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勋:权力与功劳的问题

第十五卷

慎大览

权勋

权力与功劳的问题

 

【原文】利不可两，忠不可兼。不去小利，则大利不得；不去小忠，则大忠不至。故小利，大利之残也；小忠，大忠之贼¹也。圣人去小取大。

昔荆龚王²与晋厉公战于鄢陵，荆师败，龚王伤。临战，司马子反渴而求饮，竖³阳穀操黍酒而进之。子反叱曰：“訾！退！酒也。”竖阳穀对曰：“非酒也。”子反曰：“亟退却也！”竖阳穀又曰：“非酒也。”子反受而饮之。子反之为人也嗜酒，甘而不能绝于口，以醉。战既罢，龚王欲复战而谋，使召司马子反，子反辞以心疾。龚王驾而往视之，入幄中，闻酒臭而还，曰：“今日之战，不穀亲伤，所恃者司马也。而司马又若此，是忘荆国之社稷，而不恤吾众也。不穀无与复战矣。”于是罢师去之，斩司马子反以为戮。故竖阳穀之进酒也，非以醉子反也，其心以忠也，而适足以杀之。故曰：小忠，大忠之贼也。

昔者晋献公使荀息假⁴道于虞⁵以伐虢⁶。荀息曰：“请以垂棘⁷之璧⁸与屈产⁹之乘，以赂虞公，而求假道焉，必可得也。”献公曰：“夫垂棘之璧，吾先君之宝也；屈产之乘，寡人之骏也。若受吾币而不吾假道，将奈何？”荀息曰：“不然。彼若不吾假道，必不吾受也；若受我而假我道，是犹取之内府而藏之外府也，犹取之内阜而著之外阜也。君奚患焉？”献公许之。乃使荀息以屈产之乘为庭实，而加以垂棘之璧，以假道于虞而伐虢。虞公滥于宝与马而欲许之。宫之奇谏曰：“不可许也。虞之与虢也，若车之有辅也。车依辅，辅亦依车，虞、虢之势是也。先人有言曰：‘唇竭而齿寒。’夫虢之不亡也，恃虞，虞之不亡也，亦恃虢也。若假之道，则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奈何其假之道也？”虞公弗听，而假之道。荀息伐虢，克之。还反伐虞，又克之。荀息操璧牵马而报。献公喜曰：“璧则犹是也，马齿亦薄长矣。”故曰：小利，大利之残也。

中山之国有厹繇¹¹者，智伯¹²欲攻之而无道也，为铸大钟，方车二轨以遗¹³之。厹繇之君将斩岸堙¹⁴溪以迎钟。赤章蔓枝谏曰：“《诗》云‘唯则¹⁵定国’，我胡以得是于智伯？夫智伯之为人也，贪而无信，必欲攻我而无道也，故为大钟，方车二轨以遗君。君因斩岸堙溪以迎钟，师必随之。”弗听。有顷，谏之，君曰：“大国为欢，而子逆之，不祥。子释之。”赤章蔓枝曰：“为人臣不忠贞，罪也；忠贞不用，远身可也。”断毂而行，至卫七日而厹繇亡。欲钟之心胜也，欲钟之心胜，则安厹繇之说塞矣。凡听说，所胜不可不审也，故太上先胜。

昌国君将五国之兵以攻齐。齐使触子将，以迎天下之兵于济上。齐王欲战，使人赴触子，耻而訾之曰：“不战，必剗¹⁶若类，掘若垄¹⁷！”触子苦之，欲齐军之败，于是以天下兵战，战合，击金而却之，卒北。天下兵乘之，触子因以一乘去，莫知其所，不闻其声。达子又帅其余卒，以军于秦周，无以赏，使人请金于齐王。齐王怒曰：“若残竖子之类，恶能给若金？”与燕人战，大败，达子死，齐王走莒。燕人逐北入国，相与争金于美唐甚多。此贪于小利以失大利者也。

【译文】利益不可从两处得到，忠诚不可以兼备。不去除小的利益，那么大的利益就不能得到；不去除小的忠诚，那么大的忠诚就不会来到。所以小利益，是大利益的残余；小忠诚，是大忠诚的祸害。圣人去除小的而取大的。

从前楚共王与晋厉公在鄢陵作战，楚军败，楚共王受伤。临战时，司马子反口渴而寻求水喝，童仆阳谷拿了一碗酒而进献，司马子反斥责说：“嘿，退下，这是酒。”童仆阳谷回答说：“这不是酒。”司马子反说：“赶快拿下去。”童仆阳谷又说：“这不是酒。”司马子反接受而饮下。司马子反这个人嗜好饮酒，觉得味道甘美而不能自制，因此喝醉了。战斗告一段落，楚共王想要重新再战而谋划，派人召唤司马子反，司马子反推辞说有心病，楚共王亲自驾车去看他，进入军帐，闻到酒气就返回了，说：“今天的战斗，我不穀受伤，所依靠的人就是司马。而司马却是这样，这是忘记了楚国的社稷，而不顾恤我的部属。我不穀不能再战了。”于是收兵离去，将司马子反斩首杀戮。所以童仆阳谷的进酒，并不是想要司马子反喝醉，他认为自己是忠诚，却恰好因此害了他。所以说：小的忠诚，是大忠诚的祸害。

