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张楠:透过酒杯的霓虹
\

张楠:透过酒杯的霓虹

2016-10-16 09:43阅读:22,893
感悟到自己的渺小,才能领略世界的浩瀚;体验到生命的价值,才会谦卑和感恩。
我曾经在中国西南边陲小镇开展过关于的“小姐”研究,现在将这一段的心路历程按照田野研究工作的时间顺序,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行文虽有些流水账,却是我的亲身经历和真实感受。主要包括一开始接触“小姐”人群被拒绝、排斥,到后来慢慢被接受,一点一点了解她们,到最后与她们成为朋友,以及我当时的心里斗争等等。其中也涉及一些关于方法论的探讨和研究伦理的思考。
有源皆成水,无缘不为友
1997年夏天,上大学的前一个暑假,我很清闲,正巧当地一家很火的夜总会招服务员。当时“夜总会”这样的场所,我只是在港台电影上看到过,从来没进去过,出于好奇,再加上也想赚点零花钱,我就跟几个好朋友报了名。
我被安排在夜总会的吧台工作。由于是新人,我的工作很简单,一是给顾客准备最低消费的饮品,其实就是白水加点果汁;另外负责接吧台电话。经理要求我们晚上七点半上班,先是打扫卫生,八点左右才开始正式营业。
每当音乐响起,灯光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就会有一些穿着艳丽、浓妆艳抹的女人,叽叽喳喳地来到夜总会。经理叫她们“女服务生”,但从没见过她们出来给客人端茶、倒水。她们在二楼有固定的一间包房,来了就去那里待着,大概有七八个人。这就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所谓的“小姐”。
之前只是听说,这群女人是出卖肉体的、肮脏的、道德败坏的、会破坏别人家庭的人,经常会出现在“怡红院”等地方,因为“做小姐”是违法行业,所以会被警察抓捕,被列为社会“四害”之一,可见这是多么“坏”的一类人。但是同时也听说,她们经常跟“逼良为娼”“悲惨身世”“社会弱者”等词语联系在一起。但只有当我真的遇到这类人的时候,才认识到她们不一样的一面。
那时候,吧台经常有电话找“张曼玉”“林青霞”等。我很诧异,问吧台组长,这是怎么回事。组长只是笑笑,让我冲着二楼,大喊这几个名字,试试就知道了。大喊几声后,果然有“小姐”出来接电话。后来老服务员告诉我,这是她们的“艺名”,我才明白原来她们基本上都不用真名。
服务员每工作约2小时,领班都会让我们轮番休息一会儿,有专门的休息区,其实就是夜总会大厅偏僻的一个角落。有一次轮到我休息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姐”也在那里和大家聊天,大家有说有笑。但她走后,一个服务员坐在她刚坐过的沙发上,被
加载中...
内容加载失败,点击此处重试
加载全文
另一个服务员惊呼道:“你还敢坐这儿(沙发)啊?不嫌脏?”我才知道,原来大家都觉得这群人很“脏”,脏得连坐过的座位居然别人都不能再坐了。
我在吧台工作了几周后,被安排到音控台工作,主要负责换唱片和打追光。有一次一个“小姐”在客人的怂恿下,点了一首《舞女泪》。她唱得声情并茂,在追光下,泪水浸湿了她那浓妆艳抹的双眼,让我真的觉得她是“一步踏错终身错,下海伴舞为了生活”,至少,她们背后一定会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为什么这类人群如此神秘?为什么需要用“艺名”?为什么她们被认为如此之脏,因而被大家嫌弃?她们悲伤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故事?一时间我脑子里涌现出很多问题,但又不知如何解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问题逐渐被尘封到记忆的角落,直到2005年,才又一次被重新提了出来。
2005年,我在A省参与一个高速公路沿线的艾滋病预防研究项目。我们的研究小组主要负责对“艾滋病易感(容易感染)人群”的脆弱性进行流行病学调查。当时,很多专家都认为,在A省除了注射吸毒(血液传播),性传播是艾滋病传染的主要途径,而“找小姐”就是这种途径的主要社会根源。
当时,最流行的一个研究观点是:“即使小姐人群学会了使用安全套的知识,却仍然有不用安全套就发生性关系的危险性行为。”这让大家觉得,“小姐”人群已经堕落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尤其是,我们所研究的几乎每一种人,只要谈到性传播感染,都脱不了和“小姐”的关系,并因此变成艾滋病易感人群,如卡车司机、筑路工人、社区青年等。这或许就是当初被大家所嫌弃的“脏”吧?
