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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之三


新学年的课表排出来了,给伍凌安排教三(4)班语文兼班主任。科任教师也排在了后面。校长分别征求意见。

灰色的眼镜片后边,有一双乡镇权威人士自信得刚愎的眼睛,似乎说:这样的安排你能说不合适?伍凌说:“我不想当班主任。”

校长吃了一惊:“你不满意当班主任?你在二年级搞了第一名,但初三更关键,让你挑这个担子,我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当然……你完全能够胜任”。

伍凌解释说:“我并不是不愿担任班主任,我考虑的是初三责任大于天,外语老师是新手,能不能把易老师这个老手换上去,这样稳妥一些,能弥补我没有重点中学经验的不足。”伍凌是单独和易老师沟通过的。

校长松了口气,一摆手:“我们学校是经过集体研究的,谁能上,谁不能上都是充分考虑过,权衡过利弊的,杀猪砍屁股——定(腚)下来了,是不能改变的。”他又补充:“有个别人他不当班主任就不满意,上课就了心不了愿,出了乱子,还要我给他擦屁股,到关键时一撂担子,油浸枇杷核——拿不住,你喊妈他都不动。毕业班的课就停了摆,两害相权取其轻,宁愿用没有经验的新学手,也不能让这样的人上三年级。”他深邃的眼睛里有一种凝重不可逼视的光,长而笨重的鼻子下一张紧闭的嘴,衬着略带方形的下颏,整个描绘出坚忍无比的意志。

他振振有词地讲了这样排课的道理,伍凌心里却有许许多多道理抵触他。他只说了一句,“别的班级为什么不派新手?”他便马上回道:“宁愿这个班考砸,也不能换人!”他很忙,拍拍伍凌的肩膀:“你们都是像剔庄稼苗一样剔出来的,过去干得很出色。工作上放手干,把能力发挥出来。”他走了,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留给了伍凌。

伍凌注意到,在学校领导的班级评价标准里,有意无意之中,往往是他们对班主任的印象比班级的实际情况更能起到决定作用。一个深得领导赏识的班主任,其班级状态好,领导会认为很正常,是班主任管理好,是主观努力的结果;状态差,是客观条件决定的。领导不太欣赏,尤其是领导不屑一顾的班主任则正相反,班级状态好就归因于学生,差则归因于班主任的管理能力。易老师属于后者,他的责任心就是在这样的“清醒”中开始走向泯灭。

渐渐,伍凌能说清那天校长留给他的“不快”是什么——压抑。

中午,寝室里热闹极了,英气勃发的黄杰正面向窗外挺直腰板,演唱《小白杨》,英超正摇头晃脑用笛子给他伴奏。小闻、小王敲打着桌子在应和,嘹亮激越的乐曲澎湃着情潮,掀起了每个人心头的波浪,点燃了青春的火焰,插上了奋飞的双翅,人生因有音乐而变得更美好,更难于被玷污,更值得了,不是吗?

不久压抑也就烟消云散,像每天早晨南边山腰缠着的雾岚,太阳一出,不觉间就会消失得无彩无踪。雾岚每天清晨都有,压抑感也随时都会出现。

课外活动时,伍凌从男寝室转过来,看见雷校长坐在梧桐树下的竹椅上,花花搭搭的树阴如同一顶窟窿的帐篷,透下使人迷茫的光斑。他右手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烟雾从他紧闭的嘴唇中央一个圆孔里笔直地冒出来,接着扩散开,随着上升到空间,逐渐变成一丝丝灰色的线条,像透明的雾,又像蛛丝般的水汽。

有几次他用手掌一挥,把这些经久不散的轻烟驱散掉;又有几次,他用食指狠狠一劈,把它们斩断,随后又凝神注视着被斩成几断,已变得难以辩认的烟雾慢慢地消散。一直擎在手上的烟燃完了,烟的尸体被他穿着的皮鞋狠狠揉搓。他发现了伍凌,招了招手。“就在我这儿吃晚饭,穷教书的,没有山珍海味,便饭。”

伍凌知道自己只有一个优点——随和。况且校长的确很诚恳,能不高高兴兴的答应吗?

