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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期:少年的夜晚(1)

作家简介:胡守文,男,1971年12月出生,中共党员,大学文化,松滋老城人。先后在老城镇政府、松滋市卫生局、市委组织部、市委办公室工作过,曾任市委政研室主任。现为浙江长城影视集团签约编剧,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官味》《貂毛围巾》《繁云破后》《转杂》等长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随笔百万余字,出版长篇畅销小说《官路十八弯》多部。电视剧作品有《浴血红颜》(刘芊含、宋涵宇主演)、《大西北剿匪记》(宁静、侯勇主演)、《独立纵队2》(陈龙、李彩桦、黄海冰主演)、《红色追剿1949》(颖儿、王学兵主演)等。

编辑手记:在《高成文学》发表胡守文先生的中篇小说《少年夜晚》是我一直酝酿的一个计划,今天终于向他开口了。他也答应得很爽快,很快就将有关资料传我了,让我感到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情谊,所以下面就以守文兄相称了。我以前在松滋人口计生局办公室工作时,守文兄在松滋市委办工作,是我领导,有些材料是必须经他亲自把关修改的。我那时还兼任《洈水》杂志编辑,编发他的小说(以笔名江南岸发表)基本上是学习,没什么改动就发出来了。我还写过关于他的中篇小说《貂毛围巾》的评论,与众不同,近乎挑剔。守文兄当时很包容地说:“对一部作品每个人的看法不尽相同很正常”。数十年来,他的工作任务一直是很重的,然而他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始终保持着对文学的追求,不声不响地写出了质量很高的百余万字文学作品。他矢志不移追求的动力来源于哪里?我再次编发《少年的夜晚》有了新的感悟,那就是我们可以从这篇小说中发现他在文学上不断前进的源动力——如果没有少年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生活经历,电影文化启迪以及少年懵懂纯洁情素的萌芽和生长,守文兄是写不出这部纯朴美好伤感的成长小说的,而且这种源动力一直在推动着他的人生向更高的境界迈近。他今天在微信上跟我说:“《少年的夜晚》虽然没有在省刊上发表,但我最喜欢!”在这里祝愿守文兄身体健康,写作、编剧层楼更上,再出精品!

图片来源于网络

少    年    的    夜    晚

 胡守文 

1

多年以后,五伢子依然记得那个中秋,记得那个中秋的夜晚,记得那天撩人的月色,那天吃的两块香喷喷的月饼,当然,还有那天好看的电影,以及那天摸秋时朗朗的笑声……一切好象就在眼前,那么清晰,那么鲜活。他心里啊,仿佛有一根羽毛轻轻拂过,暖暖的,酥酥的,痒痒的,可是呢,也怅然,也失落,也有些——扯扯的痛。他把身子前倾着,似乎要拽住一缕过往的时光,不提防,泪,早已不声不响地滚落。

那年,他才多大呢?十二岁,还是十三岁?想不起了。只记得,那年他正读小学五年级呢。只记得,那年中秋,他整天都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又亢奋,又焦躁。他觉得日头走得好慢好慢哟,简直像一头耕不动地的老牛,迈一步都得喘上半天气儿。好不容易捱到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几乎是旋风般地一溜小跑。到家后,他把书包往堂屋随便一撂,就径直奔向屋后的菜园。他听到了水扑进泥土发出的快活的滋滋声,看见他爸正拿着个瓢儿在浇地,他妈呢,则提着菜篮子,在园角慢条斯理地摘那几条长拉拉的秋茄子。他急急慌慌地唤了声爸妈,他爸侧过身,看见他红脸涨脑的,一头的汗珠子,褂子也胡乱扯开着,又掉了一枚扣子,而拴扣子的黑线头尚在,长长地垂挂着,低眉顺眼的样儿,好象为弄丢了扣子而惴惴不安似的。看着他的滑稽相,他爸忍不住想笑,却到底没笑出声来,只是佯装气恼地骂道,慌头慌脑的干什么,狗子撵来了么?又骂,瞧你这身衣服弄的!他听出他爸不像是来真的,就不加理睬,只是冲着他妈嗲声嚷道,妈,妈,快弄饭,我肚子都饿瘪了。

