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夏天
凯里学院 姚源敏
当我还没抓住春天猝不及防向我甩过来的尾巴时，这个夏天就已经进入难耐的高温，突如其来的暴雨把一切事物不留余地地卷走，我积攒了对你三个多月的所有念想也从心灵深处恶狠狠而无情地席卷了我的脑海。死亡，这个可怕的词，终于，还是在我最美好而沾不得任何阴霾的青春里给了我一份沉重的礼物。
我知道，不管我用多么冗长的篇章也不能再跟你同走一段人生，写下这些浅薄的文字，只是为了让我记住你。
我的外公。
你要知道，一个离开的旧人是很容易被人遗忘的，因为，自从你走后，外公这个词突然离我好遥远，即使我再怀念这个早就被我视作日常用语的词，却再也见不到你这个人了。可是，昨晚我疯狂的想念你，泪水不由控制地往下淌，我起身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重新躺下后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场景和那天的夜晚如出一辙，母亲大半夜打电话给我很平静地说叫我天亮回去看你一眼，我知道这句话的明显意思，却不曾体会母亲在电话那头捂住多深的伤痛才鼓起勇气怎样故作平静地跟我说出这句话后匆匆挂掉。
我依然记得那晚的夜明朗而漫长，窗外明明很亮敞，却只是我误以为的清晨。我做了无数个美丽而绵长的梦，一次次含着笑意醒来却也还是深夜。好不容易熬到天微亮就爬起来，我敢保证，这是我二十多年来为数不多的早起，因为我望向窗外时，分明看到了朝霞，还有希望。
我赶着清晨的早班车匆匆到了医院门口，一路上我都在想该用怎样的表情开口对你说出第一句话，可是当我急匆匆的穿过那条并不熟悉的医院走廊冲进病房时，是你先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愣在原地，转而捋好情绪叫了声“外公”，便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是的，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你瘦弱的身体也承受不了那么多的寒暄和问候。可是，你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像个活泼的少年般兴奋地跟我说话，后来，我还听人说你那天霸气的吃了两大碗饭，把硬朗这个词诠释得让人没有任何反击的余地……
我不敢直视你消瘦到快让我记不起来平日模样的身体。大家都在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准备“出院”，最后才用担架把你抬上救护车。
我知道，你们都在等我。
其实在此之前，母亲和舅舅表哥们带外公先来的县医院，医生说先留院观察，应着医生的要求在医院耗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来病情恶化就转到了州医院，医生给出的结果是：肠子全部堵塞，人老年迈不予以手术。最后只能又回到县医院输液维持生命。就这样，靠着输营养液不吃不喝又坚持了大半个星期。最后“出院”是外公提出来的。我们农村有一种说法：就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快到尽头，所以无论如何，最后的日子都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后来，大家也都拗不过倔强的外公，就应允了他的要求。可是，我明明还听母亲告诉我外公前天亲口跟大家说：医院医疗条件好，医护人员技术高，兴许再住两天就可以痊愈回家休养了。
这句话是你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要坐上救护车“回家”之前亲口对大家说的。我甚至能想象出来，你说话时的表情，和全部的希望。
当我也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医院门口的时候，外面下着并不让人在意的小雨，不知道，此时的你，在想些什么。
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坐上了救护车，即使我明天就要返程回校，那个即便并不遥远却也要坐上高速横跨几个县城的大学。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坐在救护车上，之前我对救护车的所有认识就是连路鸣叫让人揪心的警示灯和面无表情冷冰冰的司机。而此时，它承载的是一车满怀希望的我们和回家心切的外公。拥挤而让人眩晕的救护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此时的我终于明白每一分一秒对于生命而言的所有意义。可是，这条早就被我的记忆和双脚踩得滚瓜烂熟的山路却显得极其陌生而尤为漫长。
当车子终于在外公因不停颠簸而不时喊疼两个多小时后在村口停下来，是的，到家了，不知道你此时是怎样的心情，我无从知晓。
那天晚上，我顶着十二分的精神坐在床前陪你到凌晨三点多，我记不清你忍着剧痛翻了多少次身。我只记得那晚我问得最多的就是“痛吗”、“渴吗”、“烫吗”，我不敢问你饿不饿，因为之前舅妈们提醒过医生说不可以吃东西，就连我们平时叫吃饭也要轻声细语避免外公听到，吃东西的时候也不准进外公的房间……
外公胸部以下腹部的一圈全部发黑，肠子堵在那里像一个怀孕5、6个月的孕妇，躺在床上身体24小时都是发热难耐的。我看着不忍心的时候就淋湿了双手和手帕帮他擦擦手臂或者捂在肚子上。我想，这样会不会就好受些？可是，你的痛苦我又何以感同身受呢。
相反地，那个夜晚于我而言却不够漫长，完全不够我能弥补上你一个人独守家中的所有日子里，哪怕千分之一的时光。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再看你一眼后便坐上了返程的车。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外公，我去学校两天就回来了。你点点头，没有说话。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跟我说要好好读书，可是虚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你发出除了呼吸以外的哪怕任何一点声音。其实，我内心是恐惧的，我不确定自己再回来时还能不能再看你一眼，即便是深受病痛折磨还依然躺在床上难受的样子也好。可是我知道，每天24小时，对于一个被病魔缠绕的人来说，是多么漫长而难熬。