可是,为什么“小姐”们这么顽固呢?难道她们真的连命都不要?那时,我虽然还没什么根据,但是总觉得事情恐怕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初出茅庐
2005年底,我到泰国清迈大学去攻读硕士学位。我打算基于之前在A省参与的项目来设计自己的硕士研究计划。初始方案,我想研究公路沿线筑路工人和“小姐”之间的关系及相应的艾滋病防治策略,地点就在中国西南边境。
第一次去田野点是2006年夏,当时我还没开题。到了那里才发现,公路在这一带几乎完工,也就是说,我的研究少了一半的目标人群,筑路工人都走了,当地只剩下小姐人群。
由于当时的很多研究结论指明“性传播感染艾滋病都离不开小姐”,我心想,那么我就直接研究“小姐人群”好了。当时导师担心我不能成功访谈到真正的“小姐”,建议我说:“你先访谈一个,试试看,行就继续,不行就改题目。”
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其实当时我就是觉得,改题目还得重新再来,之前的一些工作积累就都白费了。因此,我就以“摸着石头过河”的方式,开始了对小姐的研究。没想到这个决定,却为后面的调查埋下一个大祸根。
在和导师商量好之后,我打算到当地小镇里找自己的研究人群——小姐。
那是个靠近边境的小镇,人口大约有三万多人,主要支柱产业是农业,传统农业是种茶、水稻;后来引进了新技术,有人开始种植橡胶和香蕉。其中橡胶有较高的经济价值,每吨约2万多元。当地很多人,因种植橡胶而发家致富。再加上边境口岸和高速公路的建设,所以,小镇虽然地处偏远国境,但也人来人往、繁荣兴旺。
小镇不大,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可以穿过主城区。主城也就一条主干道,中间是商业区、学校和政府机关,两端有一些酒店、宾馆、KTV和一些美容院、按摩店、理发店等。晚上能看到其中一些小店亮着粉色的灯光,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红灯区”了。
毕竟是回到国内做研究,我觉得自己有着天然的文化和社会关系的优势。经过NGO老师的引荐,我认识了当地卫生局的朋友,他们不仅给我介绍了当地艾滋病流行的情况,还找人带着我去看“红灯区”的状况。由于当地卫生局会给娱乐场所的所有工作人员体检,并签发“健康证”,有了这个证才能上岗、营业,当然也包括那些“小姐”,所以“红灯区”的老板娘们多少会给卫生局的人点面子。
当时,卫生局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位被访者,她叫阿兰,18岁, 在当地开了一家“按摩店”,她既是老板娘,自己也亲自接生意。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一个客人的腿上撒娇,店里的其他几个“小姐”都在打麻将。看到朋友带着我,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热情地打招呼。可是我们说明来意后,她很犹豫,并没有答应接受我的访谈,而总是岔开话题,和其他人说着招呼生意的话。看着她们很忙,我意识到来的时间不对,决定先留下她的电话再做打算。碍于卫生局朋友的面子,她留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我请卫生局的朋友打电话约她吃饭。她刚起床,经朋友大力劝说一通,我又再三保证“访谈只是用做研究目的,保证对你无害”,她才半信半疑地同意来吃饭。吃饭期间,她话很多,听得出来,她很会跟别人打交道、拉近关系,很难想象这是一个18岁女孩儿的言语。可是她只和和朋友说话,并不理睬我。
为了减轻陌生感带来的隔阂,朋友建议我们下午去当地一个旅游景点玩玩,她也同意了,我这才捞着跟她聊天的机会。可是我马上就发现,自己跟她对话,根本不在同一个频道上,经常被她笑话。她们嘴里说的话题都是关于当地社会上花花绿绿的事情,我根本插不上嘴,只好在一旁傻傻地听着。
在这之前,我从没觉得自己如此之愚钝、如此之脱离社会。或许正是我学生气的表现和诚恳的态度,再加上朋友安排的一系列吃饭、游玩等活动产生了影响,也或许是在她那八面玲珑、老于世故的表面下,本来就跳动着一颗善良、怜悯的心,她渐渐地对我不怎么排斥了。
晚上,我们一起吃烧烤时,她慢慢对我讲述了一些她的故事。整个访谈进行了大约一个小时,与其说是访谈,还不如说是闲聊,因为我事先并没有准备详细的提纲和细致的思考。虽然有一点波折,但我还是觉得,这样进入田野也不算太难。
回到学校,我兴冲冲地拿着凭记忆写下的访谈记录给导师看,以证明我能成功访谈这个敏感人群,导师也因此同意了我的研究意向。之后,我就开始了对这一人群的研究设计。
不得入场,何来调查?
当头棒喝
半年时间一晃而过,研究开题通过之后,我再一次来到这个小镇,正式开始了我的田野调查。
起初我想先找到阿兰,请她帮我介绍一些她的姐妹,来参加我的访谈。谁知时过境迁,她去了另一个小镇,这条线断了。或许是第一次接触的方式太顺利了,我决定复制上次的方式,继续联系当地朋友,想请他们帮忙介绍一些愿意参加访谈的“小姐”。然而,这次再和朋友一起去接触这个人群时,却遭到了明确的拒绝。当时老板娘的原话我还记得:“又不找小姐,还东问西问的,你走!”原来,这种方式根本不具有可复制性,朋友熟识的“小姐”也就阿兰这么一个。我原以为已经打开的大好局面,瞬间回到起点。
一开始就出师不利,这让我始料不及。只好先安顿下来,从长计议。于是,我在小镇中部的居民区找了间小屋,先租住下来。又找朋友借了辆小摩托车作为交通工具,并办了当地的手机卡。
晚上,我一个人开着摩托车,往返穿梭于小镇两端的“红灯区”,可是,曾经去过的小店没人理我,不认识的小店我也不敢轻易进去。看着陌生的夜空,想着自己对这次田野调查的种种未知与无助,我才意识到原来田野调查这么难。
为了打开局面,我恳求当地的朋友绕着几层社会关系,才找到一个认识的按摩店老板娘。
这个老板娘四十多岁,经营的店里有6个“小姐”。我觉得她是一个关键人物,在研究方法里被称为“守门人”,想通过她来打破目前的坚冰。
碍着朋友的面子,老板娘并没有直接拒绝我,但也没有主动帮助我的意思。我知道她并不信任我,但相对于“没有任何进展”这已经有很大突破了。老板娘告诉我,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直接跟她聊。她店里的“小姐”都很忙,晚上要上班,白天要睡觉,没空参与我的访谈。我知道老板娘是想让我知难而退,但这毕竟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机会,我不想轻易放弃,于是硬着头皮,连续几天去她的店里找访谈机会。但是,很可能是经过她的授意, 店里的“小姐”们都不怎么理我,只有老板娘随便地应付我几句话。
为了讨好她们,我想约她们吃饭,以此寻找访谈的机会。起先跟老板娘提起,她并不同意,一直说大家都忙,没空。后来有一次“好不容易”说通了,老板娘终于同意第二天中午约几个“小姐”一起吃饭。我当时还窃喜,以为调查有戏了。
按着老板娘的意思,第二天中午,我早早等在当地一家叫“鱼庄”的饭馆。刚过正午,老板娘带着十几个姑娘来了,其中包括她店里的几个“小姐”,满满地坐了两桌。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的,我心想这回调查有戏了,正盘算着从谁开始访谈。没想到吃完饭,大家一哄而散,一个人也没留住。老板娘也一脸的无奈,那意思是“我已经尽力帮你了”。我明白自己又被耍了,只好乖乖地埋单。这次田野调查我没有任何资助,全部都是自己掏腰包。看来我低估了调查,也低估了调查预算。
那场饭局上,我通过互拨电话,认真留了几个“小姐”的电话号码,但打过去,都是以“没时间、很忙”为由推脱。我想等第二天不忙了再联系,没想到其中一个“小姐”一接电话就说:“我知道你是记者,想曝光我们。再打我电话,我就喊某某来打断你的腿!”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她的“建议”,决定先保住自己的腿再说。
祸不单行。过了几天,有一次我去她们店里作“局外人”观察。晚上12点左右回来的时候,路上迎面逆行开来了好几辆大摩托车。车尾排气筒的消音器被去掉了,声音很大。灯光很亮,直照着我。车上坐着一些当地的小混混,手里好像还拿着铁链和刀。我早听说过当地是边境地区,经常有黑帮斗殴,且出过人命。我可不敢招惹他们,低着头,脑子里像过电影似地想,“这是不是某某小姐的某某哥要找我算账?……不对呀,我没再打她电话呀?”