他妈咯咯笑了,说,哪是什么肚子饿,一准是今晚又有电影,你猴急了吧。

他吐了吐舌头。他妈一语道破天机了,他急着催她生火做饭,还真是为了早点赶去看那个电影呢。今天一大早,三燕就悄悄告诉他,今晚邻近的芦村将放一场电影。他将信将疑,三燕急了,赌咒说,骗你是狗子,骗你是沙牛,骗你是王八蛋……他忙打断三燕,说,我信,我信还不行吗。他相信三燕说的话,三燕爸是副村长,耳朵比旁人可灵敏得多。对于五伢子、三燕这一帮屁大孩子来说,还有什么能比看场电影更勾人,更让人发疯呢!于是,他这一天都觉得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抓挠。这会儿,他又在催他妈做晚饭了。他之所以催饭,倒不是他在乎吃这顿饭,好象他要吃饱了肚子才有精神头去看电影似的,而是因为吃晚饭是去看电影之前的一道必经的程序,他不吃晚饭他爸绝不会放他出门,他拗不过他爸的。既然拗不过,那就只有设法让开饭的时间尽可能地提前。其实,他压根儿不想吃饭。都什么时候了,他哪咽得下饭呢?他的心思早飞到放电影的场子上,他的魂儿早被电影勾走了,他依稀看见满场黑压压的人头,都紧盯着那块白天看着又脏又旧的白幕布,白幕布被风刮得一鼓一鼓的,似乎随时都会吹落下来,而那白幕布上却魔术般地变幻着一个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令他心驰神往,令他如醉如痴……

等他妈把饭菜端上桌,五伢子捧着一碗米饭却像捧着一罐草药,怎么也咽不下去。他一边磨磨蹭蹭地假装吃着,一边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窥探爸妈的饭碗,等着他俩快些吃完。一俟爸妈吃完了离开饭桌去厨房倒茶,他就可以趁机一溜了之了。他已这么干过几回了,他很为自己的小聪明而自得。但这一次,他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他爸吃完后,并不去喝茶,而是抬起头来盯紧了他。见他碗里的饭仍旧堆得像小山,他爸问,怎么没动呢?

他装出一副可怜相,苦巴巴的,说,我不饿,吃不下哩。

他妈在一旁笑了起来,挖苦说,你刚才不是一直喊饿得发慌,前肚皮快贴上后肚皮了吗?

他爸就动怒了,这回是真的动怒,火气哧哧直冒,绷着个瘦脸儿冲他吼道,还不赶快给老子吃!这碗饭不扒完,休想跨出大门半步!

他立马蔫下来,比他妈摘的几条秋茄子还蔫。恰在这时,三燕,还有住水渠对面的公狗在门口把头探进来,麻雀似的“五伢子,五伢子”叽喳乱叫。他爸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叫什么叫”,两个脑袋便像挨了当头一棒似的,倏地缩回去了。接着就听到咚咚跑开的足音,然后又有“我们先走啦,不等你了”的招呼声,从门前的渠道上悠悠地荡了过来。

他沮丧地埋着头,假装吃得格外卖力。这碗饭,他是绝对没胃口吃完的。不过他还没死心,他等着救兵哩。只要救兵到了,事情就好办了。他的救兵是谁呢?是白月。除了白月,还能是谁!他爸可服白月了。白月家很近,和他家只隔一块两亩多的大稻田。每次看电影,都是白月带他去的。白月带着去,他爸妈才放心呢。白月比他大一些,也就是大三四岁的样子吧。可是,怎么还不见白月过来呢?