这顿饭吃得并不轻松。

校长老婆的烹调手艺不错,尽管是便饭,她做得的确不一般。桌上的菜五彩缤纷,黄的是回锅肉,白的是豆腐,红的是甜泡椒,黑的是木耳,再加上绿莹莹的菠菜,嫩生生的豆芽菜,看一眼,便使人垂涎三尺。

伍凌吃东西像“饿牢里拉出来”的,馋劲十足,别人请吃,一般都会先“垫底”,待上了桌,就少有的斯文,只夹些蔬菜尝尝,慢慢地喝点饮料。校长夫人又端出下酒菜,一碟凉拌萝卜丝,一碟煎鸡蛋泡,也是一样的黄黄白白,让人胃口大开。

“等大婶来了一起吃!”伍凌出于礼貌,也出于真心。“就咱俩吃,大婶,别管她,来了客人,她从不上桌。”“为什么?”伍凌惊奇极了。“她在厨房吃。我们这地方,还是重视传统。老先人讲过的话,还是不能忘记。我们喝我们的。”便将酌满酒的杯子递给伍凌。

伍凌不习惯喝白酒,端起酒杯,凑到嘴唇边,隔着晶质玻璃的酒杯,可以看到很多小泡在那可口而透明的液体里迅速往上窜起,到了杯面上便突然消失了,就像那是酒的轻盈而醉人的灵魂飞走了一样。他象征性的抿了一点,品尝着那散布在舌头上的辣丝丝的滋味。

校长两杯下肚,来了精神:“你的岳父给我当过领导,时任乡重点中学校长,他家庭负担重,但工作责任感强,学校办得有声有色。那年假期建教室,我和他租船到冷水街去运椽角檩条。木料是从五峰那边由贩子运来的,码在半坡农家门前。天不随人愿,船到后下起了大雨,木材贩子都在屋檐下面避雨,我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宗校长从船里钻出来,说道:‘装船,下刀子也得装!’他说完,脱下中山服扔进船舱,大步向山坡上的农家走去,雨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全身。他搬起檩条就走,我就和贩子们称兄道弟,大家都行动了,宗校长满脸雨水,面色铁青,我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跑过去大声说:‘你到船上去吧!’他说:‘没事!’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雨里站着,干着。他不说话,也不到处张罗许愿,这些事好像生就该我做。直到天黑透,才装完最后一根树,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得一脸一身的泥浆,他却坚持着不失态,向木船走去。晚上10点钟才吃完饭,宗校长只吃了半碗面条,且眉头紧缩,微驼着背,无力地坐在板凳上,他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我与你岳父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弟,那年离放寒假还有一个月,同时接到区委通知,因欠超支款,必须于第二天下午带粪筐扁担和行李到北干渠参加‘学习班’。我和他同带毕业班的课,两人一同去找公社宗书记,当时宗书记的女儿正在我们班上读书,并表明接受改造,明天放学后,就去上工地,改造好了就回来。老婆心疼我,我经常对她说:‘老妈子,你要把我娇些看,我一个月当母猪下一窝儿’。家务事都不让我做。宗书记晓得毕业班是不能放的,叫我们暂不上工地,有问题他负责。一句话就免了我们的牢狱之灾。后来听说宗书记分别找大队支部,说这两人家大口阔,扣全年的工资也还不清,毕业班是大事,学生不能耽误。又召开贫农组长会,找余粮户做工作,用他们的余粮钱抵我们的超支。算好帐,并签名盖章,以备区委工作组检查。为我们解了围,有些事提起来一千斤,放下去没四两!”

