下午,和他在那座小桥上聊了几个小时,几乎一半时间是在讲历史:春秋战国史和他姓氏的关系;古羌民族在阿坝州的迁徙;最早的人类在全球范围内的迁徙……他喜欢将自己融入历史的长河里,浩瀚的空间里,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他的网名,“三晋”是时间,“嘉绒”是空间。
那他到底是不是理工男、学霸,兼富二代呢?
采访结束,回家路上,我在网上看到魏伟的这段文字:“大学时买过一本先秦诸子的合编本书籍,封面小字上写着:花最少的经费,到达最远的地方。某年国庆,我在米亚罗做一场婚礼拍摄,头一天查到未来三天米亚罗至马尔康一带都是晴朗天气,于是决定在工作完毕后直接赶往马尔康,这样相当于节省一个米亚罗来回理县的油钱。到达马尔康县城后,因为是国庆,住宿涨价,只好直接开到目的地卡子垭口附近。当晚就睡车上,第二天直接爬山。那次,不到一箱油,几个包子,就换来了心仪已久的邛崃山中段山峰的北坡图像资料。在追山的历程中,这种操作屡试不爽。头灯、速干衣、雪套、冰爪,零下15度的睡袋,诸如此类,我都没有。普通的服装,普通徒步鞋,一根登山杖或木棍,一双护膝就足以支撑一次爬升。一个人,用最简单的方式,去无人在意的一个地方,花最少的经费,看几座山。
他不是富二代。除了两本哲学书,魏伟包里还带了一个相机镜头,一款名叫“腾龙”的70—300镜头,是当初花几百块钱买的二手镜头。我很震惊,这些年接触的户外摄影师,他们的镜头都很昂贵,都有多个镜头用以拍摄不同场景,而且,每当产品更新换代时,就会及时添置新的。然而魏伟,就是用这一款最便宜的长焦镜头,拍下了这本雪山家谱里的所有照片。
而那几年陪他进出山里的车,同样是二手的,是一辆面包车,只有1.0的排量,当初用一万块钱买的。6年后,在前往他说的那个五星级观景平台的路上,彻底散架了。如果用拖车弄下来,需要两三千块钱,修理,又需要几千块。那辆车像战友一样,陪他走过巴朗山、卡子垭口,走过黄土梁、阿依拉山口,陪他见证了所有的风景和所有的烂路,但是没办法,只能扔在那里了,“那时非常失落,非常伤心,但没办法,经济条件不允许。”
他也不是理工男和学霸。大学里,他学的是日语,但因为叛逆,没毕业就退学了,宅在家里打游戏,决定去理县生活时,甚至没有一技之长,因为喜欢摄影,便开了家婚庆摄像公司。但整个理县才四五万人,生意并不好,几年里挣钱不多,“可以说是很少,只能简单维持我们的一些开销。”有整整三年时间,他住在一个只有十平方大小的旧房子里,没有厕所、没有厨房,吃喝拉撒全在一起。“可以说,没有物质生活,有时候还饿肚子,那两年我只有120斤,确实就是因为没吃饱。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我坚持了过来,而且精神世界很富足。
他甚至庆幸那时生意不太好,“这样就有了大量无事可做的时间,这些时间,一半用来看书,一半用来在山间行走。那六七年,现在回想起来,是最美好的时光,也是我人生最黄金的年龄。离开主流社会,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下,进入人生最有意义的阶段。”当时在理县,没有完全脱离现代生活,但和现代文明保持一定距离,那是最好的状态,在两种秩序间游走。而因为进到山里,那个爱打游戏的人,重新认识世界、发现世界,那是生命的一次蜕变。
成都几千年来都是天府之国,在这里,基本的生存并不难,也养成了成都人喜欢享受生活的城市性格,魏伟却与这性格完全不同,“我骨子里就喜欢探索,其实追峰,更享受的是追峰的过程,而不是某个结果。我想追求真理,追求哲学,想知道我从哪儿来、往哪儿去。”
回家路上,我想起很多很多。
作为地理爱好者、雪山爱好者,日后再去阿坝州,有这本书作为指南,感觉整个阿坝州的群山都清晰了起来,以前,我们在任何区域都只能指认几座标志性山峰。而有了这本雪山家谱作为基础数据,学术界日后关于这一区域的研究,也一定会出现更多惊人的成果。即便这本家谱里有纰漏、不足之处,也不影响它的全局意义。试想,如果整个中国西部,每个雪山密集的地方都有这样一份雪山家谱,那将是一份怎样波澜壮阔的图景呀!
今天,我们生活在看上去无比繁荣的信息海洋里,但这些全是他人探索的结果,即二手资料,借助这些二手资料,我们间接地了解世界,把“知道”当做“知识”。但一流的知识,一定是自己去探索,去归纳,去阐释,像早期的探险家和植物猎人一样,魏伟做的事,在今天,就是第一手的探索和挖掘。
而个人的价值,到底如何判断?高度精细化分工的现代社会里,我们究竟是更大程度上实现了自我价值,还是被工具化了?魏伟没有工作,没有稳定收入,没有固定住处(他在成都的房子也是公租房),但他以一人之力,越过生存上的窘况,做了一份和职业、工作不相干的事,他的这些工作,我不知道如何计算社会价值,但他至少实现了自我价值。
魏伟反复强调,他喜欢理性出现之前的那个时刻,我想起我热爱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那本著名的《野性的思维》。书里研究未开化人类的“具体性”与“整体性”思维,力申未开化人的具体性思维和开化人的抽象性思维不是分属于原始与现代,或初级与高级这两种等级,而是人类历史上始终存在的两种互相平行发展、各司不同文化职能、互相补充互相渗透的思维方式。人类的艺术活动与科学活动,分别与这两种思维方式相符:正如植物有野生和园植两大类,思维方式也可分为“野性的”和“文明的”两大类。我们被现代化文明规训已久,已经丢失了这部分“野性的”思维,魏伟提醒我们,应该重拾野性的思维,和文明的思维一起,用两条腿,而不是一条腿走路。
我想粗暴地用博物学套在他头上——我也试图用自己的逻辑框架去套用他的生命轨迹,他说,什么学科都挺哈皮的,但不喜欢现在一些做法,像野保,因为流浪猫伤害野保动物,就要处理流浪猫,“生命是平等的,不分贵贱,汝即那,你就是他。我不会踩死一只蟑螂,也不会杀一只老鼠,生命是很可贵的。你看那些墙角的缝隙里长出来的叶子,有些阴暗角落里的野草,就是普通植物,我也不会去伤害她们,有时觉得,她们有点像我。

忘记雪山的名字,忘记拍摄的视角,忘记一切思考,只是朝向雪山,单纯地凝视他们,像魏伟一样。



文字:Daisy

照片: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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