他正望眼欲穿,白月扛着一把松木椅子,脚步轻盈地出现在了门口,未踏进屋,就听见她在嚷,五伢子,五伢子,快走呀,看电影去哟。

他把脸埋在碗里,闷闷地应道,我还在吃饭呢,不吃完,爸哪会让我走!听那口气,似乎委屈得很,又有点告状的味道了。

白月进了门,见他爸铁青着脸,他又苦丧着个脸,就全明白了。她故意催道,那你快吃呀,吃完好走,眼看天就要黑了呢。

他带着哭腔说,可我……我真的吃不下了。

白月轻皱了一下眉,然后满脸的笑就荡漾开了,望着他爸,轻描淡写地说,一碗吃不下?那,半碗总得吃吧。不经意间,就把他的饭量砍去了一半。面对白月的笑脸,他爸的表情松弛了一些,对她这句话呢,也未明确表态,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白月便端起他的饭碗,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厨房,倒了大半碗饭在锅里,然后端着剩不了几口饭的碗回到堂屋。又说,五伢子晚上万一饿了也不要紧,我这儿还有月饼呢。这话显然是对他爸说的,似乎带着点过意不去的意思。五伢子大喜过望,只几口就把饭囫囵扒下了肚。他对白月真有点感激涕零了,她不仅帮他解了围,还许诺给他月饼吃呢。白月对他真好!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除了爸妈,就是白月了。甚至,白月比爸妈对他还要好呢。

两人出发了,沿着屋前的渠道往东走去。往东一直走,就到达芦村了。正是薄暮时分,太阳累了一天,刚歇下了,天色在一点点地黯淡,他的心情却是亮旺旺的,小牛犊一样一蹦一跳地撒着欢。白月呢,则像只快乐的白灵鸟,轻轻哼着小曲儿,把歌声夜露似的撒满了沿途。渠坡边是两排站得笔挺的意杨树,风吹过树叶飒飒直响,间或还有受惊的鸟雀从树梢上砉的一声,逃得没了踪影。透过树林的间隙,可见那一渠细长的碧水,闪着潾潾的波光,似流非流,自在得很。渠道左边呢,是一直铺到天边去的棉花地,不知是谁在不远处熰了一堆火粪土,白烟袅袅升起,一下子就让苍茫辽远的田野灵动了许多。他瞧见这白烟,心思竟随烟雾飘出老远:今晚会放什么电影呢?《平原游击队》《保密局的枪声》《地道战》,还是《英雄儿女》《南征北战》《董存瑞》?要是能放《董存瑞》,就再好不过了。这个电影他已看过一次,觉得根本没过足瘾,还想再细细看呢。

越往前走,越接近芦村,路上去看电影的人就越多。大人们大多扛着一把老旧的椅子,小伢子则拖着闪亮的鼻涕,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跟过大年似的。只听得一片橐橐的脚步声,匆忙而杂乱,路上则尘烟飞扬。有认得白月的,纷纷和她大声打招呼,满脸都是套近乎的神情。这些大声打招呼的人,多是些半生不熟的小伙子。白月嘻嘻哈哈地和他们搭着讪,咯咯咯的笑声似银铃在摇响。更有胆大的,对白月献殷勤说,看这把椅子把你累得够呛,干脆,干脆让我来帮你扛吧。白月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说,好哇,今日可遇上活雷锋了。那个小伙子本来就扛有一把椅子,接过白月的椅子便只能挂在自己那把椅子的椅背上,垂在面前,晃晃荡荡的,陡然就重了许多,可他还乐不可支,佝着背走得飞快,像占了大便宜,又怕这大便宜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趁着白月格外的开心快活,五伢子不失时机地打起了她的主意。他压着嗓子说,白月,我……饿了。

白月睖了他一眼,假装没听懂,说,饿什么饿,不是才吃过饭了吗?

他却气壮如牛地说,走了这么一大截路,早该饿了。

白月懒得跟他兜圈子,直言道,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晓得,你不就是掂记着我的月饼吗!

他嘿嘿地一脸坏笑。他妈给他买的月饼,他昨晚就躲在被窝里偷偷吃光了,他知道白月一定会给他留的。一年只有中秋,才能吃上这么稀稀的一回,白月对月饼其实也馋得慌呢。可白月宁愿自己少吃,也要把自己的月饼分给他一些。白月对他,就是这般贴心贴肺!