“他一生最大特点就是能忍。六0年上有老下有小吃不饱,得忍;文革中说你丈母娘是漏划地主,得忍;搞联产承包,分地分山好的轮不到他,还得忍;没有劳力,超支款借钱都得交,更要忍;幺儿子还在读大学要交钱,不忍行吗?但几个孩子都争气,宗颖不错吧!你接班的姨妹宗蓉也很不错,人长得不错,工作也不错,年年学生考试成绩居第一,还有文章上了国家级杂志。上次搞职评她的评议分最高,这不简单!”雷校长点着头。

宗蓉无可挑剔的责任感和永争第一的不可动摇的决心是伍凌认同的。她清纯漂亮,极富魅力。接班后调到了张家冲小学,吃饭时如果伍凌在上课,她总要到教室前叫一声:“哥哥,吃饭!”并站在树下耐心等待。直到伍凌走下讲台,她笑了。伍凌发现,宗蓉的笑是从眉毛开始的,漂亮的没有修过的眉毛轻轻向上挑动,睫毛向下颤动一下,然后抬起,漆黑的眼睛里有笑的纹路,嘴唇也浅浅地勾出一个弧度。那样的笑容,炫惑了他的眼。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餐厅。吃得满头大汗的徐杰笑着说:“小伍,‘吃饭不挨,吃了又来’,怎么天天要姨妹喊呢?”老师们都笑了,眼里放射出快活的光芒。

一次期末统考后参加乡教育组阅卷,宗蓉所任学科获得了第一名,财务会计看了看宗蓉后同伍凌开玩笑说:“‘舅母子半边妻,姨妹子象自己的’,小伍,这样聪明漂亮的姨妹多关心。肥水不落外人田啦!”“不要瞎说!”伍凌连连摆手。宗蓉更是满脸绯红。伍凌不由得朝她瞥了一眼,苹果绿凡立丁套裙,丰乳肥臀小蛮腰,明眸盈水,皮肤洁白如瓷,真有让人梦里寻她千百度之感。从来没有感到她有这样漂亮,心里怦怦直跳,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在他心里,宗蓉妹是矜持的,踏着飘逸诗意的脚步昂首挺胸,磁力十足;她是大方的,当你感到她逼人的美的目光时,不必躲闪扭头,她会抛给你一个明朗的笑容。

“老幺读重点大学,我为老领导高兴。”雷校长举起了酒杯。他注视着伍凌,慢慢说:“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我是经过三百榔头五百杠的,我几十年形成的教育思想,没有正确的思想作指导,洈东中学能有目前这种局面吗?我掌握两个原则:一个是事无大小,事必躬亲;一个是从实际出发,因材施教。”

他说的第一个原则,伍凌亲眼目睹。这位勤勉的校长,每天早晚自习、学生吃住、食堂厕所,事无巨细抓得非常落实。经常要求老师关心学生,他说:“孩子们不容易,早晨天还黑着呢就要出门,晚上又是天黑才回来。早上没睡醒,肯定吃啥啥不香;不好好吃饭,又要遭家长呵斥;晚上有热饭吃了,可也吃不踏实,那么多作业等着呢。简直就是题海——永远做不完的基础巩固题、补充综合题、提高题、边缘题、压轴题,会令你头皮发麻眼睛发花心发烧手脚发抖。前两年老是说‘减负’,然而减负的结果是书包越来越大,近视度数越来越深,睡觉时间越来越少。要是再遇上一个拖堂让你没工夫上厕所的老师,回家赶上个更年期提前的妈……那就更不说了。特别是班主任,要关心学生。”对于第二条原则,不甚了解。

“全校十六个班,九百多名学生,三年级的学生,我都能叫得出名字,家庭背景个人资质,你信不信,我都非常了解。不掌握这些行吗?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们不到六十名教师,把功夫平均用在九百多学生身上,那就广种薄收了,学校要培养人才,要保证升学率,就得瞄准苗子。重点培养哪些人,哪些人是希望层,哪些人是无望层,我得心中有数。”

伍凌停住了夹菜,便说:“您这个原则,可能很符合实际情况,但听起来好像跟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精神不大相符?”

