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达老汉

  乡土人物  

兴达老汉姓陈，在陈家兄弟中排行第二，被称为陈老二。陈老二丙寅年（1926年）出生，身长近六尺，比一般人要高出半个头。整个人看起来都可以用一个长字来形容，长胳膊长腿，长脚板长手掌，长脖颈长脑袋，还生就一张长长的脸。

陈家是地主，老屋场就在快活岭对面的山坎边。这山坎边的屋场略显狭长，因此，陈家老屋不像常见的旧时大户人家的四合院式布局，而是几间大瓦房呈一字型并排分布。没有院落，从堂屋门口台阶下来就是长方形的稻场，稻场边下面就是陡坎。

但陈家被划为地主成分却似乎有点冤屈。陈老二的祖父叫陈道海，据说在陈道海当家之初，陈家并不富裕，田产也不多，完全是自耕自种。那时候如果按照土改划分标准，陈家至多也只能够得上个自耕中农。

那时候的陈道海大爹（大爹是旧时的一种尊称）一家自耕自种几亩薄田，住的也是几间低矮的破瓦房，全家老小穿的也是破衣烂衫，一年上头吃菜末子饭喝稀汤子粥度日。但这陈道海却能吃苦耐劳，他勤扒苦挣，只要积攒一点钱财就只想着买田置业。

据说陈道海肚子里还很有一点文墨，是可以自己提笔写状词的。每到一地购得一两亩田产之后，陈道海总是想方设法拓展地界，与人发生纠纷就诉告讼争。陈道海趴坐地上就能展纸提笔写状词，洋洋洒洒，一挥而就，不费吹灰之力。而官府断案的公差到现场查勘，走进陈家时，陈道海的接待方式则更是显得奇葩。一块土砖一掰两半，两个公差一人坐半块（当时的陈家也确实没有椅子可坐），两片脏不拉稀的葫芦瓢，从灶边水缸里舀半瓢冷水，筛给公差当茶喝。就这样，陈道海一文钱不花，却屡屡赢官司，田产也渐渐越积越多。

到陈道海的儿子陈再中大爹当家的时期，陈家已经具备了地主资格。当时的陈家，除了在快活岭南边冲里有十几亩水田和十几亩旱田外，还在木天河下游拥有几十亩湖田。陈家屋场也翻盖成了一溜高大气派的崭新瓦房。但陈再中性格比较懦弱，一辈子谨小慎微，勤勤恳恳，只是墨守成规地守着他爹创下的这份家业。

陈再中的大儿子陈兴发长得牛高马大，性格也比较强势，年纪轻轻就能当家理事。他又在地方上担任保长一职，代表官府掌管着一方百姓。陈兴发当保长时拉壮丁的手段十分强硬，即使对门处户的邻居他也敢强行拉走。陈家斜对门的冯家，只有一冲之隔，相距不过两三百米，两家人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忽一日，冯家老大却被陈保长带着两个保丁迎面撞见，陈保长一铁棍劈面打过去，将这冯家老大打掉了两颗门牙，顿时鲜血直流，然后不由分说，五花大绑抓去充当壮丁。这冯家老大被抓壮丁当兵六七年，直到1949年过年前后随着79军在荆门战役被打散才逃回了家。

但此事发生后不久，陈保长却突然患病，不久就去世了。由此，刚谙人事的陈家老二兴达则接替了少当家的位置。

陈老二虽然也生得身材颀长，但性格却不如他哥哥刚硬，而自小又养成了游手好闲的不良习惯。陈老二不会打牌，但喜好赌博。他常常到朝阳观街上“王祥亭”铺子里去参与押宝赌博，但总是输多赢少，家里的钱财也被渐渐输光。最后一次，大抵是遭人算计被做了手脚，一场赌下来，陈老二输得精光，还被逼签认了巨额赌债。