白月慢吞吞地掏出了一块月饼。他一闻到香气,涎水便挂在嘴角了,忙伸手去接,白月却缩回了手,把月饼又藏到了衣兜里,说,先叫我一声。

这还不简单,他张口就叫了:白月。叫得又清脆,又响亮。再伸手去夺,白月仍把衣兜捏得紧紧的,说,再叫。

他只得再叫:白月。声音明显软塌下来,像淋了水。而白月这时不仅不满意,还显得有些恼怒了,越发固执地说,再叫,再叫。

他终于开窍了,他本来就不笨呀。忙改口叫了声:小……姨。叫得虚虚的,怯怯的,很生疏,很羞涩的样子。其实,他应该叫白月小姨,白月是他妈的亲妹子呢。可他从不那么叫她。大约是白月比他大不了几岁,平时两人在一起也是没大没小的,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大玩伴,所以一口一个“白月”早叫习惯了,还叫得蛮顺口。

白月转怒为喜,拖长了嗓音夸张地答道:哎——,又笑咪咪地说,以后都这么叫,听到没?他连忙捣蒜般地点头。历尽艰辛,五伢子总算把为之垂涎欲滴的月饼拿到了手。他狠狠地咽了一口涎水,边走边大嚼起来。走在前后的人都来取笑他,故意找他讨月饼吃,他却只顾啃自己的,对谁都不搭理。

天擦黑时,终于来到了芦村一个生产队的打谷场上。这里早已是人声鼎沸了。不仅满场是人,就连场边的草垛上,周围几棵大树的树杈上,都舒舒服服地坐着小伢们。白月领着他在人群中寻了一块空地方,把椅子放倒,和他共着坐下来。他的心早已兴奋得咚咚蹦个不停,哪坐得住呢?他戳着小身子,挺着细脖儿,一会儿东望望,一会儿西瞧瞧。天光渐薄,不过他仍看得见,那个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吊儿郎当的放映员,正在漫不经心地倒片子。而在小胡子身前,那个被称为放映机的铁家伙,像狮子一样高高地雄踞在一张八仙桌上,别提多神气、多威风了。他还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小伙伴,看见了三燕和公狗,两人呆的地方离他并不太远。他跳着大叫“三燕、公狗”,可场上太嘈杂,他的叫声传不了多远就被湮没了,就像一滴水落进一口塘里。他歇了一口气,不顾白月的怨怪,又继续叫唤起来,一边叫还一边拼命挥手。这回终于有了效果,三燕转身时发现了他,立即和公狗一道从人缝中歪歪扭扭地挤了过来。

你猜今天放什么电影?三燕卖关子说。他见三燕和公狗满脸放光,心想肯定是好看的,但究竟是哪几部,他怎么猜得准呢?未等他开口,公狗已按捺不住地和盘托出了:今天放《董存瑞》和《天仙配》呢,董存瑞,炸碉堡,呵呵!三燕不满地剜了公狗一眼,又用权威的口吻补了一句:我已问过小胡子了,今天真放《董存瑞》呢!他立马喜形于色,因为可以如愿以偿地看第二遍《董存瑞》了,却又未免有些遗憾,为那个他不喜欢的《天仙配》。他想,要是两部片子都是他爱看的,那该多带劲啊!

三燕和公狗又像两条翘尾巴狗一样,从人缝中钻走了,五伢子却在想另一个问题:《董存瑞》和《天仙配》,小胡子会先放哪一个呢?先放《董存瑞》当然好,他确实已等不及了,可是,先放了《董存瑞》,他就一点念想和盼头也不剩了,接下来再放《天仙配》时岂不是更难熬!这个问题就如同吃高粱(这里的人习惯把甘蔗叫高粱)是先吃甜些的靠根的这一头好呢,还是先吃不太甜的靠梢的那一头好,还真不好说呢!

未等他想明白,电影开始放映了。先放的是《董存瑞》,他就安静下来。可惜放映的效果不是太好,银幕上花花点点的,就跟下雨似的,喇叭里放出的声音也嘶嘶啦啦的,像人的支气管坏了,不过他没计较,仍看得很专注,感觉很过瘾,剧终时还意犹未尽。再放《天仙配》,他却坐不住了。他朝周围看,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人头,什么也看不清。他朝白月看,白月却对这个电影看得挺上心,一脸痴痴傻傻的表情,眼里好象还噙着泪水呢。他颇有些不屑,心想:咿咿呀呀唱个没完没了的,有什么看头!哪有打仗的片子有意思哟!他正感到无聊,突然觉得下头胀胀的,顿时有了主意,用胳膊肘儿碰了碰白月,说,白月,白月,我出去撒个尿!