他满脸红光,摘下眼镜用手拭了一下镜片,哈哈一笑说:“精神归精神,实际是实际,鲁迅先生说:‘中华民族先居在黄河流域,自然界的情形并不佳,为谋生起见,生活非常勤苦,因此重实际,轻悬想。’抓住了‘重实际,轻悬想’六个字,便抓住了中国人一切精神特征和行为特征的总纲。全国有哪所中学是为普及义务教育而办的?你说你这学校是为普及义务教育而办的,我保证鬼都没有上门的。别处的情况我没有发言权,我这儿的学生家长,哪个不指望通过上学,让自己的孩子跳出龙门!你为什么让儿子上一中?所以——升学率是第一位的。”他觉得自己讲出了一个真理,头一仰,又灌下了一杯酒。

“按您的观点,对成绩好的学生要重点培养。”

“当然,但要综合其他条件。”

“什么条件?”

“家庭经济情况。外国有句格言,叫做‘多大的烙饼也大不过烙它的锅’,引申到世间万象上,也可做出这样的阐释:任何事物都受客观条件的限制,完全不受限制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人们可以做出很大很大的烙饼,但是无论怎样大的饼,都大不过它的锅。农民没有选择的权利,他们是在‘将就’中活的,那是一种长久的人生,是磨出来的人生。儿子是要生的,一个夭折了,就再生一个。他们生的是一种未来的希望。家境特别贫寒的学生,家里连吃油盐都看日子,实在供不起了就辍学,你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就白费了?这是学校的现实,从初一到初三,学生人数依次递减,三年级目前只有两百三十名学生。”

伍凌已走到了他的思路上:“像这种学生能不能减学费,让他参加中考?”

“不能。个把两个好说,我们这是老区、库区、贫困区,减谁不减谁?都穷啊!麻脸搽粉——填不完的坑。再说学费是小头,他要吃饭,要穿衣,要住宿,钱跟小孩尿尿似的一个劲儿往外蹿。这才是真花娘老子血汗钱的地方。十五六岁是半个劳力了,贫寒人家,还要指望他给家庭挣收入哩,哪能贴钱让他上学。学校难以承受经济压力。人呢,要有余数,能挑一百斤,你挑了八十斤,悠悠呛赋,还可以哼个小曲儿。挑了一百二十斤,就喘了。”

“要是成绩特别优秀的呢?”

“那就另当别论。目前高校收费过高,许多考上大学的农民家庭的孩子接到通知书后,其父母马上想到的是卖房和卖牛。中国一大批下岗工人和‘三无’农民更是束手无策。谁都知道让孩子读书有利于孩子将来的成才就业。书读出来了,明天就会很美好。这样的蓝图是谁都不会置疑的。世界上没有优秀的理念,只有脚踏实地的结果。问题是,为了明天的美好,今天怎么办?我们老百姓要花多大的代价才能够托起明天的太阳?很多家庭特别是农村家庭,因为托不起重担而引发家庭经济坍塌,因教育而负债累累的情况并不少见。贫困,不是谁的错误,它是和整个国家的现状,和时代发展相联系的。曾经有句话叫‘真正能拯救自己的人是自己。’所以,一般来说,我们不再人为加工,物竞天择,自然淘汰。”

没想到从实际出发因材施教的原则,包含了这么深刻这么复杂的内容,他的原则非常冷酷,但非常现实。伍凌既不表示赞成,也无法反对。从内心深处佩服雷校长那种于命运的领悟,人生的豁达,世情的谙悉,社会的了解,所言所行,常常于不期然中所闪烁出的智慧之光,促使后辈于迷蒙中清晰,混沌中了然,而获益匪浅。

校长像是没有察觉伍凌的反应,劝他:“吃,加紧吃。”饭菜合口,风卷残云,实属情不自禁。他自己却自斟自饮,滔滔不绝:“我是校长,你是老师,我的原则,你也要掌握。初三学生,哪些该重点抓,哪些不是重点,我要向你交底,你心里要有数,你们班的亚华,是苗圃里长棵杉木条——数得着的高材,就是省重点中学的苗子,要好好培养。”他说了一串十来个学生的名字。

没有大块头的校长,是不压分量的。洈东中学的校长非他莫属!