赌场债主第二天就带人来将陈家屋后的几十亩山林圈封起来“做青山”（旧时山上树木全部伐光叫“做青山”）。陈家山上的大小树木全部被锯倒，能作木材的作木材卖掉，不能作木材的一律做成劈柴卖掉。这一场“做青山”持续了数月之久，几十亩茂密挺拔的松树林被做成了光山秃岭。只把一辈子谨慎节俭的陈再中大爹气得吐血。

没等到陈老二继续赌博输钱卖地，政权发生了更迭。陈家在土地改革中被划为了地主。乡邻们都取笑说，倘若陈老二再像那样输两场赌博，陈家卖地后就不会被划成地主了。

土改中，土地财产重新分配。大地主的豪宅多被新政府所征用，一般中小地主的住宅则被分配给农会干部、军人家属以及最穷的贫雇农居住，地主则一律被赶到原来最穷的贫雇农家的破茅草房里去居住。陈家老小被扫地出门后，搬到了快活岭下窑塆里郑篾匠的两间茅草屋里居住。

陈家老屋则被分给了三户贫农。对门冯家的老二是参加抗美援朝的军人，作为军人家属分得了陈家东头的几间正房及一屋好家具；西头的几间房屋则被一分为二，分别给了廖姓两个兄弟家居住。

陈家被赶到快活岭下窑塆里的茅棚里居住后不久，陈再中大爹就病逝了，陈兴发遗孀带着女儿远走他乡，其他几个兄弟姊妹也先后离家而去，最后只剩下了陈老二兴达和大他两岁的妻子郑氏二人。

进入农业社之后，陈兴达夫妇每日战战兢兢地参加集体劳动，稍有不慎就会被揪出来开批斗会。但陈兴达的嘴巴却有一点不老实，说话又总是没遮没拦。因为他从小养成了油腔滑调的习惯个性，在遭批斗时唯唯诺诺，一批斗完又喋喋不休。为此，生性胆小怕事的郑氏夫人为这个恨铁不成钢的夫君常常捶胸顿足地痛哭到深夜。

兴达老汉一辈子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喝酒，另一个是撒网打鱼。

兴达老汉喝酒没有什么讲究，应该也是没有条件讲究吧。甭管是高度酒还是低度酒，包谷酒还是红苕酒，抑或是用酒精勾兑出来的假酒，他是见酒就喝，而且一定要喝到醉醺醺软绵绵才好。

每当兴达老汉在外喝完酒歪歪倒倒地回到家，或是在家一个人自酌自饮喝醉了瘫坐在桌边，这个家里一晚上的对仗就开始了。一边是兴达老汉烂醉如泥地瘫坐在桌旁喃喃胡言乱语；另一边则是醉汉夫人郑婆婆苦口婆心的规劝和责备。一边的醉汉似清醒不清醒，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不恼也不愠；另一边的夫人则紧怼不止、穷追不放。到最后，一定是以醉汉夫人郑婆婆嚎啕大哭而收场。这一夫妻对仗的场景无数次地重复再现，刚开始可能还有几个好心的左邻右舍跑过去帮忙劝解，到最后大家都见怪不怪，任由其折腾。

兴达老汉撒网打鱼始于何时，已无从知晓。但他打鱼却不是为了下酒菜，在我的印象当中他好像不吃鱼。究竟是一开始就不喜欢吃鱼？还是之前吃鱼时被卡伤了喉咙再也不敢吃鱼？不得而知。反正兴达老汉就是喜欢撒网打鱼。

在那个集体农业社时期，普通群众的生活已是异常艰难。而被打上地主身份印记的兴达老汉，时时处处都受到各种刁难和不公平对待，其生活之艰辛更是雪上加霜。地主在农业社里常常被要求去做最脏最累的活，但挣的却是最低的工分，而轮到分物资时却总是只能等到最后拿人家挑剩下的那一份。地主在生产队里不准乱说乱动，从不敢争辩和懈怠，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只能低头做事。