正想着,他们围着我的小摩托转了两圈,用本地方言对我说:“外省人,没的事,少来这点儿(这地方)。”然后他们扬长而去,只留下我和自己“砰、砰”的心跳。
事已至此,我的田野调查不得不停止,我自己也进退两难,心中翻江倒海,一连串的焦虑接踵而来。
一则,自己预计会一帆风顺的田野调查,现在变得一筹莫展。二则,我带来的钱已经消耗了很多,在没有任何资助的情况下,再这样下去,我撑不了多久,就要面临弹尽粮绝的窘境。第三,这个研究如果进行不下去,难道我要回学校修改自己的研究计划?我已经为此准备了几乎两年时间了。再改研究内容又得重头再来,硕士只有四年期限,逾期就不能毕业了。第四,如果被退学,我如何回去面对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人生?第五,如果硬着头皮做调查,再遇到那帮小混混,我还能脱身吗?……
那段时间,唯有自己鼓励自己,我经常想起《三国演义》中,张辽对吕布说的一句话“大丈夫死则死耳,何惧之有?'总觉得自己就算拼了,也得完成这次田野调查。
可是如何拼呢?
峰回路转
这样停滞不前的状态,大概持续了有一个月,我一直在放弃和坚持之间徘徊着。
突然有一天,上次一起吃过饭的一个“小姐”给我打电话,喊我出来吃饭。我预感着有什么事发生,但又不能确定,觉得至少这是一次接触被访者的机会,所以就去了约好的饭馆。
她叫小媛,在那家按摩店工作,22岁,长的很瘦,留着长发。见面之后,她说自己心情不好,让我陪着喝酒。我觉得她有事,就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几杯酒之后,她缓缓地说,她母亲病了,她想回去看看,但母亲想看看她的男朋友。因为之前她跟母亲说,自己在县城医院当护士,还虚拟了一个男朋友。现在要兑现了,她自己回去容易,可是没有男朋友。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次绝好的沟通机会,于是自告奋勇表示愿意扮作她的男朋友,帮她演好这场回家探母的戏,她欣然同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特意去市场买了一些当地的礼物,然后和小媛一起乘上回家的小巴,约走了 3个多小时,到了她真正的家。
小媛的家在一个农场里,一排排的房子很整齐,只是有些年代了,显得有些破旧,墙角下长满了草。家门上还贴着去年的春节对联,风吹日晒多了,有些褪色、开胶,风一吹沙沙地响。屋里很小,大约有20多平米,只有一间房,客厅和卧室由一个布帘子隔开。客厅有一个两人坐的旧沙发,对面放着台老旧的电视机,屋顶吊扇的叶子上有一层黑黑的灰层。屋后有一个20多平方米的小院,一侧搭了个小厨房,灶台上还摆着没刷的碗筷。
院子里养着几只鸡,角落的猪圈里养着一头猪。满地的鸡粪和猪圈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惹得苍蝇哄哄地飞来飞去。家里的生活必需品好像都齐备了,只是显得脏乱,好像主人经营家不太上心,有种败落的感觉。
小媛看着倒是习以为常了,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打电话联系妈妈。
一会儿,小媛的妈妈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穿着很朴素,看样子刚从农场干活回来,手里还拿着农活工具。看到我,她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笑呵呵地问我哪里人、做什么的、多大了等问题。我按着事先和小媛商量好的台词回答,小媛妈妈很满意。反而是我很好奇,不是病了吗?怎么还去干活?问了才知道,原来小媛妈妈有高血压,时好时坏的。医生开了药,现在稳定些了,其实不影响生活。这次主要是想女儿了,找个借口让小媛回来一趟。
中午,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朋友。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们主要都是来看小媛“男朋友”的。我当时挺紧张的,很怕回答错什么而穿帮。可能是我一身学生气的样子帮了忙,大家都觉得我是个读书的人,有礼貌,还让小媛多向我学习。小媛适时地把我带来的礼物分给大家,又赢来了一阵诸如“很懂事”“会做人”等夸奖。
午饭大家吃得很开心,小媛也露出一脸的满意,不时对我的表现点点头。我这种不会表演的表演,在这个场景中反而成了最好的演技。
午饭后,大家散了,小媛以“医院还要加班”为由,和我一起坐上了回小镇的巴士。坐在车上,小媛的眼角有点红润,车后的站台上,还站着挥手的小媛妈。那一刻真实的温情,让我都差点崩溃。
从始至终,在这个回家探亲的事件里,我和小媛一直在演戏。我想,唯一真实的或许就是小媛回家探亲的真情吧。她的护士身份、她的假男友——我、甚至是她母亲的病情和之后的亲朋见面,都是一出出的“戏”,但这个“戏”或许恰恰是小媛内心真正渴望的真实。
从研究方法上来讲,以这种方式打开田野的僵局,就有如撞大运一样,完全无法预测,也没有什么可借鉴性。但正是这种田野中事件发生的不确定性,却给我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了解我的被访者。因为“母亲想见女儿男朋友”的借口,让我这个一开始一直被拒之门外的“局外人”有了合情合理的切入口,得以如此自然地融入到小媛的家庭聚会中。
从研究方法上来讲,小媛是知情人,我在面对小媛时还是个公开的“局外人”,但在小媛的母亲和亲戚朋友面前,我又是一个隐蔽的局内人。在这一事件过程中,我可以从研究者身份到小媛男朋友身份之间来回穿梭,不断从两个视角来了解、思考小媛的故事。当然,这或许不是小媛故事的全部,但却在特定社会情境下,对我展示了小媛的真实一面。
回到小镇,小媛终于放下对我的警惕,跟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原来小媛的父母都是外地的知青,结婚之后落户在当地的农场工作。小媛出生之后,因为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导致夫妻不和,父亲经常找借口打骂母亲。到小媛读初中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小媛从此跟着妈妈生活,经济来源全靠母亲的一点儿工资,生活十分窘迫。父亲不仅不负担抚养费,又另娶了一个老婆。在生了个男孩后,还抱到家里来跟小媛母女俩炫耀,使得母女俩都怨恨父亲。
小媛初中毕业后,到职业学校读护理专业。她很努力,一心想毕业后在城里找份体面的工作,让妈妈不再受苦。但事与愿违,毕业后没有一家医院接受小媛护理岗位的申请,她把失败归结为“家里没有(社会)关系”。但小媛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家继续苦日子,就留在县城的KTV做服务员,并对妈妈谎称自己在医院当护士。
在KTV工作的日子里,她看到一些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姐”有很好的收入,且经常买新衣服和首饰,打扮得很“潮”。正值花样季节的小媛也很爱打扮,也想过得体面一点。可是服务员的工资每月只有400块,连偶尔出去吃顿夜宵都得皱眉头。那时候,领班和其他人都夸小媛长得漂亮,出来“做”一定很找钱。其实,小媛怎会不知道小姐是份什么样的工作,但家里贫困无援,自己又奋斗无果,社会现实对弱者没有半点怜惜。再加上年轻的她也爱慕虚荣。慢慢地虚荣心战胜了耻辱感,小媛就这样进入了“小姐”的行列。
这让我想起了那句歌词“一步踏错终身错,下海伴舞为了生活”。可是,如果这是错,那么这是人走错了路,还是路自身的问题呢?