九月下旬,街上还有人薄衣飘飘地挽留着夏天仅剩的余热。第一阵凉风里,秋天不可抗拒地来临。

校长被乡纪委找去谈话了。

在学校的历史上,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老师们尽管懂得克制,还是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示他们的激动。他们悄悄地议论着,议论到后来终于发出一个疑问,这究竟是谁举报的?教师们在议论这个问题时,华威总是偷偷地走开,他有些心虚。在众口一词夸赞举报人有胆有识时,他掩不住得意,他想自己一定不能让人发现他得意,校长有校长的人,校长的报复是无情的,他必须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来,这叫城府。

校长是当天下午四点钟回来的,小车一直驶到校办前才停下。雷平神采奕奕地从小车中走出来,就像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回来,全校师生都把目光投向小车,校长从车里出来的一段时间,学校里沉寂一片,仿佛被一股力量窒息了。但这种沉寂十分短暂,被政教主任李家福的脚步声打破了。李家福从楼上飞快地往下跑,接着很多人立即反应过来跟着往下跑,他们围着走上台阶的雷平,抢着问长问短,脸上现出一种愤愤不平之色。

雷平连说:“没什么,没什么。”在他被人簇拥着走进办公室时,李家福为校长沏了一杯茶,雷平喝了一口茶,就忍不住说了,他说学校里出了没良心的,于是那些跟进来的人把脸上的愤怒提高了一个档次。雷平挥了挥手,向老师说谢谢,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那些教师走时都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说一定要整治那个没良心的。

这瞬间发生的变化使华威十分害怕,尤其李家福到处说学校出了奸细时他感到自己挨了重重一击,他已感到问题的严重了,他没有装模作样地去看望校长,他绝对不敢,他真怕校长当众给他一个耳光。

第二天各个教师办公室里无声无息,教师们铁青着脸就像自己死了老子。校长把教师一个个找去谈话,被叫去的人回来耷拉着头都不说话,迷雾笼罩着每一个人的脸庞。华威一直不敢作声,他一直在想这封信会引起什么祸端。雷平的报复欲望非常强烈,他的学生在县区都有,他平时用公款给管理局、电站、各单位送礼,说是连络感情,他编织的网罩了半边天。三年级教师补课发了补课费,自己分文未得。他想自己一时气愤写了这封信。他能不知道,现在又损着毕业班教师的利益了,这不是闯了祸?

这是校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在他的目光下,华威在一截一截地矮,所有人眼中的光亮也一点一点的黯然,终于各归原位,认真办公起来。雷平咳嗽一声,然后极其知心地说:“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审就要开始,请老师们各自先准备材料,尽可能把成绩说得充分些,千万别自己埋没自己。”说完了朝向他投来目光的教师点点头,然后走出门去。

人们以为他走了,目光又亮了起来。华威又长了起来,没想到门外的雷平一个转身,用目光示意华威,意思是要他出去。华威一直盼望能与校长谈谈,校长终于在这个时候找他谈了。华威眼前发黑,双腿打晃,强挣着身子走出门去。他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下,教师们都放下了笔,把头抬高,目光中有一种只有华威才能读懂的鄙夷。

华威老远地跟着雷平往校长办公室走去,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想象手里有把刀,后来又把想象中的刀捏扁了,握成了拳。在进校长室的时候那握紧了的拳又松开了,手心里尽是汗。