尽管如此，兴达老汉却居然置备起了一副在当时看起来还算价值不菲的渔网，同时还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双齐膝盖的高筒橡胶套鞋。每当下雨天田里没有农活干，兴达老汉就会肩背渔网，手提格篓（方言，鱼篓），沿着无主河垱打鱼。

到年底了，生产队召集三五个打鱼人聚在一起围堰撒网捕鱼。多人一起撒网会让鱼儿无处藏身，这样捕鱼的效率会更高。草鱼、白鲢这些放养的鱼是归公的，鲤鱼、鲫鱼、刁子鱼这些自生自长的鱼则归打鱼者自己拿回家。生产队放养鱼苗的鱼塘一般每年都能捕获几百斤放养的鱼，给每家每户分上十来斤鱼过年。而作为打鱼人的回报，兴达老汉每次还多了半格篓非放养的鱼，运气好时还能带上一两条几斤重的活蹦欢跳的大鲤鱼回家。

兴达老汉个子高力气足，打鱼撒网撒得远，也撒得准，捕鱼效果还算不错。但他的网却撒不圆，撒出去的网始终是瘪瘪歪歪，人们都笑称他是瘪网打大鱼。兴达老汉对他这张瘪网却十分爱惜，打完鱼就把渔网摘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一根一丈多长的杉木杆支撑着晾靠在门前檐口下。渔网一有破洞，兴达老汉就会拿出梭线补好，然后还要用猪血浸染。他这一张网缝缝补补硬是跟随他用了整整一辈子。

兴达老汉和郑婆婆夫妇一辈子没有亲生儿女，他们从郑婆婆娘家的亲戚家里接来一个女孩从小养到大。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个养女也被当作地主子女看待，跟着吃了不少苦头。最不幸的是，养父与养母之间的争吵、怨怼、哭诉从未间断，隔三差五总会上演那么一场，对这个养女的身心健康或多或少也造成了一些不良影响。

兴达老汉被摘掉地主帽子时已经五十多岁，打鱼也渐渐打不动了，喝酒也不再那样喝得酩酊大醉。但喝酒毕竟是兴达老汉一生的最爱，他年老后喝酒的次数比年轻时候更是频繁得多，只是一次不再喝那么多。他一日三顿酒，一次喝一大杯（大概二两左右），就着老伴郑婆婆做的三两个小菜自顾自地浅酌慢饮，悠闲自得。到最后，他甚至酒不离身，随身就揣着一小瓶酒，一边走路就一边掏出来浅浅地抿上一口。

忽一日，兴达老汉的老伴郑婆婆病倒了，这一对争吵了大半辈子的冤家夫妻却突然和好了。只见一辈子也懒得打理家务的兴达老汉突然间却变得十分勤快，他日夜守护在郑婆婆身边，笨拙地端茶递水，悉心地照料服伺。但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郑婆婆却不幸撒手西归。入殓时，兴达老汉抚尸恸哭，泪如雨下。“婆婆啊，我对不起你啊，你要把我一起带走啊。”那声嘶力竭地哭号令人震撼，见者无不为之动容，很多人都陪着流下眼泪。

此后，只剩下兴达老汉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这时候的兴达老汉整个人从身体到精神全都没了生气，酒也不喝了。只见他出门时拄一根三四尺长的木棍，步履蹒跚，战战巍巍，好像随时都要摔倒。他面无表情，神情呆滞，站着时就像一截破旧钓鱼竿戳在那里，好像一阵风来就能被吹跑。

有一天的早上，兴达老汉却爬不起来了，只听见他在屋里喊救命。隔壁邻居急忙跑过来，但门却被从屋里面闩紧。好心的邻居只好搭梯翻墙进屋，只见兴达老汉跌倒在床前地上爬不起来了。兴达老汉被救上床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没过几天就咽了气。

兴达老汉和他的老伴郑婆婆双双都活到了七十岁出头。

顾      问：王夏子   覃世良   

                 李克权   彭昌义

名誉主编：覃章海  

主       编：覃亚志

副  主 编：谢   军

编       辑：邓呈静    邓永解           

编       审：胡文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