通过这场成功的演出,我赢得了小媛的信任,她也成为我正式田野调查的第一位被访者。之后,通过小媛的引荐,我才访谈到了其他几位小姐。我也才明白,只有通过小媛这样的“圈内人”引荐,我才有资格访谈这个敏感人群。通过这次经历,不仅开启了我的田野调查,更重要的是稳住了我那颗愈来愈不坚定的信心。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跟小媛聊起,当初她们为什么觉得我是个藏着摄像机的曝光记者时,她回应说,当时她们也不知道“研究生”是个什么东东,只觉得一个外地的陌生男人,来她们店里,不找“小姐”,却搞什么访谈,很像记者,所以大家都排斥我。
实际上,我也不算什么威胁。在她们的生活中值得应付的狠角色比比皆是,且不说传统道德的压力与法律的干预,只是生存在“红灯区”错综复杂的社会环境里,就已经十分不易。
首先说说老板娘。她们个顶个的都是人精,眼里不揉沙子,进到老板娘手里的钱,再想要回来,可不是一般的难。我亲眼看到过,几个五大三粗的嫖客,因不满意小姐服务找回店里来,最后分文未要回,灰溜溜地走了。“小姐”们整天要跟这样的老板娘合作,虽然她们之间也尔虞我诈的,却能从老板娘手里分到六成到八成的“真金白银”。而且老板娘还得哄着她们,不敢轻易得罪。
其次,“小姐”们还得跟嫖客打交道。嫖客们来自普通大众,啥人都有,有“软柿子”,也有得罪不起的主儿,精明的“小姐”经常能哄得客人开开心心地掏钱,就算闹崩了,也能斗智斗勇、“欺软躲硬”,不吃亏。记得有个“小姐”说过,在这个小镇上,只要她不想见谁,躲一个人还是容易的。这点我信,因为我用几乎绝望的经历验证过。
还有,“小姐”不得不跟当地的地痞流氓、黑帮打交道。这帮人从不按常理出牌,高兴、不高兴都有可能来“红灯区”捣乱,嫖了还不给钱,弄不好还打人,可谓是人见人躲。“小姐”们自知要在这块地界生存,对地痞与黑帮要么拉拢关系、要么逃之夭夭,反正不受其伤害。
除此之外,她们偶尔不小心怀孕了、染个性病啥的,只能靠自己或相互照应。有的还要照顾家人、拿钱养家、养男人。
以上这些我眼中无解的生活难事,对她们来说却是家常便饭,处变不惊。虽不能说所有“小姐”都是如此,但只要能在这个“红灯区”留下来常住的,都是能经得起这些复杂条件考验的。
相比起来,像我这样被她们耍得团团转的小角色,对她们几乎无害。
直挂云帆
这之后,我开始逐渐恢复信心,继续调查。自己开着摩托车,一连几个晚上,把小镇上每一个娱乐场所跑了一遍,一个人一个人地数过来,大致得出了当时小镇上“小姐”的数量,还在地图上更新了这些娱乐场所的位置。同时,为了扩展信息量,我还访谈了一些当地的其他知情人,如嫖客、老板娘、摩的司机、警察、当地政府人员、娱乐场所附近的生意人等。
我当时完全是出于直觉才这样做的。到了后来投奔潘绥铭老师门下之后,我才逐渐明白,这其实就是潘老师身体力行、系统总结、一贯大力提倡的“社区考察”的调查方法,而我当年的闷头乱闯,差得实在是太远。
看来路数不对也不行,田野调查光凭满腔热情和埋头苦干,也只能是事倍功半。
不是如何调查,而是如何相处
在我来到小镇之前,曾经设计过自认为非常严谨的调查方案,但自从调查真正开始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设计不过是纸上谈兵。我首先遇到的就是以下这些问题。
太正式了,等于装蒜
我事先设计好的访谈方式与地点均不适用。
田野开始之前,我请朋友在一家小饭馆借了一间临街有大玻璃窗的独立包房,用来做一对一深入访谈的地点。目的是为了安静,并有利于保护被访者隐私。后来发现,自己教条了。在这样的地方做访谈,“小姐”们一般会觉得陌生,不愿意来。就算来了,也会因这种正式访谈形式而感到紧张,不愿意多说。
实际上,我收集的信息大部分是在非正式访谈中得到的,在和她们一起打牌、吃饭的时候,因为比较放松,这时的闲聊往往会提供更丰富的信息。后来才逐渐明白,这种“聊天式调查方法”,其实才是定性访谈的最佳方式。
调查,首先是学习
相对于生活在复杂社会关系中的“小姐”,作为学生的我,在一开始的调查中就显得格格不入,又呆又蠢。
“小姐”们经常对我说:“就你这样的,还来做调查?我把你卖了,你还得替我数钱。”我知道她们有这能力,因为我亲眼见她们见啥人说啥话,表现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把看起来凶巴巴的嫖客耍得团团转。相比之下,我显得是如此的不开窍,就像来自另一个星球一样。
再往后,我才逐渐领悟到,对于她们的世界来说,我之所以傻,不仅仅是因为我不了解她们,更是因为我忽略了学习、不肯发现和承认:这些“下贱女人”其实也有生活逻辑和生存技巧,也在与外部世界不断地互动和博弈,从而形成了此时此景中的她们。
所以我觉得,所谓的社会调查,其实首先是向我们的调查对象学习。这并不是说要学习她们的生活方式,而是说,必须首先发现和总结她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才可能真正地了解和理解她们。
这也表现在我与她们的聊天内容之中。
为了在和“小姐”闲聊的时候能有话说,我事先在网上找了很多笑话,包括一些荤段子。但在实际聊天时,要么是我讲出前半段,别人就把后半段说出来了;要么是我讲完了,大家都不觉得好笑。为这,我经常被她们嘲笑,让我十分尴尬。
后来我才逐渐明白:属于她们的话,网上是查不到的,我必须在跟她们的交往中学说话、学沟通,学习这一切背后的特有逻辑和独特文化。
必须融入她们的文化
当地酒文化盛行,没喝酒之前还是陌生人,一起喝过酒,尤其是喝痛快了,就进入了熟人圈子,就成为了朋友。做生意得喝酒,做项目得喝酒,为了访谈“小姐”、疏通老板还得喝酒。总之,不喝酒很难办成事。如果某人喝得足够多,则经常被誉为“人品好”、“够朋友”、 “有本事” 、“值得钦佩”等。不能喝酒的人,不仅是“小酒量”的问题,往往会被觉得“不够朋友”、 “不坦诚”、“不适合交友”等。在这个小镇,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社会等级的高低是由喝酒多少决定的。