白月回过神来,不耐烦地说,要你叫小姨,才多大一会儿,就忘啦?还有,要说去小便,瞧你说的,恶心死了!又叮嘱说,快去快回,小心弄丢了!他根本没听清她后头这句话,早已蹿出老远了。

他挤出人堆,找了个角落,急急忙忙地放了一泡热水,却并不想马上回去。他瞧见北边不远处有一星灯光,就摸了过去,那里果然有一台小巧的发电机,正在轰轰震响着,欢快,神气,却也寂寞。看了一会儿发电机,又觉得无聊透了,可他还是不愿回去,就在场子后边茫然地走过来又走过去,边走边踢腿,可地上什么好踢的东西也没有。走了十几个来回,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我故意迟迟不回去,让白月干着急,最后她就会去找小胡子,求小胡子用大喇叭呼叫他,那样他五伢子就出大风头啦!还不要把三燕、公狗他们嫉妒个死!主意拿定,他站到一棵榆树下,心头已被自己的冒险计划刺激得亢奋起来。

等了有多久呢?他也说不清。反正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白月慌慌张张地挤出来了。他赶忙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手脚并用,三两下就蹿上了榆树。白月高一脚低一脚地四下乱跑,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五伢子,他却稳稳地坐在树上,咧着嘴偷偷地乐。他还从没见过白月这么惊慌失措呢。

后来,白月见老找不着五伢子,就急得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仍没放弃徒劳的呼喊。五伢子听见了白月的哭声,不由愣住了。他没想到,白月会为找不到他而这般伤心和焦急,这太让他感到意外了。他便再也乐不起来了,心底的愧疚渐渐浮了上来,又有些心疼她,就想溜下树去算了。可是,想到他的小阴谋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又不想前功尽弃。他矛盾着,犹疑着……

五伢子举棋不定的时候,白月哭哭啼啼地返回了人堆。五伢子紧张地想,她这会儿,一定得去找小胡子呀!

等到换片子时,喇叭里果真就冒出了小胡子的声音,五伢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全场都嘤嘤嗡嗡地骚动起来。只听见小胡子先噗噗地吹了两声,才煞有介事地喊话:请堰村的李明同学,听到广播后快到放映机下面来,这里有人找。小胡子的声音响彻全场,灌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他先是一愣:李明同学是谁呀?立刻他就笑了,李明不正是自己的大名吗?这就是在叫我嘛!小胡子又叫了一遍李明,突然却改了口,说,请堰村的五伢子,听到广播后……小胡子念“五伢子”三个字时还故意拿腔拿调的。他只见后边的观众笑得前仰后合,他明白一定是白月要求小胡子这么叫的。他觉得有一种无以伦比的快乐在心头鼓噪、蹿动、升腾,他幸福得都有些发晕了。他想,明天上了学,不知大家要怎么眼羡他呢!

换过了片子,电影接着往下放。五伢子费劲地穿过人群,挪到放映机跟前,却见白月和小胡子坐在一条板凳上,小胡子正在和她叽咕着什么。他顿觉气不打一处来。他想:难怪小胡子刚才喊广播那么殷情、周到呢,喊了一遍又一遍,喊过了“李明”又喊“五伢子”!这时小胡子扬起了脸,在放映机投射的光影映照下,只见小胡子的脸上似乎堆满了快活的笑,他就在心里恨恨地骂:笑什么笑,小心把嘴笑歪了!把下巴笑脱了臼!他故意生硬地大叫一声:白月!

白月抬头看见了他,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失声尖叫起来:五伢子,你跑哪儿去了?快把我急死了!他看见,清楚地看见,白月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了。

白月哭着说,要是把你弄丢了,我该怎么办呀?

他不得不圆起了谎:人太多,我实在找不到先坐的那块地方了。听那口气,还挺委屈呢!但他的心,却在跳跳地生疼,一下又一下。懊悔,不可遏止的懊悔,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他便知道了,这样的傻事,他只怕是,再也不会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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