全校的教师几乎被雷平找遍了,凡是被他找过的几乎都对他表了忠心。校长对他说:“我已经说过了,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不关心群众的领导还算什么领导?”华威一直点头,心里倒急了,他急于要说出想好的话。雷校长没有让他的话往外冲。又说:“小华你要知道,校长也不是完人圣人,不是完人圣人就不可能工作没有缺点。”校长呈现出直率,这直率又使他感动,当个校长确实不容易,要和周边单位搞好关系,没有钱行吗?三年级不补课,中考能取胜吗?过去的恨意已烟消云散踪影全无。

他决心捍卫校长,话儿再次向喉头冲击,可是校长堵住了他的嘴,校长说已经有很多人向他反映过易慠雄了,他没上三年级,未当班主任,想拆烂污,想破坏学校的安定团结,可是阴谋会得逞吗?凡是搞阴谋的都没有好下场。华威听着更着急了,他不想没有好下场,他决心打断校长的话,不料雷平说出一连串名字,华威听着慌了,几乎除了易慠雄外,去易慠雄宿舍的人都向他密报过,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华威感到有点尴尬,感到不说出点新东西就难以交待。

雷平继续说你华威如果发现什么情况要告诉我,提醒我也便于我改正缺点。他说完把手搭在了华威的肩头。华威感到了压力,他决定拍卖自己。华威首先为自己的坦率和诚恳感动了,他的手和嘴同一频率地抖动,他终于说:“校长,请原谅我,是我举报了你。”

雷平听了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死灰里爆出了热火星。急忙问他举报了什么?向什么部门举报的?华威说半个月前向乡纪委写信举报的,然后又说任校长怎么处理。

校长听了大笑起来,他一身轻松地用拳头捶华威的肩头,说你别开玩笑,看样子不相信华威会举报他,华威感到莫大的委屈,他大声呼喊:“我真的举报了你!”雷平笑着说:“你小华做得对,举报对,反腐倡廉是每个公民的职责,承认得也对,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赏识这种人。”华威这才走出办公室。

例会时,校长传达了职评精神。职称关系到任职资格,任职资格关系到工资,教师的神经紧张起来,兴奋点有所转移,目光变化着,先是迷离飘忽,后来渐渐定形,就像孩子看着父亲手里的面包,眼光由于渴求而涌现出一种无奈的诚实。雷平读懂了教师的目光,略略笑了一下,态度由大法官变成了家长,气氛显得祥和了。华威很喜欢这种气氛,他觉得自己骨子里真不适应那种剑拔弩张的斗争气氛,你看安定团结是多么好啊!

雷平传达精神的一半时,其中有了安定团结的词儿,大家听得非常投入了。雷平马上借题发挥起来,强调安定团结的重要性,强调校长负责制,还有教师的聘任制,马上他又提到有人写信告他的事。

他说:“校长应该彻底放下架子和面子,虚心接受教师的批评,不要总是想着教师提意见,就是想拿掉自己的乌纱帽。其实,敢于说真话,敢于对校长说‘不’,恰恰是对校长工作的支持。校长对此应该有清醒的认识,不是老虎屁股摸不得。这个人的动机也不错,问题不能一概而论。管理局、电站为我们捐款、修路、铺水管、架设电线,我们请他们吃饭、送点土特产,实际上这是虾子换鲤鱼——吃小亏占大便宜。”

轻轻咳了一下又说:“你们知道,集资建校时,管理局周局长在酒席上给我斟酒说:‘老雷喝一杯酒,我捐一万块钱’,没钱一步一堵墙。难啃的骨头崩掉门牙都要啃下来。为了钱,我要他们同酌同饮,正副局长醉得一塌糊凃,我调侃说‘张局长临阵脱逃,周局长不喝只嚼;王局长磕头求饶,我老雷独逞英豪!’连干了十二杯六十度的白云边。他们还说老雷海量,踏平松南无敌手。还把我和李白扯到一起,什么洞庭赊酒,金殿纵酒,危楼邀酒,青崖把酒,马背梦酒,剑气啸酒……回来醉得人事不省,打掉牙了和血吞,后来他们还是捐了六万元。”

“今后还要找他们铲坎!我们能不表示一下吗?这是人之常情。问题在我没向大家解释清楚,并不是举报错了。纪委要学校自查自纠,自己已向组织作了口头检查,一切后果由本人承担。三年级补课费要退,年终结账时扣清。我为什么主张学校不给老师分一粒节约米,就是因为农村孩子贫困,提倡教师多作奉献。”并理直气壮地说:“反腐倡廉就是为了更加安定团结!”