从前晋献公派荀息向虞国借路以征伐虢国。荀息说：“大王如果用垂棘出产的玉璧与屈产的马匹，去贿赂虞国的君主，向他要求借路，那么他一定会借路给我们。”晋献公说：“垂棘出产的玉璧，是我祖先的宝贝；屈产的马匹，是我的骏马。如果他接受了礼物而不借路给我们，那该怎么办？”荀息说：“不是这样，他如果不把道路借给我们，必不敢接受礼物。如果接受礼物而借给我们道路，那么这宝玉就象是从宫内库府取出来把它藏到宫外的库府里，那马就象是从内宫马厩贮藏而又牵出来拴到宫外马棚里，大王不要担忧。”晋献公允许了。于是就派荀息拿着垂棘之壁和屈产之马送给虞国的国君向他求借道路。虞公贪图那玉璧及良马而想答应晋国的要求。宫之奇劝谏说：“不能答应。虞国与虢国，就象车子有两边的夹木一样，车子也依靠着夹木，夹木依靠着车子，虞、虢两国的形势正是这样。先前的人有句话说：‘唇亡而齿寒。’那虢国的不灭亡，依靠的是虞国，虞国的不灭亡，依靠的是虢国，如果把道路借给晋国，那么虢国早上灭亡而虞国晚上也就会跟着它灭亡。怎么能答应借给道路呢？”虞公不听宫之奇的话，同意把道路借给晋国。荀息于是率兵伐虢，攻克了它。回来后攻打虞国，又攻克了它。荀息牵马捧壁回报晋献公，献公高兴地说：“玉璧还是那样，虽然如此，马的年龄也增加了。”所以说：贪图小利是对大利益的损害。

中山诸国中有个叫厹繇国的，智伯想要攻占而苦于没有道路，于是铸造了一口大钟，用两辆并排的车载着大钟送给他们的国君。厹繇国君主就想削平高岸堵塞溪流以迎接大钟。赤章蔓枝劝谏说：“《诗经》上说：‘唯有仿效法度才能安定国家’，我们为什么能得到智伯送的大钟呢？那智伯的为人，贪婪而不讲信用，必然是想攻打我们而没有道路，所以铸造大钟，用两辆并排的车载着以送给君主。君主因此想要削平高岸堵塞溪流以迎钟，军队必然紧随其后。”厹繇国君主不听。过了一会儿，赤章蔓枝又劝谏，君主说：“大国想要大家欢喜，而先生反对，不吉祥。先生放弃吧。”赤章蔓枝说：“作为人臣不忠诚，是罪过；忠贞而不使用，就可以离去了。”于是断然而走，到达卫国七天后厹繇国就灭亡了。想要大钟的心思取胜了，想要大钟的心思取胜了，那么安定厹繇国的言路就被堵塞了。凡是听取言论，取胜的心思不能不审视，所以最上等的首先取胜。

昌国君乐毅率领五国的军队去攻伐齐国。齐国派触子率兵，在济水以迎战诸侯联军。齐王想要开战，派人到触子处，侮辱并斥责说：“不开战，必然削平你家，挖开你家祖坟。”触子很苦恼，想要齐军战败，于是与诸侯联军开战，两军交战一个回合，触子就鸣金收兵，于是败北。诸侯联军乘胜追击，触子于是乘上一辆兵车跑了，没有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齐军的达子又率领残余部队，驻扎在秦周，没有财物赏赐士兵，派人向齐王请求金钱。齐王发怒说：“你们这些残存的傢伙，怎么能够给你们金钱？”齐军与燕国人作战，结果大败，达子战死，齐王逃奔到莒国。燕国人追赶败北的齐军进入齐国，互相在美唐争夺金银财宝很多。这就是贪图小利益而失去了大利益的例子。

【说明】本节《权勋》，主要探讨的是权力与功劳的问题。世俗的人们，一看到有利益，就会奋不顾身扑上去，也不管这是大利益或是小利益，就像虞国君主贪图那玉璧及良马而想答应晋国的要求一样，最后导致自己身死国亡。也像厹繇国君主一样，贪图别人的大钟，最后导致自己身死国亡。许多人整天梦想天上掉个馅饼来砸中自己，于是就守株待兔，不思进取，最后终是落个贫困一生。别人赠送给你东西，除开回报恩情之外，总是别有所图，你如果接受了馈赠，那么你就必然要付出更多以回报，否则，就难以做人了。所以，小利益是不可贪图的。至于忠诚问题，荀子说过，忠于道路而不要忠诚于人。忠于道路是大忠诚，而忠诚于某人则是小忠诚。忠于道路是指忠于自己的人生道路，同时忠诚于国家、企业的发展道路，而忠诚于某个人，则是违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违背了国家、企业的发展道路，因为某个人并不能代表你自己的人生道路，更不能代表国家、企业的发展道路。所以，我们决不能执着于小的对权力与功劳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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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贼：(zéi戝)《书·泰誓中》：“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诗·大雅·抑》：“不僭不贼，鲜不为则。”《管子·宙合》：“没法贼发，言轻谋泄，菑必及于身。”《左传·文公十八年》：“毁则为贼。”杜预注：“毁则，坏法也。”《老子·六十五章》：“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论语·阳货》：“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庄子·秋水》：“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孟子·尽心下》：“乡原，德之贼也。”《荀子·修身》：“害良为贼。”《韩非子·十过》：“十过：一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说文》：“贼，败也。”这里用为伤害、坑害之意。