这种靠“喝酒”交流的方式,让我十分不适应。因为我酒量很差,喝一点就倒,属于反复实践就是练不出来的那种“小酒量”。这次田野经历,可把我这个短板放大到了最大程度。跟被访者聊天,聊得不好,觉得是关系不熟,于是得喝酒。聊得投机,因此关系建立的够好,还得喝。
可问题是,一旦喝了酒,谁访谈谁可就不知道了,酒精作用下的我,完全不能掌控调查。那段时间,我一直想着:“人类这么聪明,为什么没发明个喝酒不醉的药方?”
记得访谈第一个小媛介绍的“小姐”,由于是头一次直接访谈陌生的“小姐”,我也很紧张。知道她们多数都抽烟,就带了包香烟,想通过递烟来缓解尴尬。没想到适得其反,一见面,我就递了一支香烟给她,没聊几句,她就抽完了。于是,我又递给她一支。说了一会儿,话不投机,我又想递第三支烟的时候,她火了,“你以为我是烟筒阿!”
那一刻,我人还坐在她对面,但心已经钻到地缝里去了。
当地的“小姐”都爱打牌,如“斗地主”、打麻将之类的。我和她们混熟了之后,常参与她们的小集体活动,大家一起吃过饭之后,主要的休闲活动就是打牌赌钱,而且赌的很大。我是穷学生,没钱,也不会打牌。因此,经常只是坐在一边看。但有时候突然有个人要上厕所,往往需要我顶一会儿,这下就麻烦了。不参与,显得格格不入,参与吧,我这技术就等于直接给钱啊。万一上厕所这位出来得晚一会儿,我还得去银行贷款。
于是,我暗地学习打牌,发奋图强。后来发现打麻将实在不行,我手笨,摆牌太慢。那些“小姐”摆牌就像麻将机一样快,去趟厕所的时间也能打两局,短时间内我实在练不出来。后来重点学习“斗地主”,学算牌,练到最好的时候,临时顶一会儿基本保证不输,只是手心里都是汗。
以上是在当地田野调查期间,最让我头疼的几个必备技巧。因为抽烟、喝酒、打牌等,这些都不是我所擅长的、不是学校里能学到的,但却都是融入当地红灯区活动中所不可或缺的,是真实社会中连接人际关系的必然方法,特别是研究“小姐”所必需的。正如潘绥铭老师曾经提过的“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找小姐”,这里我也着实证明了一次“不是所有人都能访谈小姐”。
这些情况,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怪怨自己太笨。可是后来从调查方法论的角度来反思,我却越来越困惑了。任何一个人的能力都是很有限的,如果我真的学不会抽烟、喝酒、打牌,那么我也就真的没有资格和能力去调查“小姐”了吗?如此说来,难道我去调查犯罪团伙,也必须跟着他们为非作歹吗?
从纯学术上来说,这就是“研究者与被研究者是否应该保持距离”的问题。可是我现在觉得,这其实不是一个应该、不应该的问题,而是一个做到、做不到的问题。无论是保持距离还是消除距离,我们这些书生型的研究者,有几个人真能做到呢?那我们还研究不研究?
这一直是困惑我的问题。
可遇而不可求
我发现这个镇上的“小姐”因工作地点、收入不同,大致可分为三个类别。一是在KTV工作的“小姐”,她们收入较高,每次服务200元以上,由领班管理。二是在诸如美容院、美发店、按摩院等“路边店”工作的“小姐”,她们收入略低,大概在每次100元左右。三是在路边兜客的“站街小姐”,一般到晚上9点以后才出来,她们收入最低,也最不好接触。
小媛来自路边店。这个类型的“小姐”,跟路边店老板娘之间,是口头的契约合作关系,很少有强制的雇佣。老板娘负责为“小姐”揽客,负责保护自己介绍的“小姐”,也以此跟“小姐”分钱。同时,老板娘也喜欢听话的、招客人喜欢的“小姐”。同理,“小姐”们也是这样来选择老板娘。“小姐”们经常因跟老板娘的关系好坏,而流动在不同的路边店里,她们之间大都相互认识。这就是为什么我把“老板娘”当做田野中的“守门人”,一直没办法有所突破。而经过小媛的介绍却可以较顺利的访谈到其他“小姐”。其实老板娘和“小姐”不是一路人,属于貌合神离,相互之间并不是非常信任。
通过小媛介绍,我认识了许多路边店里的“小姐”,这个类型“小姐”的信息收集已基本饱和。
接着,我打算联系KTV里的“小姐”。由于她们受领班管理,我想通过联系KTV的管理层来打通关系。卫生局朋友热心地帮我介绍了一个当地最大KTV的老板。据说这位老板之所以能在当地站住脚,是因为他黑白通吃,在当地可谓是神通广大。见他那天,我特意送了一条很贵的香烟作为见面礼物,拜拜山头。经过介绍,我说明来意,他满口答应了,允许我在这里做访谈。我当时真不敢相信竟能这么简单。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彻底明白了,这个世界真的不会天上掉馅饼。
这位老板看起来30岁左右,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身边的服务员对他都很服帖。他说起话来,词句都很谦虚,但是内里却浸透着一股蛮不讲理的气势。他告诉我,这个KTV里“小姐”有20多位,只要今天我能把桌上的啤酒都喝掉,就让我随便做访谈。
我扫了一眼长方形的茶几上,咋一看,什么都没有,很干净。再仔细一看,桌面上一圈一圈的花纹,其实都是蓝带啤酒罐,足足摆了两层。有着著名“小酒量”之称的我,听了这很“合理”的要求,突然觉得,当初能演别人的男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但话已出口,无路可退,拼了,喝吧!结果可想而知,在下酒菜还没端上来之前,我就已经喝断片儿了。
第二天醒来,我做了两个决定:第一,不再去找那位KTV老板 了;第二,我再也不想看到蓝带啤酒了!