华威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鄂南的冬天很冷,村民早就蹲在火坑边猫冬了,可雷平校长这个时候是最忙的。全年的工作要好好总结,来年的工作要认真部署,还有几个有病的退休教师要上门慰问,教师工资要落实。乡的会议多数要一把手参加,雷平夹着公文包搭乘摩托车到处跑。

忙是忙,但心里很踏实。该发生的事都发生过了,乡里的局势平稳,他不考虑个人恩怨,只希望教育不出现波动,他想支持曾经告过自己状的老章当副组长,这对洈东的稳定是有益处的。最近上面会议多,如果依葫芦画瓢天天有会开,雷平打算改变一下会风,三场大麦一场打,多个会议一并开。会议精神紧的,就先按上面的精神办着。

一天清晨,县教委来电话,要求他马上到教委去,教委领导找他谈话。有什么话谈?雷平不由得有些紧张。一路上雷平总猜不出这次上教委是什么事。赶到教委已是九点多了。教委张主任亲自找他谈了话。先肯定雷平这几年老当益壮,在洈东特别是当教育组长以来干得不错,取得的成绩令人瞩目,教委非常满意。听了这话,雷平心里就开始打鼓,知道自己只怕要给别人挪位置了。领导开始总结你的成绩了,不是要提拔你,就是要劝你退下来。他知道这会儿绝不可能提拨他。

果然张主任高度评价他的工作之后,宣布了教委的决定,让他当教育组顾问,把老章扶上马送一程。对这个安排,教委是费了一番考虑的。因为雷平德高望重在洈东干得好,洈东离不开他。年轻点的还难以独当此任,教委需要一位经验丰富、文化和理论素质高的领导去传帮带,不然的话,将来就会出现断层。经反复酝酿,只有雷校长合适。这个动议,教委是考虑好久了,两年前,还是在老主任手上就有这个安排。

看来没有价钱可讲了,雷平只好服从教委安排,听张主任这口气,好像教委是非常看重他的,左思右想才选了他这一位高水平的同志去辅弼缺乏经验的人。可谁都明白,一当顾问,政治前程也就打住了。张主任很老练,还巧妙地照应了一下老主任就有过这样的考虑,暗示教委一直很器重他,并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完全是为了解决青黄不接的问题。

回到学校,他发现班子成员的眼神很怪异。心想这么快就知道他要退居二线了?

回到家里,老婆问他,是不是真的退下来了?

这就怪了,刚回来,退下来的消息就回来了,雷平就不说什么了,心想现在根本就无组织机密可言。

老婆埋怨他,干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再干两年了退休!

雷平叹着气告诉她,自己真想回老家,可是身不由己啊!

下午,雷平仍去办公室。走在林荫道上,雷平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属于这个地方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罩在一个弥天漫地的大玻璃罩子里面。在这个玻璃罩子里面,他分明经历过无数的日子。而这一切不再有任何印迹了。在危东教育的历史记载上,只会有简单的一行字:某年某月到某月,雷平任教育组长。历史就是这样空灵而抽象,全不在乎你个人的感受是如何的真实而具体。

曲终人散的舞台和人老珠黄的演员一样,是最让人心情不平静的。

他忽然想到美国的卡特总统,曾经是个木匠。他在即将卸任时告诉记者,他退休后就回亚特兰大的老家做木匠。当时看到这些文字时,他既感到温暖,又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想到周围有多少曾经的领导,不管是大官还是小官,一旦从位置上退下来,抱怨曾经亲密无间的人现在连一个影都看不到了,感叹世态炎凉,直至自己的心悲凉无比。