2.荆龚王：即楚共王。

3.竖：(shù树)童子、未成年的人、童仆。《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平子使竖勿内，日中不得请。”《墨子·尚贤下》：“于先王之书竖年之言然。”《庄子·山木》：“命竖子杀雁而烹之。”《列子·说符》：“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周礼内竖》郑云：‘竖，未冠者之官名。盖未冠者才能自立，故名之竖，因以为官名，竖之言孺也。’”

4.假：(jiǎ贾)古通“叚”。借。兼指借出和借入。《管子·法禁》：“爵禄毋假，则下不乱其上。”《左传·僖公五年》：“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左传·成公二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韩非子·十过》：“昔者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代虢。”《礼记·曲礼》：“假尔大龟有常。”《广雅》：“假，借也。”

5.虞：(yu鱼)周初所封诸侯国名，在今山西平陆东北。《左传·桓公十年》：“以王师伐虢。夏，虢公出奔虞。”《孟子·万章上》：“百里奚，虞人也。”

6.虢：(guo国)周朝诸侯国名，在今山西平陆县境。《孟子·万章上》：“与屈产之承，假道於虞以伐虢。”

7.垂棘：地名。春秋时期晋国地名，出产玉。

8.璧：(bì毕)《书·顾命》：“宏璧。”《诗·卫风·淇奥》：“如圭如璧。”《周礼·大宗伯》：“以苍璧礼天。”《尔雅·释器》：“肉倍好谓之璧。”《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说文》：“璧，瑞玉环也。”《白虎通》：“璧者，方中圆外。”这里用为平而圆，中心有孔的玉之意。

9.屈产：地名。在今山西省石楼县东南有屈产泉。据说出名马。

10.辅：(fǔ府)《诗·小雅·正月》：“其车既载，乃弃尔辅。”《尔雅》：“辅，小木。”《吕氏春秋·权勋》：“若车之有辅。”《说文》：“輔，人颊车也。”这里用为车旁横木之意。

11.厹：(qiú求)春秋时国名，在今山西省阳泉市。《吕氏春秋·慎大览·权勋》：“中山之国有厹繇者。”

12.智伯：人名。荀氏，名瑶，私谥智襄子，所以史称“智氏”、“智伯”，是智文子荀跞的孙子，春秋末期晋国六卿之一，势力最大。公元前458年，他与韩、赵、魏三家灭掉了范氏、中行氏，瓜分了他们的土地。前455年，他又联合韩、魏攻打赵襄子。前453年失败而国灭身亡。

13.遗：(wèi卫)《书·大诰》：“用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管子·五辅》：“此谓遗之以利。”《管子·侈靡》：“交觯者不处，兄遗利夫！”《韩非子·说林下》：“而道难不通，乃铸大钟遗仇由之君。”《韩非子·五蠹》：“相遗以水。”《史记·魏公子列传》：“欲厚遗之。”《汉书·李广苏建传》：“置币遗单于。”这里用为给予、馈赠之意。

14.堙：(yīn因)《书·洪范》：“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井堙木刊。”《左传·昭公元年》：“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国语·周语》：“堕高堙庳。”《说文》：“垔，塞也。”这里用为堵塞之意。

15.则：(zé责)《书·禹贡》：“咸则三壤成赋。”孔传：“皆法壤田上、中、下三品，成九州之赋。”《诗·豳风·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诗·小雅·鹿鸣》：“视民不佻，君子是则是效。”毛传：“是则是效，言可法效也。”《诗·大雅·抑》：“不僭不贼，鲜不为则。”《诗·鲁颂·泮水》：“敬慎威仪，维民之则。”《管子·法禁》：“则生之养，私不死。”《老子·七十章》：“知我者希，则我者贵。”《论语·泰伯》：“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礼记·中庸》：“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史记·夏本纪》：“皋陶於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这里用为仿效、效法之意。

16.剗：(chǎn产)削去，铲平。《吕氏春秋·季秋纪·知士》：“剗而类！揆吾家，苟可以傔剂貌辨者，吾无辞为也！”《广雅》：“刬，削也。”《声类》：“刬，平也。”《通俗文》：“攻板曰刬。”

17.垄：(lǒng笼)《管子·山至数》：“大夫高其垄，美其室，此夺农事及市庸。”《楚辞·七谏·沉江》：“封比干之丘垄。”《战国策·齐策》：“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这里用为“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