我回学校的同时，远在外地打工的表姐表妹们也陆续赶到家。外公终于在等到最后一位孙女赶回来看上一眼后才离开了这个他万般不舍的世界。这是母亲后来才告诉我的。她说：外公靠着输营养液与病魔斗争了十多天后才终于妥协。母亲还说回家后大家不忍心看着他就那样挺着满肚烂掉的肠子挨饿，虽然知道给他吃东西肠子会越来越堵，这样做只会害了他，却看着心酸“偷偷”给他喂一些水和稀饭，当时的想法就是：反正都是一条路，就算难受也不能看着他白白饿死。后来，外公去世的前两分钟里肠子终于撑不住从口中排出来满嘴鲜血，这意料之中的死亡没给他任何机会也由不得他多说一句话就彻底宣告结束。是的，在所有早就注定结果的病痛里，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对当事人彻头彻尾的解脱。
这些所有的事情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我回去还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再回来时，面对我的，是外公冰冷的尸体。我的心像中了一千支利箭，疼痛难当而又鲜血淋漓，可我还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面对躺在灵床上挺直的外公，我难得地淡定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相反，满屋子都是布满阴霾后平和的氛围。表姐说：哭一场吗？我说：我不会。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满脸都是轻松的笑意。
是的，我亲爱的外公，你终于，还是离开了我们。
葬礼被安排在十多天后，我请了四天的假，加上清明和周末，足足有十天，我想，这是我陪伴外公最久的一次了吧，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我回来的当天晚上刚好赶上外公凌晨后入棺，可是外公肿胀的身体于量身定做的棺材而言，让入棺变成一件难事儿。后来，二姨说，顺利入棺是因为当时自己在外公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叫他身体软下来。说完，外公的身体真的慢慢软下来，才能顺利赶在预期的好时辰之内完成入棺仪式。如果不是真实发生，或者我是不会相信灵魂存在的。
我亲爱的外公，我多想再看你一眼呵，我多想伸手摸一摸你那冰冷的脸庞，因为我知道，棺材一合上，我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最后，棺材在我们所有人的不舍里无情地合上，紧接着哭声震天。我想，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我真的不相信人的眼泪会在瞬间如雨而下。
可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存在吗？
如果有，
那么，
外公，
你是不是也在哭？
……
入棺后，家里陆续来了很多人，这个平时清冷的家里变得异常热闹起来。有的人经过棺材旁也会停下脚步哭一会儿，即便没有外公的儿媳子女般歇斯底里，可是那些感情，却也都是真的。
我每天坐在棺材旁亲眼目睹那些时不时会催生我眼泪的场景，最后竟麻木到再也掉不下一滴眼泪。
是的，你只有亲身经历过一场与你无关却也与你有关的死亡，你才真正明白：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眼泪来诠释伤悲；却也正是因为这一场死亡，你才会明白：再多的眼泪，原来也会有哭干的时候。
此后的日子，家里一如既往地热闹。我想，如果外公在世的话，该是有多高兴呢？可是，平时唯一陪着外公守着这幢老房子里的那只猫被带走了，外公养的鸡也全被杀了，外公屋前的那片菜园也已经被踏平，倚在上面的，是外公漆黑得发亮而又冰冷的棺材。
入棺后的第三天，经过棺材旁就已经能闻到尸体腐烂的味道，而我们也不嫌弃，因为，那是外公留下来，最后的记忆了。我们会坐在棺材旁聊天，从外公年轻时的倔强到死亡，仿佛又重走了一遍他的人生。很无耻地说，此时我们的心情都是轻松而愉悦的。当然，除了棺材里时不时飘出来的阵阵味道以外。
或许，每个人都会有生老病死的一天，所幸外公差一点就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这短暂而有意义的十多天里，是我们每一个孙儿子女能24小时陪伴在外公身边最真挚而长久的一次，却也都是最后一次。我想，如果灵魂真的存在的话，外公应该是很高兴的吧？
外公活了一辈子没羡慕过什么，膝下子女儿媳孙儿重孙加起来足有二十多个，我想这对于很多死者来说应该是少有的吧。只是他前段时间突然羡慕起别人葬礼上的排场。我想，有的人羡慕死亡，或许只是想知道自己的葬礼会是什么样子而已。
我亲爱的外公，你的葬礼上花圈满场，哭声震天，鞭炮整整响了半个多小时后落下满地殷红。这场并不被你看好的送别最终毫无疑问地成了你想象中的样子，甚至比你想象中，更美好。
你看到了吗？
我亲爱的外公，直到今天，距离你的死亡，已经整整过去了三个多月，这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没有再回过老家，妈妈也去了遥远的城市。我终于明白了那句矫情到让人发腻的话：
要有多深的爱才让人决定抛开一切去远方呢？
不是为了新鲜的空气和陌生的城市。
我想，
大抵是因为妈妈失去了你。
我亲爱的外公，当我终于能接受你离开的消息迎来这第一场夏天时。我突然就爱上了这个季节，尽管我之前有多排斥这个炎热的夏季滚烫的高温。但是后来我才终于明白：那些被太阳炙烤过的东西，散发出来的，都是生命的味道。
而此时，当我倚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终于结束这些文字的时候，仿佛又淌过了一遍你的死亡。窗外的天空很蓝，可是，就算这世间的风景再美，你却再也看不到了。
我亲爱的外公，放假了，我要回家了，你还会在村头微笑着叫我的名字么？
我都想好了要给你准备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你还能不能吃？
我亲爱的外公，
等我回来“带”你去散步吧？ 黄昏的余晖给窗外镶了一层阳光，暖融融的。
这场夏天，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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