当一名木匠,在我们国人眼中,那是卑微的人才去做的事,而当过总统的卡特竟是重操旧业。自己是一介小小的百姓,把自己处在卑微的位置上总是对的。

雷平走进办公室,打开文件夹。这是他在洈东最后一次在他要处理的事务上签字了。他认真地审阅着,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阿Q画圈。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经历,多像阿Q画圈,总希望能把圈画的圆些,却看着看着就画扁下去了。

“洈东最好的校长走了……世上再也难得出这样的好校长了。”

雷平校长因心脑血管病突发走了。人们在悲伤着。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南大山和洈水河川一色素服。校门口,校园大道,校园里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一百八十八个花圈排在道路两旁。

排山倒海的鞭炮声像打了一场淮海战役,一只遛弯的狗被困一小时。

伴着洪水咆哮似的哭声响起,拍击着南大山的连绵青峰。数以百万计的鞭炮将一片草地烤成了焦土,人们耽心经历了核爆炸一样的草地将寸草不生。

人们簇拥着棺材,雪霁后的天空洁净如洗,阳光在雪地上闪烁出五彩缤纷的光环。

灵车在公路上悠悠前行,如林的花圈紧随其后,黄的和白的纸钱在空中飘落,低回的哀乐响起。灵车在肃杀的冰天雪地里缓缓移动,灵车后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

雷校长是在教委参加经验交流会后猝发心脏病的,他正从坐椅上起来时,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会议室倒扣过来砸在自己身上,送进医院就昏迷了。

伍凌来到医院见校长老婆正用棉球沾水给他擦嘴唇,人们把病房围得密不透风,祁盼他醒来,但终未能如愿。

他的死讯不胫而走,壮年蓦逝愈加激起崇拜者更高的崇拜情绪,以不可抑制的激情要表示衷心的崇拜。从学校到雷家河,灵车经过集镇,沿洈水河沿路所有的村庄,市民、村民们早在灵车到来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倾巢而出。香蜡就插在雪下的干土堆上,纸钱就在雪地上燃烧,鞭炮噼噼啪啪炸响。临到灵车过来时,便涌上前去一睹雷校长的灵柩。

红日蓝天之下,皑皑雪野让二十多里路途之中十来个大村小庄,蜡光纸焰,鞭炮连成一片河溪,这是洈河上下亘古未见的送灵仪程。

灵车后的人群在不断地续接,不断有人加入到凌乱不齐的送灵人群后头默默而行,无以数计的黑色白色挽联挽帐撑在空中。周文政把自己琢磨好的挽联写上白绸:

一代恩师乘鹤去

双馨犹存励后生

灵车进了雷家河,吊孝的人就把挽联撑挂到树枝上或绳索上。整个村庄是一片幡帐的黑色和白色。许多在地县作官、经商的弟子都赶来了,一些远在外地打工的弟子也风尘仆仆赶来了,把他们的崇敬挚爱和才华智慧凝结而成的诗词赋文,一齐献给雷校长。而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周文政的那一阕挽词。

他的一位得意门生更是感慨万端,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动情的说:“跟了雷校长几年,他对我影响之大,足够我受用一生。如今,我也做了老师,不自觉地把雷校长作为我的标杆。他醉人的风采,洋溢的才情,广博的学识,还有洒脱自适、特立独行的做人风格,都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崇高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那是我倾力为之的目标追求。”

人们在一遍一遍咀嚼雷平校长十八岁划成右派的故事;咀嚼他引领铁桥师生成为“火车头”的经历;咀嚼他“不分一两节约米”的庄重承诺;咀嚼他倾情打造轰动地区的“德育系列工程”的影响;咀嚼他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趣事;咀嚼他一生留下的数不清的奇事异闻。禁不住慨叹:

“世上再也难出这样的校长了!”

(本期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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