命运总是这么捉弄人,几天以后,参加当地一个朋友的聚会,我又回到了这个KTV,又看到满桌的蓝带。
朋友是这一地区的茶叶商人,刚做成了一笔生意,为了庆祝,来到这家当地最大的KTV。不同的是,这次我只是聚会的参与者之一,不是主角,也不需要用喝酒交换什么。所以这次我有机会在头脑清醒的条件下,抽空从包房出来,走走看看这个KTV。
这里虽说是当地最大的一家KTV,但其实也只有十几间KTV包房,另一半是个舞池,音乐震耳欲聋,闪烁的激光灯下,大约有几十个年轻人在蹦迪,人群随着DJ的引导大声呼喊着什么。到处散发着啤酒的味道,这气味让我有点反胃。
正打算转身回去,突然感到有人大力拍我的背。回头一看,在一闪一闪的灯光下,好像是一个小姑娘,心想着,是不是啤酒的味道又把我灌醉了?这时她又一次重重地拍了我的肩膀,并拉着我走到舞池边缘有灯光的地方。这时我才看清楚,一张熟悉的脸,是阿兰。
她冲着我的耳朵大声说:“看你在舞池边,喊你半天,都不见有反应。”
“你回来了 ?'我答非所问。
“那边生意不好,我回来了 !”她答道。
算是故友见面,接着又是喝酒。我和阿兰在舞池边的卡座里大声地叙旧,直到朋友的聚会散场来大厅找我。那晚,我又醉了。
第二天醒来,头疼得要炸了,还想吐。想想没有进展的田野工作,提不起一点心情。我恨这感觉。
突然,我想起昨天阿兰好像对那家KTV很熟,下意识地感觉这是个重要线索,马上联系她。电话的那头传来阿兰的声音:“啊?我现在就在那家KTV(工作)呀,换个地方嘛,这里的姐妹我很熟啊。”后面的话我都忘了,只记得出了门,搭了个“摩的”,直奔阿兰而去。
原来,阿兰在外地过的不开心,又转回小镇,就在那家最大的 KTV做老本行。好在小镇不大,让我又遇到了她。
我告诉阿兰,自己想访谈“KTV小姐”,她道出了一条重要信息。这个小镇里有一部分“小姐”经常流动在KTV和路边店里,流动的方向主要取决于生意的好坏。如果今天KTV生意好了,即使“小姐”正在路边店里,一个电话就可以赶过去。这一点我在小镇摩的司机处得到了证实,小镇很小,随便去一个地方只需几分钟,而且打摩的5块钱封顶,方便又便宜。同时,这部分“小姐”跟KTV老板之间也是松散的口头契约关系,并不会被限制人身自由。对于“小姐”来说,不管是路边店还是KTV,在哪里接到的客人,就跟哪里分钱。
这条消息,相当于帮我打通了访谈“ KTV小姐”的瓶颈。由于 KTV对“小姐”的松散式管理,使我不用再靠喝酒去求KTV老板(合法守门人)了,而像阿兰这样的被访者(非法守门人),给我提供了更为便利地接近被访者的机会。就这样,通过滚雪球的抽样方式,我终于访谈到了一些“KTV小姐”,包括当地那家最大KTV里的。
那么,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呢?我当时没想过,过后也忘了,直到我开始写这篇文章,才恍然大悟:社会调查,不仅要禁得起挫折,还要耐得住性子。别人的生活不是按照我们的日程来安排的,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屡见不鲜。我们只能等待事情的变化,充其量也只能作出一点点促进而已。
至此,我才开始明白,作为定性研究的理想状态,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为什么需要那么长的时间。那不仅仅是为了调查得更加深入,也是为了有更多的机会,去捕捉那些偶发的或者随机的却意义重大的事件。
底层社会“自组织”的范例
在研究“小姐”的这段日子里,看她们的生活,听她们的故事,让我颇有感触。最开始只是感觉,她们并非外界传言中的那样异类。只有当我真真切切地接触过她们之后,才体会到,她们其实只不过是社会中一群普普通通的人。但是,她们也有一些很让局外人惊诧莫名的行动。我还是来说说我印象最深的几个方面吧。
她们的习气,就是她们的世界
“小姐”们之间既是姐妹,也是竞争对手。她们往往会阶段性地组成小团体。我经常能看到团体间冷嘲热讽、打牌斗赌、争客人等情况。这附带着给我的田野工作造成很多麻烦,往往访谈了一个小团体,就会受到另一个小团体的拒访。这个难题我一直克服不了,常常感叹:想平衡好几个小团体的关系,非“苏秦之才”不可为也。因此导致拒访率高,也是最后我访谈人数不多的主要原因之一。
此外,在田野调查中,我曾经遇到过一位“小姐”,对我的访谈十分配合,也积极帮我引荐过其他“小姐”作为潜在被访者。只是她总是不断地找我借钱,借口就是最近打牌输了、没钱吃饭了等原因,每次也不多,就是一两百块,而且只借不还。一开始我没在意,可后来经不住多次被借钱,又不好轻易拒绝她,毕竟她帮过我。
后来,我在和其他“小姐”聊天时,才偶然听到真实原因。原来找我借钱的“小姐”吸毒,她几乎已经借遍身边所有朋友,只是我还蒙在鼓里。因此,我尽可能委婉地对她表示,自己是学生,经济有限。结果,她再也没找过我,也没有还钱,我也失去了一位愿意被访的合作者。
遇到这些事情之后,我曾经马上就总结:“小姐”们很特殊,有坏习气。但是随着这些年来不断做各种社会调查,我开始反问自己:哪个阶层哪个群体没有自己的灰暗面呢?尤其是,在我看来是灰暗面,可是在她们的世界中,也许恰恰是必需的生存之道。
当然,这不意味着我们就应该肯定他们的各种灰暗面,但是,如果我们看不到这就是他们生活世界的必要组成部分,那我们的调查也就失去意义了。
“小姐”和客人,谁欺负谁?
有一位擅于察言观色的KTV“小姐”,讲述了自己遇到客人故意刁难时的策略:“看到是小痞子、喝醉酒的,麻烦,一般我不接。接了的客人如果故意找茬,我也不怕他们。尤其是有头有脸的人、政府的人,我就大声跟他吵,一会儿就乖了……官越大越怕吵,(因为)他怕闹大了、捅出去,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位“路边店小姐”也提到,有一次一个很帅的客人,对她花言巧语说要跟她交朋友,要带她去大城市玩。然而,一夜情之后,没给钱就想跑掉。可是她装睡,并偷偷地藏起了他的手机。结果,那个客人乖乖地回来赔礼道歉,给了两倍的钱,才将手机要回。
我问:“旧手机不值多少钱,那客人为啥回来拿?多丢脸。”
她答:“手机里有他老婆电话(号码)!”
一句话,我顿悟。这群女人不好惹,想想当初我田野的起始阶段,如果不是运气好,我早就无功而返了。
可是后来想想,这才是难能可贵的信息。
我从一开始就不可避免带着丰富的同情心去调查“小姐”,经常很容易就看到她们可怜的那一面,尤其是很容易把嫖客想象为绝对的主宰者和欺压者。可是在深入了解之后才发现,生活其实远比我想象的要丰富得多。
这就已经不仅仅是对我调查结果的丰富了,而是对我人生观和思维方法的极大丰富。因此,我不仅感激“小姐”们,更感激定性调查这种社会学实践。
她为我“两肋插刀”
有一次,我和阿兰等几个“小姐”一起在河边的烧烤摊吃夜宵。大家正聊着天,突然旁边桌上几个喝酒的青年人不知为什么打起来了。战火越演愈烈,酒瓶乱飞,吃烧烤的人们都站起来纷纷往旁边躲。
当地青年人酒后争凶斗狠,我早有耳闻。况且上次被街头小流氓威胁后,心中多少还是有点阴影,一般会尽量避免跟他们接触。不幸的是,我们几个被堵在里面,后面就是河,当时第“三十六计”的使用难度很大。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被打的青年人直接摔倒在我脚下。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阿兰和另一个“小姐”突然拦在我前面。阿兰一边回头跟我说:“外省人,往后站”,一边招呼大家沿着河岸的边缘,缓缓地退出激战现场。
事后阿兰跟我说,那几个打架的都是这一代的地痞,经常游手好闲,喜欢欺负外地人。如果刚才我稍微跟他们有点身体接触,很容易惹祸上身。
听了阿兰的话,我默默地感激。作为男人,这种时候我原本应该充当保护者,却在危急时刻被几个弱小的女人仗义相救。
从学术上来说,以上这些故事都不是某个“小姐”的特殊情况,而是所有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通过实践与学习,总结出来的一套生存策略,这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一种不同于主流社会的亚文化。这就是他们的自组织功能的主要体现。
从调查方法的角度来看,我深深地庆幸自己偶遇了这场打斗。否则,我怎么可能实践“从极端透视普通”这种视角,不断地修正自己对“小姐”群体的认知呢?
退一步,进两步
参与观察,知易行难
田野调查的中期,在阿兰的引荐下,我曾经在一个美发店(路边店)里,观察“小姐”们晚上跟客人接触的场景。
一开始,我选择坐在美发店的里面,没客人的时候,跟“小姐”们一起打牌消遣,来了客人,就可以看她们如何跟客人打交道。可是当客人进来挑“小姐”时,如果发现还有一个男性在店里,就很容易误会已经有客人来挑过一轮了,如果店里的“小姐”都是剩下的,会造成客人的不满。即使我和老板娘再三解释,有些客人还是会介意。
后来,为了不影响人家的生意,我就坐在她们店的门口。老板娘说,别人问起,就说你是我弟,来帮我照看生意的。这个办法听起来不错,这样也能清楚地看到、听到老板娘拉客人、“小姐”们选客人等活动情景。
经常听别人说某某事物是把双刃剑,而我这次看似很好的“观察调整”,其实就是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刀刃上。
一开始是客人找麻烦。有一次,一个店里的“小姐”跟客人出去后,可能是沟通不好,俩人闹崩了,“小姐”跑了。可客人是付了钱的,于是回来,抓着坐在店门口的我大闹一场,任我怎么解释都不行,最后老板娘退了钱,我才得以脱身。
当时我觉得,能得到这样的观察机会不容易,我不想轻易放弃,而且觉得这种事不会经常发生,所以我继续坐守店门口。没想到又惹来当地黑社会的找麻烦。
一天晚上12点多了,店里“小姐”们多数被客人选走了,我也正准备回去休息。一帮喝醉酒的男人开着车突然驾到,冲到店里没看到满意的“小姐”,也不管老板娘怎么劝,就抓着店门口唯一的男人——我,非要让我给他们安排满意的“小姐”,否则就要打人、砸店。
我当时感觉,自己就像是案板上的肉一样,别人想怎么剁就怎么剁。解释不通,没能力反抗,也不能报警。最后是老板娘找来当地有势力的人,从中调和,又出了点酒钱,才把我这个小角色给放了。
后来,我都不好意思去那家美发店做调查了,免得给老板娘再添麻烦。
看来社会学教科书所倡导的“参与观察”的研究方法,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否则,不但可能一事无成,还可能引火烧身。可惜的是,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找不到可供参考的具体操作指导。其结果是,如果我现在再去调查“小姐”,对于参与观察也仍然是一头雾水,望而却步。
反过来说,我在现场的当时,为什么不去细细地思考这个问题呢?为什么没有分析一下,自己失败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当时当场,其实还是有人可能帮助我去寻找另外的机会,我为什么浅尝辄止呢?
这些,就是一个初学者的自责,同时也是成长者的鞭策。
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当地“小姐”中,最难接触的就是“站街女”了。她们跟路边店和KTV的“小姐”联系不紧密,即使是阿兰和小媛她们也不认识这些人,并不像文献中说的那样,“站街女”多是高档年轻“小姐”年纪大了、落魄了,才去“站街”。我猜可能是由于当地“小姐”人群流动性大,“小姐”更新很快,才导致这种社会网络中断。由于没人能引荐,所以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接触“站街女”。
她们往往只有在晚上10点左右才会在某一段路边出现,没有组织者、没有固定的店,纯属打游击,自己经营自己的生意,自己保护自己,对陌生人保持较高的警惕性,因此也最难接触。一开始我只是在远处观察,看她们在街边兜客(找客人)的情境,但听不到说什么。也曾经尝试跟她们聊天,但只要不是买性,几句话之后她们就不理我了。
后来我发现,她们一次服务的价格不高,约在50元左右。于是,我鼓足勇气,打算用50元买一次跟她们聊天的机会。
谈妥价钱之后,一位“站街女”带着我来到一个深深的巷子里,左拐右拐地约走了有10多分钟。我的心越来越忐忑不安,开始怀疑这次访谈能不能做,早听说在当地有“仙人跳”的事发生,心里默念着上帝保佑。
她带我来到一个租住的平房里,屋里只有一张床,点着一个红色的灯,虽然昏暗,但我还是能看清她的样子。她大约40岁左右,穿的很鲜艳,但没有化太浓的妆。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紧张,一边给我让座,一边说平时来找她们的客人中,也有像我这么年轻的。
为了不使她误会我是客人,我只好再次表示,我真的是来做研究的学生,不是嫖客,只是想和她聊聊。同时,担心她拒绝我的访谈,我先拿出50元给她。可能是看在钱的面子上,又是在她的地盘,她勉强同意了。但聊得很警觉,每个问题都是几句话就不说了。我感觉空气都要凝固了。
大约过了30分钟,她表示不愿意聊了,还要急着找生意,于是这次访谈就结束了。
当走出那条深深的巷子时,我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被人按在水下已经快要断气了,突然挣扎着露出水面的那种感觉。
这种仅仅基于50元钱的调查,太缺乏信任感,很难收集到真实、有效的信息,即使我问完了所有的问题,得到的也多是敷衍了事的答案。况且,我也是在惊恐的状态下访谈,根本没有思考她的回答含义,很难有追问。事后想想,当时很可能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那位“站街女”也未必能经常遇到一个只付钱聊天的傻子。
之后,我又在其他地点尝试了几次这样的访谈方式,均收集不到丰富的信息。这种情况一直到我田野调查结朿,也没有太大改善,因此针对“站街女”的调查,成为一项没有完成的任务。
上面的两个故事,从消极的角度来看,可以总结为:应该知难而退,不可逞强。可是从人生成长的积极角度来看,它们却告诉我:在搞清楚自己的能力所限究竟何在的同时,更应该寻找自己能力的增长点,并且付诸努力去实现之。
反思
两次田野调查,共历时约5个多月。受助于像阿兰、小媛这样关键人的引荐,我一共联系过48位“小姐”,但由于各种原因,大部分都拒绝参与访谈或中途退出,最后只完整访谈到18位。其实原本我的计划是访谈30位“小姐”,无奈身上所带的钱已经全部耗尽,实在开展不下去了,在征得导师的同意后,我只得收拾行囊准备返回学校。
离开小镇的头天傍晚,阿兰、小媛等几个朋友约我在路边吃烧烤。大家都说我平时不喝酒是为了做调查,这次总可以痛快地喝一场了吧。我同意,满满地倒了一大杯当地的包谷酒。端着杯,我对在坐的每一位朋友都说了一番发自内心的感谢话语。大家为之所动,反而不让我喝了。于是,那晚我没醉,和朋友们聊了好多。
夜色渐渐深了,透过酒杯的霓虹,小镇的喧嚣又一次上演。
从当初田野调查到现在已快八年了,如今城市化建设已经使小镇规模增加了好几倍,人口也翻了几番,那条街上的“红灯区”早已物是人非。但当初的经历却恍如昨日故事,历历在目。
这次田野调查的经历也彻底转变了我对“小姐”的看法。之前我一直以为她们是弱势群体,她们背负着传统道德的压力,躲躲藏藏地生活在社会中,同时,还要承担各类性传播疾病的风险。刚入田野时,我甚至天真地认为,自己可以帮助这群人。但当我真正开始田野后才明白,在这里,我才是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若没有“小姐”的帮忙,我在这里寸步难行。
我这样自认为是主流社会的“研究者”,却经常在“红灯区”被耍得团团转,被誉为“被别人卖了,还为别人数钱的人”。倒是经过“小姐”的指点,才真正开始了田野调查。但仍然经常“生活不能自理”,偶遇地痞斗殴,也得“小姐”仗义出手才能脱身。在这里,她们远比我强大得多。
正因如此,时隔八年回想起她们的时候,我没有怜悯,只有敬佩;不是同情,而是祝福。
她们,不管年轻不年轻,人生的路还都很长。可是,我绝不会廉价地祝福她们活得更好,只祝福她们:为自己走,为自己活。
请了解我
张楠,男,河南安阳人,社会学博士,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讲师。
泰国清迈大学硕士,中国人民大学博士,曾于2012年赴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公共卫生学院访学。研究方向性社会学、健康社会科学,发表相关论文10篇。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次关于小姐的研究改变了我此后的人生轨迹。我不仅基于田野调查完成了硕士论文,更重要的是因此结识了潘绥铭教授,并有幸成为他的学生,从此开启了我性社会学研究的历程。如今我已成为一名大学青椒,当我跟学生讲社会调查研究方法时,也会分享那段田野经历。教学生,也反思自己。感悟到自己的渺小,才能领略世界的浩瀚。体验到生命的价值,才会谦卑和感恩。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王昕:疏离与亲密:性社会学调查随笔
说“人”话|李小花:那些年我们一起站街的日子
四川省城郊/路边性产业中的风险行为的形成因素与最佳干预方式的研究
“前台”原来是老板娘?办公室议论别人要当心
吉木喜儿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ktv
《不冷笑话》第2096期:女朋友开玩笑说要嫁给我爸,老爸好像当真了!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